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阆桥下,地势平坦,周围空无一物,只正面有一大座灰白色的沙丘。
沙丘就是沙丘,与外面大漠中的沙丘无二,光滑无比,几乎没有褶皱,当然也没有任何建筑。任谁也看不出这里是传说中“传承久、排场大、财货多”的庄园。
但是这里是罔两山,咋一看就是如此单调荒凉的世界,所有的繁华从隐藏在荒凉之后。
图非带着队伍走向了……沙丘的影子。
是的,这种灰色调的世界里,居然还有影子。
只是和外面的世界不同,外界的影子是黑的,而罔两山中之物的影子是白的。这是黑白颠倒的世界。
影之影,谓之罔两。
队伍停在影子之外,并不走进,就像一般拜访人家不会直接去踏人家的大门一般。早有剑奴上前,将长衣庄园的名帖放在白影的地面上,片刻之间已经缓缓沉入,便如沉入流沙一般。
片刻之后,一个剑奴从影中升起,道:“拜见长衣主,请见。”
汤昭只觉得这个剑奴非常古怪。出来的方式好像是从底下“挥”出来的一根杆子,直愣愣的,眨眼间到了跟前,这不是人行动的方式。他的身形也十分模糊,比身处灰白滤镜下的众人还稀薄。好像本体不在这里,只是出来一个影子。
对他们来说,落日庄园在影子里,但对影子里的人来说,外面的人又何尝不在影子里?
就好像一个视觉错位图的世界,横看成岭侧成峰,哪边是顶哪边是底,全看视角的变化。影子和本体在霎时间互相转换。
在这个罔两世界不能细想,容易发疯。
图非挥了挥手,先有成群结队的剑奴上前,呈上礼物——这些都是长发庄园出资的,比上一次丰厚很多,若非汤昭等人联络上了云州后续派来的商队,一时还恐凑不出这些奇珍异宝。那个收礼的奴仆神色只是淡淡,似乎是看惯了宝物。
接着,图非带着两个长发庄园的使者当先踏入了阴影中。
天地再次褪色,世界再次变换。
又是一个黑白世界,同样只有黑白灰的颜色,但却是和外界颠倒。外面世界的黑色在这里是白色,而白色则颠倒成黑色。
用一个这世界没人能理解的比喻,就好像是从黑白照片的世界,来到了胶卷底片的世界。
论起来还是底片世界更诡异,因为颜色的深浅和一般人的认知全是相反的。
然而汤昭全无心看什么颠倒配色,他的注意力全被眼前吸引了。
除了他,凡是第一次来的人的注意力也全部牢牢地被吸引到了同一个方向。
那是一抹亮色,金色!
在这个黑倒过去是白,白倒过去是黑的罔两山中,偏有一抹最纯正,最浩荡的金色!它如此耀眼夺目,一下子为冰封压抑的世界带来了融融暖意。
那是一座巨大的雕塑,雕刻的是金色的太阳一半坠入了黑色的沼泽之中,溅起无数黑色的浪花,几乎包裹住了太阳的身躯,正把它拖入下方黑不见底的深渊中。太阳上还插着一支黑色的羽箭,好像它刚刚被从天上射落。
这是太阳在陨落。
整个雕塑的气势显然是黑影大占上风,太阳狼狈不堪,已经处于陨落前的最后一刻,然而从黑色全包围的遮挡当中依旧能透出那最纯正的太阳金光。那太阳光正代表着罔两山之外充满光明的世界。
如汤昭这等心怀鬼胎之辈还算镇定,其他人却忍不住都露出沉迷乃至向往之色,连幸苍也忍不住盯着看,只是不敢真的靠拢过去。
而汤昭却是心中最为震动的一个,要强行按捺住激动地心情:
毁灭!
他终于感受到了毁灭的气息!
那毁灭剑意,或者说金乌剑的气息正是从雕像中来,虽然只是一丝一毫,决不能和真正的三分之一金乌剑相比,却是纯正非常。显然是从毁灭剑意中分出一丝来做出这座雕塑的。
这应该是罔两的手笔,也不知它做这个雕塑是什么意思?记录下它射落金乌的丰功伟绩?
汤昭来这里,有一个目的就是寻找毁灭剑意的消息。他本以为是个比较艰难而漫长的任务,但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了——人家根本就没打算藏!
大概是当做战利品来炫耀?
又或者……如果金乌说毁灭剑意压制罔两是真的话,那这个雕像又不是什么记录写实之作,反而是臆造的。它修这么一个雕塑是为了虚张声势,粉饰自家的战绩?在自己家里关起门来自吹自擂?
