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哗”
数支船桨拍入水中发出一阵响声,一条快船逆流而来,向着岸边码头靠拢。
码头上两个值守的明军已经拿着长矛从小房子里出来,盯着江面靠过来的快船,船上一盏硕大的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驿”字。
“这里不是驿站,你们靠过来做什么?”
当先一个年级稍长的军卒大声对着驿船喊话道。
“这里是九江卫崩山堡吗?”
驿船上一个驿卒马上就对着岸上喊道。
“这里是崩山堡,你们干什么的?”
军卒大声问道。
“魏阁老可在堡里,我是奉命给魏阁老送公文的。”
驿卒在船头大声回答道。
“那过来吧。”
随着快船靠近岸边,船上水手向岸上抛出缆绳,岸上军卒接过来快速在固定船只的岸桩上绕了几圈扎牢。
船只被固定了位置,踏板也被水手搬出来搭上,那驿卒这才快步跑过踏板,问清楚方向后,撒足向着崩山堡方向跑去。
崩山堡中央就是原来的百户所官邸,也是魏家老宅。
不过现在姓魏的都升迁了,魏广德的大哥已经接手了魏老爹九江卫后军千户所千户的职位,魏老爹则是在九江卫里做起了卫指挥佥事。
按说,这样的情况下,魏家老宅应该让给新百户做百户所官邸,可毕竟是自家的基业,魏老爷子安排了自己信得过的心腹回来担任崩山堡百户,自然百户所官邸也被改了个位置。
此时,魏家老宅的大堂,原来这里是百户所正堂,魏广德就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悠闲的翻着书。
守孝丁忧期间,除了看书外,几乎什么都不能做。
喝酒狎妓,那是想都不要想的,被人知道了一份奏疏就能让魏广德断了仕途。
想当初权侵朝野的严家下台的导火索是什么?
有些人说是嘉靖皇帝一早就想要处理严家,也有人说是严家做事天怒人怨,其实只有这时代的人才清楚,就是因为弹劾奏疏里指控严世番在丁忧期间不知检点,依旧放浪形骸,这让身为孝子的嘉靖皇帝心生厌恶,以往的情分都不要了,直接把人办了。
真以为严家权侵朝野就能翻了天,威胁到皇权,开什么玩笑。
严家根本就对嘉靖皇帝形不成半点威胁好吧,办与不办只在皇帝一念之间。
或许老皇帝打的主意是等严嵩死了再怎么样,亦或者是留个下任立威,其实从嘉靖皇帝办严家这件事儿上的波折就可以看出,他其实没想把严家怎么样,他还不是卸磨杀驴的主儿。
造化弄人,最后严家是彻底完了。
孝道,在这个时代可比后世看重的多。
后世家中老人去世,亲朋好友聚一起还要好好喝上一场,大家玩的高高兴兴的,说是热热闹闹送老人最后一程,在这时代可没这说法,那就是不敬。
魏家迁徙到这里后,家族世世代代都在这里成长,自然祖坟也就在这儿了。
崩山堡外崩山旁,魏母的坟茔就在那里。
结庐而居那只是说说,守着近,魏广德直接让人把一段破败的崩山堡城墙砸了,开了道门,就是为了每天过去的时候方便。
原本崩山堡只有北面有一道城门,现在东面又专门开了道小门。
正在看书,魏广德耳朵忽然一动,他听到外面夫人徐江兰的声音响起。
“什么事儿急急忙忙的。”
“夫人,外面有个驿卒来给老爷送信,说是京里来的消息。”
“你先把人安排在门房候着,我进去说。”
“是,夫人。”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虽然很轻,但魏广德自幼练武强身,虽然不知道武林高手该是什么样,可他也算得上耳聪目明。
“老爷,书就别看了,时间差不多,外面该出发了。”
