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广德把话头扯到倭国,又说出金山银山的传闻,王国光自然通透,想明白其中的关键。
大明对倭国是真的没有好感,前些年东南倭乱,虽然真实情况作恶的其实多是海盗,还是大明的盗匪,但大家都将其称为倭寇。
反正只要知道,朝廷上下对倭寇没有好感就对了。
知道这点,善加利用,就可以为大明出兵倭国的理由。
当然,大明出兵倭国,自然不是单纯的进行报复,而是因为那传说中的金山银山。
倭国是个岛国,要去那里,没有强大的水师,显然是不成的。
从这个角度看,还真需要强大的水师才行。
户部之前,大部份人都认为南海水师的实力在大明海已经首屈一指,无须继续发展。
而那些海船,只要保养得当,二三十年内都不需要大批量更换,所以完全可以停止对水师的投入。
虽然现在他的观点依旧不变,不过有看得到的收益,他自然也知道户部的部议需要一些变化,那就是还要继续支持南海水师建设的。
早前对旧港税银的分配,户部根本就没考虑要南海水师参与。
这么做,当然不是卸磨杀驴,而是军队真不适合有自己的经济来源。
唐末藩镇怎么来的,可不就是他们控制了军队和地方财税,有了自给自足的实力,才有胆量和中央叫板,形成事实上的军阀割据。
军队只要得不到稳定的财税支持,一切都得看朝廷的脸色,才能听话,才能保持国家稳定,这是所有朝廷大员的共识。
只不过,王国光离开的时候,不知道魏广德看他的眼神却是不对。
王国光想通过旧港,分走月港的税银,还想在旧港税银分配上摆内廷一道,这哪里是他可以碰的。
如果真要实行此法,冯保第一个就要跳起来。
不是因为此事关系到冯保切身利益,而是他得帮他身后的主子闹。
两宫太后和小皇帝,都是不适合当面锣对面鼓和朝廷争夺银子的,只能是他这个内相出面。
好吧,冯保是什么人,张居正对他也只能以利诱之。
对于想要分走内廷钱财的人,冯保肯定要把他当做头等大敌对待。
若是冯保那边知道了消息,就算是张居正,最多能保住王国光的体面,让他主动致仕,弄不好翻出旧案把他给办了都是可能的。
为官的,就没有绝对干干净净的。
王国光是山西人,和已故尚书杨博、原宣大总督王崇古关系密切。
而这三家加上张四维家族,也是山西商圈的大家族,控制着对蒙古互市的绝大部分市场份额。
能做到控制市场,成为其中翘楚,没有他们在朝中的势力当然是办不成的。
说起隆庆开关,一般人只知道是有限开放海禁,实际上北方和蒙古的互市,也是隆庆皇帝对外贸易持开放态度一个重要举措。
只是因为其中涉及到封贡,所以并不被外界重视。
魏广德在边关影响力其实有限,远不如山西晋商百年深耕细作的影响力大,可谓是地头蛇。
所以,魏广德一开始就对北方贸易不感兴趣,而是专注在南方开海。
因为倭乱的关系,原来最大的海商家族如谢迁家族等,都在倭乱中损失惨重,实力出现空缺,正是魏家介入的天赐良机。
以他为纽带,把东北、京城、山西和福建商人联系在一起,又有同年好友劳堪在福建任职的便利,所以在海贸上介入很深。
不过即便如此,魏广德也只是参股,并未成为其中最大的话事人,大股东。
若是他魏家成为大明最大的海商,那就有些众矢之的了。
魏广德不想做出头鸟,可是却有人看不清。
杨博家族就是此时山西最大商人家族,而其他几家也都是后起之秀,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之后几天,内阁依旧有条不紊处理南方就在事宜,和户部协商调粮赈济之事。
不过在空闲间,内阁和户部也秘密商议了关于旧港钞关税银的分配。
月港的盘子肯定是不能动的,张居正看的很透彻,知道“天子南库”不是随便说说,每年百万两银子收入已经是宫里最大的进项,甚至超过大量的皇庄收入。
