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如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车府大宅灯火通明。
本来这个时间,就算是夜夜笙歌的狂徒也该休息了。但谁叫临出发前检地司有人提了一嘴:“别把宴会散了。”呢?
虽然只是他的个人意见,但车老爷不知底细,自然不敢不照做,万万不能叫众人就这么回家。
为了能留客,他将家中窖藏的好酒全搬了出来,叫大家敞开了喝。且亲自把盏,不断劝酒,还叫家人去酒楼买酒来喝。
他这样大方,众人又知道闯不出去,便横下心来喝个痛快。不过半晚就喝倒一片,这么多人客房也住不下,大多数人就抬在厅里躺着。一时间厅中呼噜声、打嗝声、醉话声四起,酒味、菜味儿、呕吐物味儿混杂,端的不是清醒的人呆的地方。
车老爷也有点受不了,眼看厅上还有些人清醒着,尤其其中还有几位贵客――就是隋家班那几位,除了隋老头不胜酒力已经喝倒了,其余几个人还清醒着呢,便笑道:“厅上烦闷,咱们去后院赏月吧?”
其实今夜本来也没有月亮,但众人也确实呆不住,就纷纷叫好,跟着他一起去了后院。其余醉汉就叫家丁看着,其中为了照顾隋老头,车老爷特意交代请他去珍贵的客房休息。
一进后院,就见一轮又大又暗的月亮挂在空中。并没有月夜的满地银霜,反而觉得比别的月黑风高夜更阴森几分。
“妈呀!祸月!”
有人怪叫了一声,众人反应过来,一股脑撒丫子往回跑。
没有月亮的晚上突然多了月亮,不是满月的日期突然有了满月,不是祸月是什么?
祸月可比酒臭冲天的大厅可怕百倍,虽然暂时无害,但谁知下一刻阴影里钻出什么怪物来?有人已经觉得浑身被刺一样难受,一部分人跑回了大厅,还有一部分哪也不想呆,借着这乱劲儿,直接往大门冲去。
车老爷忙叫道:“别走,别走,现在还不能走呢!”
他不叫还好,一叫众人跑得更快了。这些敢走的都是江湖散人,偶然来吃席,其实和车老爷没什么关系,自忖自己跑出大门去明日就出城,就算是车林镇守使难道还能通缉自己?只要出了这个门便安全了。
这时,一个人影一闪,拦在众人面前,喝道:“不许出去!我兄长的命令,他没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出门一步。你们都退回去!”
众人一看,原来是车家二少爷,本来要当剑客结果被搅了局的车羽。
虽然有些忌惮车林,但车羽却没什么威慑力,他不但不是剑客,看来一时半会儿也当不了剑客了,就像乳虎咆哮,震慑不了百兽,便有人叫道:“你哥哥说话是圣旨吗?我们又不归他管。你哥哥一年不回来,我们难道要等一年?”
车羽正色道:“肯定不会等一年,但也不是现在。检地司是为你们好!总之,要想出去,从我身上踏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紧接着有人道:“怕他什么?一起上!”
这时从旁边走出几个年轻人来,都是燕云剑派的年轻弟子,包括岳来在内,都站在车羽这边排成一排,按住兵刃,喝道:“怎么着?要硬闯吗?那你们就试试,从我们身上一起踏过去!”
燕云剑派在幽州好大的名头,在江湖上可比检地司好使,众人立刻怂了,有人悻悻道:“你们……这些大门大派就会抱团欺负人。”
其实车羽在剑派里未必有这么大号召力,只是刚刚岳来提议上去帮忙,众弟子还是年轻人,讲究个义气,又师门荣誉感爆棚,自然不反对给同门助拳,呼啦一声全上来了。
双方对峙之下,就听门外有人叹道:“阿羽,你好样的。”
只见门一开,一个神色端严的武官走了进来。
检地司镇守使车林回来了。
众人有惊有喜,那些要跑的人大惊,车家父子自然是喜了。
然车老爷仔细看时,发觉车林脸色苍白,半日不见似乎大见憔悴,身上的衣服虽然是黑色,也隐隐然沾有血迹,不由一阵担忧,道:“大林,你……”
车林摆摆手,道:“诸位,你们能来车家赴宴,是给我面子,车家上下无不感激。只是都到这会儿了,行百里路半九十,难道差最后一点儿时间么?不知凭我的面子,还能不能再留你们几个时辰?”
