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理,我不该叫苦的。”
在汤昭身前的小桌子前坐下,卫长乐仿佛在大漠旅行的人找到了绿洲和篝火,一下子温暖和放松下来,在喝了几口汤昭递过来的热茶之后,难得打开了自己,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又不是第一批来罔两山卧底的人,检地司也好,靖安司也好,还有云州之外的力量,各个前辈们都这样辛苦过来的,甚至有人牺牲在山上,我又有什么资格叫苦?但这个任务一开始就陷于困境。检地司在罔两山的力量……基本就算是没有。”
“以前司里虽然每隔一段时间就派出卧底,但都是单枪匹马,从来没能在罔两山中形成地下组织。常常一个人死了,整个罔两山就成了空白。我上山的时候便是这样。上一任成功扎入罔两山的卧底已经去世三年了。这三年派了数任卧底,并无成功的先例。所以我上山司里基本上提供不了帮助,我相当于还是开荒。”
“临走前,只有一位十多年前在罔两山卧底前辈给我指导。他提醒我,罔两山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别的地方是适应伪装身份,不要暴露,然后展开情报工作,尽力完成任务。但在罔两山,首要的目标是活下去。”
“在罔两山,光活着就很困难了。”
汤昭听得心中暗暗感叹:做情报区的开荒已经千难万难了,更何况是罔两山?检地司派这个任务,不愧是九死一生的大任务,值得一个直入剑客的名额。甚至这种任务的难度有点荒唐了,上面一开始就没报多大的希望,尝试之后放弃了也有转圜余地,只是卫长乐没有放弃。
卫长乐边说边回忆着,道:“前辈告诉我,罔两山没有普通人活下去的余地。那里只有两种人,奴隶和奴隶主。勉强算中间地带的就是半奴隶的剑客们,虽然没有自由但勉强安全。但如果不是剑客的话,不可能扮演那种人物。”
卫长乐叹道:“但是司里也不可能派出剑客卧底。罔两山所有剑客都被庄园主掌握,反而比剑奴控制得还严,没有插手的余地。因为他们数量有限,在每个庄园的祭祀阵中,都标记在显眼的地方,很容易就能分辨真伪。而奴隶主……不是那么容易冒充的,何况罔两山的奴隶主也全是剑客。所以前辈跟我介绍,只能当做奴隶。只有一种奴隶最容易冒充,就是被磨尽了灵感,还在罔两山干活的寻常奴隶。”
“但是这种奴隶数量真的很少,大部分庄园基本不留这种奴隶。用废了连运到山下转卖都嫌费事,扔到影泽里就无声无息了。那些活计宁可压榨那些身体带着剑种几乎半残的剑奴去干。而那种已经已经种了剑种的剑奴也很难冒充,别说身份命脉同样被祭祀阵所掌握,就是他们那种半死半疯状态,演都演不出来。如果你真能演出来,那你也离着真疯不远了。”
汤昭点点头,检地司又不是培养专业演员的地方,也没有教授成体系的表演方法教人表现特定状态,要想演出神髓只能走“体验派”,长时间的入戏,沉浸体会那种痛苦绝望的感觉,一扮演就是数月乃至数年,到最后可不就是真疯了吗?
“前辈有选择剑奴这条路的,基本上下场都不会太好。所以我还是选择以普通奴隶的身份,混入一群孩子里被运上罔两山。亏得我脸还算嫩,又稍微缩骨,扮演十四五岁倒还不为难。”
卫长乐本就消瘦,在训导营养了两年,稍微补充了一点儿元气,发育没受影响,但终究补不全幼年亏损,个头就不高了,如今再见,他又消瘦的厉害,几乎可以看出当年破庙里的那个少年的影子。
“混入之前,我也不是没做功课,我查遍了资料,选择了落日庄园。”
汤昭心中微讶:这么巧?
落日庄园,也是他们此行的目标之一。宴席上说要选择落日庄园挑战也不是胡说的。因为落日庄园本来就和当初一战有很大的联系。
落日——你以为这名字是白叫的么?
