五百五十章·“谁杀死了塔楼的渡鸦?”

  “——这是什么鬼东西!这白色的是什么!!”有人开了一枪,却没有半点反馈。

  “——防御设备全对他无效!连冲锋枪都被他砍了!”

  “——这人是怪物!怪物啊!!快跑!”

  他们尖叫着,奔逃着,狼狈至极。

  面对这群妄图发起病毒战争的外来人,苏明安可不像对待赵卫东那样有好脸色。

  人性旳极端善恶反差,在这两拨人的身上,展现得极为明显。

  在他即将砍下一个人的头颅时,一个胡须拉渣的中年人朝他扑通一声跪下,开始痛哭流涕地忏悔,如同某侦探片里忏悔赎罪的罪人三件套: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别杀我,我们也都是为了这个世界,我们也只是想要和平……”

  看着这个人的模样,苏明安笑了声,手上挥落的刀锋不停。

  “唰!”

  中年人的头颅滚落在地,眼中留存恐惧,苏明安刀锋一甩,在地面划出一道月牙状的血迹。

  “你对一个无辜的紫发小女孩,也是这一番说辞吧。”苏明安对着尸体说:“——‘为了世界和平’。”

  ——可他们在将手术刀刺向她的时候,

  ——可曾听过她的哭声?

  他收刀,继续朝着地下实验室走去,白色的触须如同巨蟒,将人们卷入搅碎,这种残忍的死法震慑了一大批贪生怕死的研究员,他们哭喊地向外逃。

  越往下走,他仿佛越是能听见一个女孩的求救声,那个一直渴望睡觉,一直怕痛的女孩,似乎在远远地朝着他说——

  ……

  ……

  苏明安记得,元双双是在晚上的时候死去的,如果现在的时间点是白天的话……

  地下实验室的门没锁,他一把砍翻保卫,踹开了门——

  扭曲的,灰白色的管道遍布四周,视野正中央,是一张熟悉的,绑着管子的,洁白的床。

  “滴,滴。”

  跳动着折线的显示仪,还在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声一声,维持着女孩单薄的生命。

  紫发的女孩,静静躺在床上,日记本躺在她的手边,她的身体已经被管子插满,身上满是斑点和破皮,四肢瘦弱得如同干瘪的蜘蛛腿。

  ……但她的眼珠还在动。

  他见到了还活着的她。

  但令苏明安止步的是,是坐在她床边,正在给她念故事的一个黑发青年。

  “——‘我们必须坚决相信启示的那个世界,哪怕天国的所有天使都下凡来告诉我,事情是别的样子,我却不会因此怀疑我坚信文字的每一个音节,反而会闭眼掩耳,因为它们不值得我看或听。’”

  青年的神情,显得温和而不沮丧,他坐姿优雅,身体微微向前倾,缓慢翻着膝头的书,姿态亲近而不冒犯:

  “‘但凡忠实信徒都具有闭眼掩耳的能力,对‘不值得看或听’的事不屑一顾,而他们之所以能够坚定不移,力量亦是源自于此……’”

  他读着,突然合上了书本。

  “路德的话语,或许能解释你们这些人沦落至此的缘由。”苏凛侧头,看向站在门口的苏明安:“是不是很惊讶,我为什么比你快?”

  他坐在病床边,离元双双极近。

  “普拉亚的苏凛都有好几代,你有个类似分身的技能,也不奇怪。”苏明安说。

  “……”苏凛微笑。

  看见苏明安走近,元双双的眼珠微微晃了晃,有些疑惑他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侧头,露出为了方便实验需要,而被剃的极短的头发。

  她似乎不想被人看见,身体下意识后缩,却动弹不了,只能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

  ……

  ……

  “你……是……谁?”她说:“你是……小爱吗?你来……让我睡觉了吗?”