最终内阁和户部拟定的分配方案则是,旧港宣慰司一成,这是旧例,不会擅变。
南海水师抽两成,专门用来建造新船,算是朝廷对水师的投入。
剩余七成,户部坚持要四成,内廷三成,而张居正和魏广德想法类似,就是对半分,这样的结果比较容易得到冯保的认可。
到这个时候,消息自然也就瞒不住了,冯保也知道了朝廷打算在旧港设钞关的消息。
冯保知道了,那之前户部的商量也自然而然传到了他的耳中。
冯保虽然面色如常,可魏广德还是注意到他隐藏的对王国光深深的敌意。
要知道,冯保虽然是太监,但是他的文才还是不错的,若不是少时挨了一刀,他自认参加科举也是可以得个进士头衔。
所以,他丝毫不认为自己比文官差在哪里。
但是,即便他在不损害内廷利益的前提下,全力配合前朝的政事,没想到还是有文官想要背后捅他一刀。
王国光主持的户部,自然就被他恨上了。
毕竟挨了一刀的人,心态多少有些变化,不容易被常人理解。
王国光不认为得罪了冯保,毕竟六部经常为公事争论,可若不是故意针对也不会因此结仇。
只能说,各自为各自所在衙门争夺利益。
所以,在这七成税银的分配上,冯保就故意刁难户部,强行索要四成份额,只给户部留下三成。
两人在内阁争议,到最后变成争吵,让张居正也感觉到有些不妙。
而魏广德此时依旧在一旁看戏,那是张居正紧张的事儿,和他关系不大。
冯保问他,他依旧是坚持户部和内廷对半分比较公平。
“这是户部正在商量的章程?”
就在内廷和户部为了旧港关税分配争执不下的时候,魏广德收到户部眼线送来的一份文书,是户部私底下商议,打算以部议上奏朝廷的奏疏初稿。
“胡郎中送过来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说户部那边大部分同僚都认为可行,只是倒是怕要吏部增加户部官职才行,否则以现在户部的人手,根本忙不过来。”
张吉在魏广德耳边小声说道。
“天下的钱粮分散隶属于各个衙门,请求归并户部”
魏广德轻轻念叨一句,要说古代这税收确实复杂,后世人其实很难理解。
官府收的税,最后是归集大多个衙门,钱粮大头是户部,排第二的就是工部,剩下兵部和礼部也有一些收入,各有各的库房接受地方上的税款。
明朝的赋税其实种类繁多,主要税种就是田赋和丁税。
田赋是对土地所有者征收的税,是明朝主要的税收来源。
明朝初期,田赋实行两税法,即夏税和秋粮,夏税一般征收麦、钱、钞等,秋粮则主要征收米、豆、草等。
税额根据土地的肥瘠、产量等因素确定,例如官地和小麦的征税标准为一等亩征麦1.76斗,二等征麦0.5斗,每斗带耗麦0.027斗;而民地的征税标准则相对较低,如小麦亩征麦0.5斗,每亩带耗0.027斗。
丁税其实分人头税和丁课,一个是对人口进行征税,而另一个只针对十六岁以上男子,这种税收制度主要是为了保证国家有足够的兵源和劳动力。
随着明朝社会的发展,丁税逐渐演变为按户征收,而不再严格按照人头来计算,正在推行的一条鞭法则是将人头税摊进田地。
但除此以外,户部还要收取租课和耗羡等,其中租课的对象包括军屯王田、屯粮田、学田、官厅地、唐四陵田等,耗羡就是损耗。
这些是户部主要税收,但其实还有很繁杂的工商税收,如市肆门摊税、当税、牙贴税、盐税、酒税、茶税、牛驴马猪羊税、花布烟包税、田产税契等。
而工部的财政收入主要来自于坐派各地的工料折银以及竹木抽分收入,这些收入来源使得工部能够独立于户部的管理和干涉,形成自成系统的收支体系。
具体来说,工部的财政收入包括两部分,一是通过坐派各地的方式收取的工料折银,二是通过竹木抽分获得的收入。
这些收入主要用于支持工部的各项开支,包括但不限于建筑工程、维修保养等。
明朝兵部收税主要包括皂隶银、马价银、柴炭银、筏夫银、驿传站银等。
明朝兵部在明代中后期逐渐获得了大量的白银收入,来源包括各种形式的银两,这些收入主要集中于武库司和车驾司。
