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元玉帐初鸣鼓第八百五十三章父子粘合重山顺着成吉思汗踢腿的动作,往后滚翻。
他的脑袋「咚」地一声,磕上了什么东西,晕晕乎乎之间,又有小石头一样的东西劈劈啪啪砸在脸上。
他用力抹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这才发现自己撞上了一辆高辕的大车,那些小石头一样的东西,是车上用鹿皮袋子装着的戒指、手镯和项链,因为震动而零碎掉落下来。
一枚戒指落在粘合重山眼前。
上面镶嵌的硕大红宝石反射出烁烁阳光,几乎晃瞎了他的眼。这样的珍宝,若放在大金国的中都城里,一枚就能值得上百贯甚至更多。
粘合重山连忙起身,双手把这些饰品拢着,放回到大车上的鹿皮袋里。
这样的高辕大车共有十二辆,就摆在成吉思汗身前不远。粘合重山来时,只以为这是寻常车辆,这会儿才注意,原来每辆车都装满了极昂贵的物资。
有的车上五光十色,闪耀着珠宝的光芒;有的车上全是黄金,金制的神像、餐具、饰品和拳头大小的金块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有的车上纯是被当地人称作「第纳尔」的钱币;还有的车上满载着狐皮和貂皮,就算漫天尘土也掩不去柔顺的毫光。
「女真人!我说话,你记录。」
成吉思汗唤道。
粘合重山连忙跪倒在地,双手撑地抬着头,等待大汗的吩咐。
「这些东西,都是我的儿子术赤赠给我的。他从去年起,沿着锡尔河向西进军,攻取了昔格纳黑、养吉干、八儿真和毡的诸城,然后把禹儿惕设在养吉干,协助追击敌人的速不台,并准备进军钦察草原。这些都是他的战利品,都是很有价值的宝物。」
「是,是。」
粘合重山刚摸着笔墨,成吉思汗眯着眼道:「但我要的不是这些。」
他轻抖缰绳,任凭战马打了个转:「我们的家乡,蒙古草原的南方局势发生了变化,所有人的蒙古人需要集结起来,商议应对这个变化。所以我向术赤发布了命令,要他把部众和牛羊安置到阿雷斯和塔拉斯之间的豁兰八失城,然后带着畏兀儿人和突厥骑兵们一起,参加在锡尔河畔举行的忽里勒台。今天,术赤的使者来了,他告诉我,我的儿子和我儿子的部众,都不能回来。」
说到这里,成吉思汗顿了顿,看着粘合重山不断地写。
眼看一整张羊皮纸快涂满了,这女真人还在往底部的缝隙涂抹,他皱了皱眉,咳了一声。
粘合重山像是被鞭子扫过一样抖了下,连忙换了另一张羊皮纸,继续记载。
「他说,术赤部下的钦察骑兵不愿意远行,逃散了很多。他说,术赤部下的哈沙尔们,还有畏兀儿的将士远不如蒙古人坚韧,厮杀了两年以后,全都疲惫不堪,需要休养到秋季方能行动。他还说,术赤吃了变质的食物,也病了,病得不轻,不能骑马,还特地派人去往也儿的石河畔去邀请最好的萨满。」
说到这里,成吉思汗冷笑了两声,他俯身向下,问道:「是这样么?」
有个穿着灰色衣袍的人,一直跪伏在成吉思汗的战马之前,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不出声,也不动,像块石头。听到成吉思汗的询问,他才抬起头:「是这样。大汗,我没有半个字的欺瞒。」
这人抬头的时候,粘合重山认出了他。这是蒙古军攻克讹答剌城以后,降伏的花剌子模人哈只卜。他也是本地著名的教会首领,有「哈失蛮」的称号,曾经为蒙古军说降过好几座城池,去年才被成吉思汗调到术赤帐下听用,地位次于万户那颜忽难。
成吉思汗没有理会哈只卜,指了指粘合重山:
「女真人,你继续记着。我的儿子们曾经发誓,要为父亲效力前行。若有人动摇了,便砍
断其头颅!若有人逃散了,便击碎他的踵骨!现在术赤得到了我命令,却推三阻四,这是他违背了誓言,这是死罪!更可笑的是……」
成吉思汗垂落马鞭,用鞭梢抵着哈只卜的头顶:「术赤还打算用这些金银钱财来蒙蔽我的判断,用这些珍宝来迷惑我的双眼,来掩盖自己的背叛!」
「术赤没有背叛大汗!普天之下,没有人敢于背叛大汗!」
哈只卜大声道:「这些只是儿子赠给父亲的礼物;只不过,做儿子的让我来恳请父亲的宽宥,给远征到数千里外的猎犬更多的时间!猎犬需要时间来喘息,也是为了更好地替主人服务!」
成吉思汗收回了马鞭,深深地吐了口气。
哈只卜以为自己打动了大汗,膝行向前几步,继续道:「我们已经在竭力筹措了,最多过两个月,就有一千名钦察骑兵可以抵达锡尔河畔;再过两个月后,还有两千骑兵。另外,也会带着足够大汗和身边所有人享用的畜群和三千匹好马!」
粘合重山暗叫不好。
蒙古大军攻入河中以来,陷落无数名城,控制了几乎可以和蒙古草原相提并论的广袤土地。每一名参与西征的万户、千户,手里的力量都翻着跟头地不断膨胀;成吉思汗四个儿子,所得更远远超过普通的蒙古那颜。
比如术赤,他控制着大片的草原和沙漠绿洲,兵锋所及直抵哈扎儿海,麾下不算蒙古本部的十余个千户,光是能随时调用的钦察骑兵,就至少有一万五千人;畏兀儿人也有一万;从花剌子模和西辽降人里抽调的哈沙尔也就是签军,还有三万。
拥有这样的实力,当大汗召唤的时候,却只拨出三千骑兵和三千马匹,还得分四个月慢慢抵达?术赤身边聚拢的花剌子模人和突厥人太多了,他们的眼界比针眼还小,给出这点东西,是没把大汗当作主人,是在打发要饭的!