徐江兰进屋看到魏广德拿着书本正在那里发愣,随即笑着开口道。
“知道了。”
魏广德答应一声,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就要往外走。
到了徐江兰身前,徐江兰又给他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袍,两人出了房门,身后也跟上几个丫鬟、护卫,径直向着堡外而去。
每天,夫妻二人都要去那边走走,才算完成今天的任务。
“先前外面说有驿卒过来送信,是京城那边的消息。”
路上,徐江兰才把消息告诉魏广德。
对此,魏广德也只是点点头,他现在已经辞了官职,用驿站送信,那八成和政务有关,其实他是不该碰的。
“回来再说。”
魏广德随后只说了句。
在这里需要提一下,那就是明朝的丁忧其实只针对文臣,武将按照规矩是不准的。
武将不必丁忧守制,这叫“金革之事不避”,意思是百善孝为先,金革之事不避,舍孝尽忠。
所以在明代有着明确的规定,武将一律不许丁忧,全部夺情。
这也是为什么只有魏广德回到崩山堡,而他大哥魏文才却还在继续做后军千户的原因。
后世一般说到丁忧,一般都是说三年,但其实也没那么久。
《明会典》对此有明确规定,“内、外官员例合守制者……俱以闻丧月日为始,不计闰,二十七个月,服满起复。”
所谓的丁忧三年,其实只有二十七个月。
这二十七个月也不是凭空想出来的,而是和古代的祭礼制度有关。
《仪礼士虞礼》曰:“期而小祥,又期而大祥,中月而,”东汉郑玄注:“中,犹间也。,祭名也。与大祥间一月,自丧至此,凡二十七月。”
唐代杜佑《通典》载:周制:“二十七月而,玄衣黄裳而祭,祭毕,更服朝服,……三年之礼成矣。”
这两段话的大致意思是说,父母去世一周年后,在第十三月举行“小祥”之祭。
去世两周年后,在第二十五月举行“大祥”之祭,然后间隔一个月,在第二十七月举行“祭”。
自此,守制结束,丧家生活归于正常。
从外面回来后,徐江兰直接去了后院,魏广德则是到了正堂,这才命人叫来那个驿卒。
“拜见魏阁老。”
须臾,那驿卒进屋后直接就跪拜行礼。
对此,魏广德也算习以为常,毕竟两人等级差距巨大。
这年代许多地位低的人见到比自己地位高许多的人都是这样。
“起来吧。”
魏广德已经注意到,驿卒跪拜时身后背着一个东西,用布包裹背在背上。
那驿卒起身,解开胸前的结,把布条拿到手里,翻开包裹的布条,里面露出一个盒子。
魏广德看到后双眉就是一皱,看着这个做工精致的盒子一眼,随即马上起身快步走过来,从驿卒手里接过来。
“你是怎么来的?”
盒子上有个小铜锁,魏广德手里没有钥匙,所以没有马上打开,而是对那驿卒问道。
“小人骑快马到了扬州,坐驿船过来的。”
现在京杭大运河还处于封冻期,自然没法行船。
所以这个时候就只能选择最辛苦的方法,那就是骑马送信。
“来人,给驿差准备食宿,招呼他们下去休息。”
魏广德叫莱门口进来的随从,吩咐下去道。
等那驿卒离开后,魏广德仔细打量了下这个盒子,上等紫檀木的材料,这几乎就是宫里财物的标配。
紫檀是明代宫廷家具中常用的一种木材,也是最为珍贵的一种,因为其质地结实,纹理清晰,色泽鲜艳,具有耐腐朽性能和优良的韧性,在明代宫廷被广泛采用。
至于盒子上的小铜锁,魏广德这时候只是伸手轻轻扒拉两下,就拿着盒子出了门,往后院去。
不多时,魏广德到了居住地屋子,在屋里一个柜子里一阵翻弄,又找出一个装小东西的盒子。
这个盒子没锁,魏广德直接打开,翻找出一个小钥匙。
钥匙是黄铜材质,倒是和那个小铜锁非常像。
“你找的什么钥匙?”