  “我不是小爱。”苏明安说。

  “苏明安,做个交易吧。”苏凛的手搭在书皮上:“你和茜伯尔,各自都持有,对吧?既然你们两个人都有能量,给我一份。作为交换,我不会阻拦你获得黑乌鸦权柄。这样一来,莪们彼此都能满足成神三要素——我们可以一起成神。”

  他的手微微前搭,凑近了元双双绣着乌鸦的手臂,那是她的黑乌鸦权柄。

  他在拿这个作威胁。如果苏明安不答应他,他可能会杀死她,强行夺取她的黑乌鸦权柄。

  “这么想成神,你想留在穹地了?”苏明安说。

  “怎么可能。”苏凛微笑:“只是想看看,这个世界神明的强度而已。”

  苏明安看了茜伯尔一眼,想听听她的想法。

  茜伯尔眼神微微一动。

  “行,我的能量,你可以拿去。”她对苏凛说:“你跟我出来,这个地下室太狭窄,不好交接。”

  “我可以信任你的人品吗,第一玩家?”苏凛看着苏明安:“她不会是想把我骗出去,然后给你率先成神的机会吧?”

  “……你去。”苏明安说。

  他不知道茜伯尔要做什么,她应该有她的思量。

  苏凛和茜伯尔离开了。

  苏明安刚想说话,就看见元双双闭上了眼。

  “好吵啊,你们。”她说:“那个叫苏凛的人……一直给我念听不懂的故事,我都说不想听了,他还要念……神神叨叨的,像传教一样……”

  苏明安总觉得元双双这评价似曾相识,好像有人也这么说过他……

  “我好困,我好困啊……”元双双眨了眨眼:“刚刚,外面的动静好大,我听到惨叫声,你……做了什么?”

  “没有人会来迫害你们了,那些研究员已经不在了。”苏明安说。

  她舒出一口气,那张稚嫩的,满是破皮的小脸扯出个笑,像是如释重负。

  “那你……你救了我们,你是好人。”她的睫毛动了动:“好人,你能答应我……从此以后,不要再有孩子像我一样,这么痛……可以吗?”

  “……”

  “果然,还是,不行吗?”她说着说着,突然吐了口血。

  “我好想……我好想穿更多裙子,我好想吃鸡翅啊……可我已经穿不上任何衣服了,一吃东西就吐……”

  “……”

  “我不关心什么世界和平,我只是好困,好困……好疼……我只是,不想被人说是‘怪物’,但我最后……好像真的变成怪物了。

  是我们穹地人,本身就是怪物……还是,那些研究员,把我们逼成了……怪物呢?”

  她喘了口气,一双涨满红丝,却显得格外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室内的光晕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像在斑斓的玻璃上跳舞。

  在她身上,畸形似乎都成为了一种美。这种外表与内在的反差如同相互交织的冰与火,畸形的枯骨和她腐烂的皮肉混成一起,交织反差。

  这样的孩子,单纯得像一张纸。

  ——是什么东西,把这样的白纸,刻画成了如今怪物般的模样?

  元双双注视着他。

  她像是在将一切都扫入眼中,记住她眼前最后的景象。

  她如此贪恋地,望着这个世界。

  片刻后,她一点点,一点点地闭上了眼。

  “晚安。”苏明安说。

  “……晚安。”她轻声说。

  这个人不嫌弃身为怪物的她,还和她说话,和那个莫名其妙就闯进来给她念好久故事的人不一样。

  虽然不知道这个床前的人是谁,但是他很温柔。

  希望之后和她一样的孩子,能够遇到这样温柔的人,

  不必像她一样。

  太苦。

  太痛。

  ……

  ……

  她的时间到了。

  她的死亡时间,比她日记本上记录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她闭着眼睛,比活着的时候更加美丽,嘴角的鲜血像溢出的红葡萄酒。

  她手臂上的血色乌鸦化为一道手镯,浮现在空中,像闪闪发光的宝石。

  ……

  ……

  或许是小爱给了苏明安机会,她没来抢权柄。

  这是他距离佰神的最后一步。

  苏明安朝黑乌鸦权柄伸手,却被一只手拦住。

  拦住他的是赶回来的茜伯尔,她的容颜明显苍老了许多,白发干枯,皮肤发皱,连嘴唇都显得干瘪。

  很显然,她没有选择把能量交给苏凛。

  “你又……献祭生命力了?”苏明安说。

  “我不能放任一个不信任的家伙成神。”茜伯尔说:“为了打跑他,我只能这么做。没关系,这次轮回快结束了,我的生命力会回来的。”

  “他死了吗?”