“我听说落日庄园是极古老的庄园,地方大,财产多,又得罔两眷顾,情报肯定不少,值得卧底。又说那庄园主人老昏庸,家赀万贯,喜好排场,倒不怎么残暴。尤其好大喜功。因此需要许多人给他敲锣打鼓站排场。恨不得上厕所也要八个人服侍。据说他买人甚至根本不做剑奴,就为了自己享受。称呼剑奴不过是为了合群罢了。”
“我花了一番功夫,混入了被送往落日庄园的队伍里。果然进了庄园。”
“刚进庄园,一切还好。虽然暗无天日,但很快就被领去学规矩做活。甚至都没人提做剑奴的事。罔两山的很多常识我就是在那里学会的。”
“然而,还没等我开始执行任务,突然有一伙人袭击了落日庄园,我还没分清东西南北,就看见落日庄园被大加屠戮,大肆洗劫,当真是一场劫难。后来我听说了。洗劫落日庄园的是另一个庄园,叫做暗星庄园。”
汤昭讶道:“暗星庄园一年多前袭击了落日庄园?这可没想到。”
他们既然把目标定在落日庄园,当然有调查过落日庄园的近况。能调查的都调查,大致的情况是摸清楚了,但要说研究的多详细,也没有。
罔两山就像个巨大的黑箱,除非有内应,不然具体到某个庄园只能靠庄园主在席上传播的流言蜚语。但那些庄园隔得甚远,相互之间也如一盘散沙,更别说还有三大阶梯如隔天渊,传言又有多少可信的?
譬如说这落日庄园,传来传去也就是他们如何古老,当年有什么功绩,如今近况如何衰落,老庄园主疑似中风……
一年之前,落日庄园被新晋的神秘二阶庄园暗星庄园袭击,这件事竟无人知道!
“难道说暗星庄园已经秘密接手了落日庄园?”
如果那样,那可糟了。
因为……暗星庄园可能就是龟寇的基地。
虽然还没确认,但几条线传来的线报综合分析,八九不离十。
龟寇早早就在罔两山布局,已经握住了一个二阶的暗星庄园,而且应该囤积了不少力量。恐怕剑侠都不止一个了,预备是要干大事的。
而汤昭他们这边……连一个三阶庄园都没有掌握呢。
如果暗星庄园已经掌握了落日庄园,那就更糟了,他们甚至可能已经掌握了通往毁灭剑意的线索。
而且……如果落日庄园归属暗星,他们发起的文战就麻烦了,等于引发了和龟寇的提前对决。
卫长乐摇头道:“我认为没有。他们打穿了外面的围墙但没能更进一步。不然后面他们不会那么暴躁。他们努力了几日,杀了很多落日庄园的剑客,但最后还是在核心区铩羽而归,好像连庄园主的边儿也没碰到,那肯定是不能易手了。临走时,他们掳走了所有能掳走,包括我们这些侥幸没有被杀死的奴仆。”
当然,他没被杀死不是侥幸,只是努力苟全的结果罢了。
“我们被掳走的结果是……噩梦!”
“我们这些奴隶被装进一个巨大的牢笼里,非常坚固,寸步难行。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件薄薄的单衣,连嘴都要掰开检查,根本没有地方藏东西。亏了我机警,在半路上把我的包裹藏在外面,不然一个‘可疑’就会被随手杀死。他们有很多剑客,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这些人也不制作剑奴,但却每天会拖出一两个奴隶出去。不过一两天就七窍流血的死掉,拖回来沉入影泽。只要出去,是一定会死的。我怀疑他们在做什么危险的实验,我们这些人都是实验品。”
“每天,每天笼子里的人都会减少,而且我们都知道,明天还会继续减少,直到最后都死光。留在笼子里苟且的人全都是死敌。如果明天不确定让某人去死,死的就有可能是自己。”
说到这里,卫长乐的神情渐渐恍惚,声音变得扭曲:
“那时我才知道,世上终究有连我都想象不到的地狱。大家都已经那么惨了,穿的几乎赤身,吃的也堪称猪食,但还是有人想要活下去,想尽办法让别人去死。用勾心斗角也好,用杀人角斗也好,只为了叫别人替自己去死。”.
“更可怕的是,我也在做同样的事。而我……终究是做的比其他人有优势。所以我一直活着,四个月的时间。”
白狐听着他的叙述,打了个冷战。
“四个月的时间,我都不敢回忆我到底干了什么。我只记得我永远都害怕下一个白天有人进来把自己抓走。然后我的头发渐渐的白了。”
他苦笑着抓着自己的头发,上面一绺绺触目惊心的白发:“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更白一些。”
汤昭默然,仿佛又回到了那间破庙里、篝火边,听着卫长乐讲述自己怎么在魔窟中把妹妹丢了的故事。
几年过后,大家都成长了,卫长乐的经历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卫长乐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道:“四个月之后,我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有一次暗星庄园和另一个庄园做交易,大概是短了一些财货。其中一个白发剑客路过我们的笼子,一指我们说道:‘就用这些抵债吧。’然后我和其他几个奴隶一起装车,离开了暗星庄园,进了新的庄园。”
“那位白发剑客,说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他是长发庄园的幸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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