徐江兰本来在院里看花,看到魏广德急匆匆到了后面,也就跟着进屋,然后就看见他一阵翻找,拿出这么一把钥匙。
魏广德摇摇头没说话,而是走到桌旁坐下,钥匙插入小铜锁锁口,轻轻一扭,铜锁直接打开。
抽出锁腰,盒子才算被开锁。
这是一种广锁,后世影视剧里最常见的锁具其实就是这种,许多家庭如果翻箱倒柜兴许还能找到这种古锁。
所谓“广锁”,就是横式锁的意思,而非产自广东。
此类锁具盛产于浙江绍兴,又有“绍锁”之称,民间称之为“横开锁”、“枕头锁”等,自唐代以来,广泛用于门、箱、厨、柜等,有一百多种。
广锁是一种小巧轻便的锁,由两个部分组成,分别是锁腰和锁体。
它的工作原理是使用可旋转的开锁片,或者叫钥匙来控制锁舌,同时在锁腰和锁体之间产生一个拦截垫来保护锁舌不被锤子等物件打击。
魏广德这个时候已经轻轻掀开盒盖里面一份杏黄的书札露了出来,一边的徐江兰只是伸手掩住小嘴,从颜色上她已经知道这是宫里发出来的东西。
魏广德一脸严肃的拿起书札打开,不知是宫里谁抄录的,但是魏广德一眼还是能够辨认出来,这是宣大总督王崇古的奏疏。
开篇,王崇古先是历数往事,“历查嘉靖二十九年开市之议、始因北虏各酋、拥犯蓟镇、执马房内臣杨淮等九十二人,许以奏请开市、得释生还、既而聚驻边、累言要挟、动称不许则入抢、词甚悖谩、当边臣具闻先帝、初未允许、既而大发帑银三十万为修战具、擢咸宁侯仇鸾为大将军、声示挞伐鸾握重兵出边捣、巢”
魏广德快速略过,对奏疏里提到弘治朝王琼处置土鲁番奏议也都是一眼而过。
写这些,其实就是王崇古在找以前旧事例,拉体现他所做之事和旧事一样,非是他媚虏请市。
直到看到“考之典制,非今创始。堂堂天朝,容夷虏之来王,昭圣王之慎德。
以传天下后世,以示东西诸夷,以光中兴之大烈,以觐二祖之耿光,实帝王之伟绩,清朝之盛事。
何诸臣疑惮而未深长思耶,其通贡一应善后事宜、会同宣大抚臣、逐件面确、务参酌众议、裁定画一之规、条成八事、伏乞下兵部大集廷议、特赐宸断施行.
一议锡封号官职、以臣服夷酋
一定贡额以均赏赉、夫夷虏之进贡各献马匹.
一议贡期贡道以便防范、夫虏以秋高马肥
一议立互市、以利华夷、照得北虏散处.
一议抚赏之费以求可继.
一议归降以杜启衅、照得朝廷悬招降之例
一审经权以严边备、照得夷狄之于中国.
一戒狡饰以训将略、照得朝廷分阃授节.”
王崇古奏上《确议封贡事宜疏》,力言互市之利,条陈八议,共有:赐封号官爵、定贡额、议贡期贡道、议立互市、议抚赏之费、议归降、审经权、戒矫饰,被称为“封贡八议”。
正篇奏疏洋洋洒洒,共计七八千字,魏广德除了前面没有仔细看,对“封贡八议”却是非常上心,这才是这次大同和议的关键,王崇古到底谈成了什么样子。
现在他已经知道,宫里把这份奏疏抄本送来是什么意思了。
说起来,这东西还是他提出来的,原型参考了《雍正王朝》里密折的模式。
一把锁配两把钥匙,一把在宫里皇帝手中,一把则在臣下手里,以木盒密封锁好,派官驿传递。
盒子不管在谁手里,因为没有钥匙都是无法打开的,可以起到很好的保密性。
只不过他也没想到,走的时候隆庆皇帝派陈矩给他送来钥匙,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一遍通读之后,魏广德的眼睛终于还是落到“抚赏之费”上,眉头也是越皱越深。
这段话,王崇古先是计算了各镇为了防备北虏来犯,会在春秋两季加派兵马巡边的耗费,已经伤亡抚恤、功绩赏赐。
如今议成,这笔费用就可以省下做为抚赏之费。
“即可岁省行粮三五千石矣。既无斩获中伤之赏恤。每岁可免赏功数千金之费矣。凡此皆可移而为抚赏各夷之资。”
所谓的“抚赏费”,此时在魏广德脑海里还有了另一个名词――保护费。
好吧,当初他们内阁商议的时候就考虑过,那就是军饷支出可以省下来,再加上边镇的屯田,每年可以为朝廷省下百万两银子,可是真要行这抚赏费
魏广德估计,这会儿内阁里意见怕是有变,之前还支持和议的官员,看到这个细则态度可能就未必如从前。
别说别人,他的态度都有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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