众人还能说什么?自然点头陪笑道:“当然,当然,谁说我们要走了?我们正想留下来呢。”
车林点点头,往前一步,似乎踉跄了一下。旁边车羽连忙扶住他,牢牢架住他的身躯,不叫外人看出来。
车老爷忙道:“小羽,你陪着你兄长回去休息一下。走走走,咱们回去喝酒。”
眼见众人回屋,车老爷一眼看到门外还站着一人,正是过目难忘的汤昭,忙上前喜道:“汤公子,你可回来了。隋爷他们正在舍下小憩,您也过去吃一杯酒?”
汤昭笑道:“多谢车老先生。不过还请稍等,我过去和车镇守商量点事,一会儿再与他们相见。”
说罢他追着车林的脚步而去。
车老爷见此,心中有些担忧:怎么这事儿还没完呢?
车羽送车林休息自然不是去客房,而是回他自己的房子。车林自有一间小院,因为没有成家,并无内眷,便十分冷清,仅有两个仆人服侍。今日外面要用人,就把仆人也打发出去了。此时屋内只剩下车家兄弟两个。
将车林放在椅子上,车羽方问道:“大哥,可是受伤了?”
车林摇头道:“托那位大人的福,我没受伤。”
车羽奇道:“大人?”
车林嗯了一声,道:“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车羽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那位俊秀公子,倒多亏了他……这次魔窟之行还顺利吧?总之没事就好。”说罢递给车林一杯水。
车林结果却是一口不喝,放在一边,直视他道:“镇压魔窟顺利,对我们是好,对你们魔教有什么好?”
一句话说出,灯上的火苗一颤。周围光线一暗,似乎被窗外的浓浓夜色侵袭了。
车羽像过电一样退了几步,伸手背后,干笑道:“大哥,你说什么呢?你……你开什么玩笑?”
车林缓缓起身,道:“别往后躲啊,你近前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我好久没有仔细看过你了,以至于把我亲弟弟也看错了。”
车羽目光一闪,看到了门口站着一个身影,正是汤昭。
他咽了口吐沫,转来笑道:“大哥,你说话太没头没尾了。说我是魔教?你身为检地司,可不能凭空捏造,你得讲证据。”
车林道:“是啊,我不想冤枉你,所以回来亲眼看你一眼。现在捕风剑已死,看到你,我就知道答案了。”
他摇头道:“真是了不起,不得悄无声息加入了魔教,还已经是个资深的剑客了。你竟然与我当剑客时间相仿,说不定比我还早。早在我刚刚成为剑生和你对战时,华表上就已经记载了我战胜了你这剑生。只是我并没有细看过当年的事,因此竟没能早早察觉,我弟弟的资质才能在我之上。”
车羽张了张口,似乎要继续争辩,但最终只是冷笑一声,道:“你什么注意过我啊?”
这无异于承认了,车林早知如此,但依旧心往下沉,一时难受非常。
这一瞬间他是非常脆弱的,很容易被偷袭,但车羽没有动。可能是因为门外的汤昭,当然也有一些可能是因为车林本身。
过了片刻,车林才抬眼看车羽,道:“我还是该谢谢你。究竟你还是念着我一点儿,没让人直接杀了我。不然为了叫我保守秘密,最好的法子不是永绝后患么?看在同胞骨肉的份儿上,你留我一命,只对我‘诛心’,毁我剑象根基,可算是仁慈至极了。”
车羽短促的笑了一声,道:“那你应该感谢你自己。你在检地司多年,做的那些事够对你‘诛心’的,不然我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车林坦然道:“正是如此。我自己做的错事今日反报应回来,也该我领受。然则若非是要隐瞒你的存在,也不用天魔处心积虑来诛心了。再者,你们诛心都是其次,要紧的是要把家里给你的剑毁掉。因为你已经是剑客了,若再众目睽睽之下拿剑,不会有任何反应,反而会暴露。也难怪那魔教拿到了剑毫不犹豫的拆毁,再也无法复原,还能将人藏在‘早就挖好’的地洞里。有你在家里,挖地洞算什么?就是挖塌了房子也很轻松。之所以还要叫外人来表演一番,不过是让人以为偷剑毁剑是为了下我的面子,而不会把丝毫注意力放在你这看起来蒙受最大损失的人身上。”
他慨叹道:“这是那位捕风剑的谋划,还是你来筹谋的呢?看这天时地利算尽,对我的性格也把握精准的样子,竟像是你策划的。看来我弟弟不光实力深藏不露,还有百般智计,地位也不低。你早知道我的剑象,却始终没下手毁我,想来是一直蛰伏,无需打草惊蛇吧?怎么今日又大展拳脚了呢?莫非是终于从土里钻出来,要做七日蝉一鸣惊人了吗?”
车林盯着那张和自己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更年轻的脸,道:“能跟我说说,你要去哪里大展拳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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