这不止公然违背了大汗的命令,形同分裂也克蒙古兀鲁思,还羞辱了大汗的尊严!
果然听得这番话,成吉思汗的脸色完全变了,面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好几下。
「术赤送来这些金银,是想遮蔽我的眼睛,堵住我的嘴,我不想要。你代表术赤赶来,用这么愚蠢的言语欺瞒我,我也不想看到你活着。」
他招了招手,立刻有宿卫上来,把哈只卜拖走。
哈只卜竭力挣扎,不断地辩解,叫嚷得越来越响。但这反而导致成吉思汗愈发恼怒。他再度招手,叫来另外两个宿卫:「把那些金银融了,灌进他的嘴里,让他不能再喊!」
没有人敢劝阻,这时候甚至没有人敢多动一下。
无数人就这样静默着。
而宿卫们召来随军的铁匠,喝令他摆开炉子,点火熔炼。
熊熊火苗燃起,靠近的每个人都满头大汗,但依然静默。只有哈只卜在惨叫,恳求,哀嚎,哭泣。
当他的嗓子嘶哑,许多件珍贵的金银饰品已经化作金属液体在陶制坩埚里流淌,发出的光芒亮得刺眼。
哈只卜预感到了危险,开始拼命挣扎。他爆发出的力气,导致四五个人都控制不住,宿卫们不得不用牛皮绳子把他捆绑起来,七八个人分别按住他的身体和头颅,让他没办法挪动。
哈只卜不能剧烈挣扎,铁匠的手却会抖。所以坩埚倾斜的时候,炽红色的金属液体大部分倾泻进了哈只卜的口鼻,也难免有些飞溅到几名宿卫身上。
那几人立刻发出疯狂的惨叫,不由自主地往后避让。后排又有新的宿卫冲上来,继续按住哈只卜抽搐的身体。
好在坩埚里的金属液体还剩下大半,哈只卜的身体就不动了。
他的整个脑袋已经不成形状。脑袋的下半部分,皮肉和脑颅组织几乎完
全被滚烫的金属液体摧毁,骨骼成了黑色,细碎剥落到金红色的金属表面,化作飞灰。而上半部分的颅骨里,有尚未凝固的金银,所以骨骼则在高温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一点点崩裂开来。
浓烈的焦臭味道随风飘散,令人难以承受,宿卫们忍着恶心,把尸体拖回到成吉思汗面前。
拖动的过程中,尸体脖颈处碳化的组织被震散了,于是鲜血慢慢地渗透出来,在草地上留下一道粗粗的血痕。
成吉思汗平静地看着这具尸体。眼前的惨状让他觉得很解气,于是情绪稍稍平缓了点。
过了会儿,他转向粘合重山道:「女真人,你刚才拦住我,说使不得?你是想阻止我吗?你觉得,我杀不了术赤?还是觉得,术赤不该杀?不能杀?」
我没想阻止大汗!我只是搞错了而已!只要别动四王子,大汗想杀谁都没问题!要杀术赤,也一点问题都没有!术赤死还是活,关我屁事?你看哈只卜死的时候,我不是很老实的跪着,一句话也没说吗?
粘合重山想要这么向成吉思汗解释,却又觉得,这样的说法很不妥当,会让自己步上哈只卜的后尘。
「大汗……」他颤声道:「四王子总会回来的,他回到大汗身边以后,如果问起他的术赤兄长,您该怎么回答?」
成吉思汗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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