这些收入项反映了兵部在明代财政体系中的重要作用,尤其是在军事和后勤保障方面的贡献。明代兵部的财政职能不仅体现了其在国家财政体系中的独立性,也反映了其在军事和后勤管理方面的专业化。
明朝的税收在不同时期有所调整,可以理解为官府有了新的支出,而自己又没钱列支这笔费用,往往就会想个税种,向特定地区征收一笔税收用来支付这个支出。
所以,明朝的税收这块,即便是有文献资料,其实很多时候也完全说不清楚。
王国光现在主持的户部,想要把财税大权真正落到户部,魏广德心中不由得冷笑不已。
或许在许多人看来,户部尚书管理国库,地位极为尊崇,其实不然。
明朝的六部尚书里,户部尚书其实才是个苦差事,真不是个人就能做好的。
或许,在许多人眼中,户部尚书是六部中户部的最高行政长官,相当于现代的财政部长。
这一职位主要负责国家经济事务,包括户口、税收、统筹国家经费等,掌管着国家的财政大权,无论是救灾、拨款还是战争,都需要经过户部尚书的审批。
因此,户部尚书在明朝政治和经济体系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但实际上,在古代这样君主专制的政权里,户部尚书哪里有这么大的权力,他在多数时间里其实不过是扮演着皇帝的财政顾问的角色。
在正常情况下,他的职责仅仅是实施一些有限的计划。
在王朝早期,百姓以实物纳税,亲身应役。在北京的军事设施、宫廷和几个其他的支出性机构都有固定的物资和差徭额度,由指定的征收机构来完成。
到王朝后期,大多数物资和差徭都被折成银两,但是这些货币收入并不合而为一。
支出机构只不过是维持单独的开支账目,而折色银还是由先前完成这些供给与差徭的征收机构来支付。
唯一的例外是宫廷,由于在皇城中没有中枢性财政机构,部分供给宫廷的折色银由户部管理。
此外,工部以及兵部管理下的太仆寺、礼部管理下的光禄寺,其账目都是单独管理,数额很大,军事装备与设施的管理亦是如此。
户部只起到解运银两的簿记职能,它不能通过预算来控制拨款,所有各项开支的节余都由各个部门自己控制,存入它们自己的银库,户部无权管理。
这种情况的出现,就意味着收入与拨款是建立在制度之上,户部尚书只能进行很有限度的调整,比如修订折纳比率,建议更多地进行折色,有时改变物资和资金解运的地点。
这些工作都是临时权宜之事,所以明代的户部更可以说是一个大型的会计管理部门而不是一个执行机构。
王朝的大体制度被朱元璋安排的明明白白,所以户部自主权力有限,很多时候面对皇帝和太监的无理要求而难以应付。
明朝的户部尚书,多是因为反驳皇帝采购各类宝物旨意而出名,但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从1380年以后共任命了89名户部尚书,16人被罢职,3人被处死,2人被流放而终身不得录用,1人被放逐。
而这些人中,绝大部分都是因为皇帝不喜,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败下阵来。
人出险地而不自知,王国光居然还想集中朝廷的财税大权。
无疑,这是犯忌讳的事儿,不止让皇帝不满,还会让同僚不爽。
“跳吧,闹吧,到最后,张居正也未必保得住你。”
魏广德在心里默默想到。
张居正的权势,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后宫的信任和冯保的支持,这点魏广德比谁都看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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