  “没死。他说什么‘算是还了你一次尊重普拉亚光明骑士的情’,然后就不见了。”她说。

  “他真这么说的?”苏明安说:“希望他没有憋大招。如果他能安安分分到副本最后,我会很高兴地给他写感谢信。”

  茜伯尔没有接这个话题,她移动视线,盯着那漂浮在元双双尸体上的黑乌鸦权柄。

  她定定地盯着这枚权柄,视线像黏住了一枚滚烫的烙铁。

  “苏明安,我看出来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的善恶观相当模糊……”她说:“你这样的人,在满足条件后,都可以成为佰神,那么我们一直信仰的神明……到底算什么?”

  在这种最后的时刻,

  她竟也发出了和当初封长一模一样的疑问。

  她和她哥哥相隔已久的思考方式,此时突然相近。

  “——庇佑人们的是正神还是邪神,已经无所谓了,不是吗?”苏明安说:

  “——清醒还是沉睡,冷静还是疯了,重要吗?我们的生存,比任何理由都具有正当性。正邪之分,最古老与最虚幻之分,什么都不重要。

  或许我们早就已经疯了,就像前几天那样,早就陷入美好的幻觉中,自顾自地以为我们成功走到了这里,包括轮回都是我们臆想的,但那又怎样?

  弱小的人,无药可救的人,贪婪的人,自私的人……对很多事都无能为力,所能做的只有自我宽慰,追寻的是灵魂的自由,和末路的不后悔,而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茜伯尔。”他继续说:“——我们已经达成了,我们力所能及的,全部。”

  茜伯尔抬起眼皮。

  她只是微微一晃,那自看见外界末世起,便积蓄已久的泪滴便落了下来。

  她的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嘶哑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手指动了动,全身都在颤抖。

  ——只要自由地活着就够了。

  ——我们只要活着就够了。

  她缓缓地松开了拦在苏明安手臂上的手,那张有着皱纹,略微沧桑的面容,盈上了一层笑。

  热泪盈眶。

  为着这个世界,她伤痕累累,

  却热泪盈眶,热血满腔。

  “无论他们怀着怎样的善意和恶意——”她凝视着苏明安的眼睛,像是看见了她自己倒映的影子。

  她一字一句,缓缓地说——

  “——或是如何将我们视为‘异端’?”

  ……

  ……

  相传,在查理二世时,伦敦塔的渡鸦泛滥成灾。

  曾有古老预言——

  历代的格兰君主,将渡鸦奉为国运兴衰的象征。为确保它们成为伦敦塔的永久居民,这些渡鸦被剪去了部分飞羽,避免预言的应验。

  被剪去飞羽的渡鸦,无法远行,它们成日成夜生活在塔楼之中,成为了旅游业的牺牲品,失去翱翔远逐的自由,成全了国土的辉煌。

  那么,在穹地,

  ——是谁杀死了塔楼中的渡鸦?

  是被生存欲望驱使的诅咒爆发者、利欲熏心的古堡研究员、好心办坏事的善良外来人、试图遮掩真相的部族少族长,还是想要毁灭生灵来更迭纪元的神明?

  亦或是……

  善于排斥‘异类’,拒绝接受‘理性’的,剪去自己羽毛的,人类自己?

  要戴上枷锁的,是看起来“不稳定”的榜前玩家,

  还是已经杯弓蛇影到,濒临疯狂的普通人们?

  ——是谁杀死了塔楼中的渡鸦?

  ——谁杀死了人类自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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