图非见长发庄园众人纷纷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道:“你们看便看了,不能靠近。这雕塑是庄园里最珍贵之所在。其中有罔两大人亲自下的禁制,贸然靠近的后果不堪设想。你看落日庄园这么多年屡遭劫难,这雕塑可一点儿也没有损伤。”
汤昭点点头,他想问问这雕塑的来历,但又恐露了破绽,倒是凌抱瑜代表着大少爷的剑象,顾忌少一些,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那个太阳是金子做的么?”
图非道:“当然不是金子做的。金子怎么配和它相比?这是……”
“幽海落日。”
有人接口,从后面走出一个白发女子。她神色淡漠,就像一个再标准不过的罔两山剑客,口气也不甚客气,“幽海是影之国影渊中的茫茫幽海,落日庄园的落日。这上面雕的乃是罔两山一场关键战役,也是罔两山立山之战。立雕塑在此,一方面是彰显罔两大人的强大伟力,一方面也是记录我落日庄园主人的功劳。”
她指了指落日上面的插着的那根黑色的箭:“当初这支决定乾坤的箭,就是我家主人射的。上古神话大能射日也不过如此。”
凌抱瑜“哦”了一声,道:“你们的庄园主这么厉害?这个太阳一看就很厉害,居然被落日庄园主给打下来了?”
那白发女子稍微顿了一下,道:“当然也不是主人独功。这考究靠的是罔两大人的威能。但当时那场大战天昏地暗,僵持不下,最后是主人完成关键一击,除罔两大人之外功劳第一。罔两大人垂爱主人,赐下厚赏,并钦赐此地为落日庄园,归主人一脉永世居住。”
凌抱瑜好奇道:“既然这等垂爱,为什么落日庄园只是二阶庄园,不是一阶呢?”
白发女子大怒,喝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畜生?竟敢大放厥词?图庄头,这是你养的吗?”
凌抱瑜呲牙,图非笑道:“这位是长发庄园现任主人——的剑象。”
他也觉得刚刚凌抱瑜的话是挑衅,不过呢,本来双方就要互相厮杀决斗了,放话挑衅不是很正常么?他一个收了钱的,才不管这些破事。
白发女子听了微微冷笑,道:“哈,原来是你。怪不得区区一个无名庄园竟敢挑战上阶庄园,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辈。你懂什么?我们这里虽然是二阶,可是是罔两山独一无二的要地,比一阶庄园更重要。我庄园百年来岿然不动,且祭祀时每每得到罔两大人的回应,赏赐丰厚冠绝各庄园。什么一阶二阶,若无实利,区区虚名何足道哉?”
她停了一下,道:“当然,因为我们特殊的地位,是引得一些居心叵测之辈觊觎。但一百年以来,从没有人真正威胁到我们庄园。何谈劫难?更说不上屡遭劫难了。”
图非笑了笑,他知道自己刚刚说落日庄园屡遭劫难那一段被此人听见了,她要反口讽刺。若搁他的搭档在此自然不许对方无礼,早就要拿出一阶庄园的款儿来发作,但他就主打一个和气生财,也不生气,道:“没有劫难最好不过。谁不盼着自家平平安安的。我把长发庄园的使者带来了,你们当面聊聊,这一回也是以武会友,休伤了和气。”
那白发女子瞪了一眼图非,心想你都把踢场子的人带到门口了,居然还说不伤和气?
但图非如今毕竟代表一阶上的长衣庄园,白发女子也不能过分,忍着气道:“也罢,来便来了,你们跟我去见主人。”
当下众人绕过雕塑,进入了落日庄园。
应当除了色彩单调之外,落日庄园还是相当气派的。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建筑富丽堂皇,且颇有魏晋相交时期的老派建筑风格。虽然看不出颜色,但依旧大量运用金银、宝石装饰,有的地方糊的乌突突一团,主打一个有钱烧的。
但不知是不是汤昭先入为主,总觉得这些建筑边边角角有修缮过的痕迹,甚至有的地方还有火烧的焦痕,想来是当初给人破坏过。只是黑白世界痕迹多不醒目,再加上裱糊一番,一般人也看不出来。
几人来到花园——是的,罔两山上也有花园。罔两山人能存活,花也能存活。只是失去了颜色,花和草混在一起,看起来杂乱无章,失去了大半美感。
花园一株大松树下,有一人独坐,身着锦绣,宽松的长袍把身子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张橘皮老脸,正在盘玩手中一个圆圆的摆件。
汤昭一闪眼间,正看到那摆件像是一只乌龟。
他心中一跳,再看那老者,心道:“好啊,又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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