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的热闹与激烈只属于郊外的战场,而城里则风平浪静。
长发庄园的大染坊,更是风平浪静,一丝波澜也没有。
少主这边风平浪静,只有各种信息在默默流转,虽然有出乎意料的消息,但总归是没脱出掌握,自然很平静。
幸苍那边,更平静的有些诡异。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派出去的杀手被反杀,自己失去了山下最重要一只臂膀,又紧接着把另一个尚在摇摆的剑客推到了敌对一边,可谓一败涂地。
他只是默默地关门休息,既不惹事,也不干活,仿佛一个退休的老汉,两耳不闻窗外事,缩在他厚厚的壳里,只等少庄园主上山再出头。
而少主这边,也没处置他,更没兴趣上门打脸,只派了最闲的人盯着他,便忙起了自己的事……
就是开席!
少主说的大席,那耗资巨大,万众瞩目的大席终于开始了。
罔两山的庄园主、长发庄园的继承人、众多剑客与剑奴的主人,慷慨好客的大少爷简成龙在玉阆城闪亮登场。
一出手就是挥金如土,纸醉金迷。
从第二天开始,染坊白天还算安静,晚上灯火通明、大门四开,酒香肉香飘满城,宝马雕车将半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第一天这样盛宴还可,虽然也引人瞩目,但玉阆城如今本就风云际会,鱼龙混杂,每日的大小宴会也不少,长发庄园也不过是其中比较豪奢的一场。
但是第二天还是这样,又是一场通宵达旦的宴会,第三天又是一场,第四天……
一转眼,宴会已经连开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来,城里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应该都知道长发庄园换了新主人了。
这位新主人热情好客、腰缠万贯,城里不管是本地的、外来的、庄园主、豪商还是各方来历神秘的贵客,通通奉为座上宾。
一开始还是从长发庄园上辈有交情、多少沾点关系的人请起。正好深影会在即,各庄园都有重要人物在山下,这位少主便拿帖子去各处拜会,一一请来舍下热情招待。
紧接着,他又改请素未谋面的贵客,但凡知道了某个贵人的名字,或者听到有人提起这个人不错,便让手下剑客带着帖子去请,别人应了呢请进屋里好吃好喝,结下交情,就算对方不应也分毫不恼,反而补上礼物,言说这次缘浅,只盼过后再聚。
山下的贵客请了,过了两天,他又派出刚刚下山的自家几个白发剑客再回山上,接在罔两山得空的庄园主,如有意赴宴的可以下山来,如果不方便下山,也先奉上礼物,等将来少主上山再行宴请。
发展到最后,大少爷每天一大早就搬椅子去门口坐着,看到路过的有看顺眼就亲自去请,也不管身份来历,是黑是白,是内是外,无不笑脸相迎,接入房中开席款待,美酒佳肴毫不吝惜,至深夜黎明宾主尽欢才罢。
且后面开大桌宴席,染坊前面的街道还要开流水席。一溜沿着街边摆下长桌,堆放各种佳肴,白天以果品糕饼、咸甜点心为主,晚上有酒有肉,全套席面。每个桌前点着灯烛数盏,只这个花费也是不小。流水席不拘身份,街坊四邻行走商户尽可入席,吃完就走。与中原富户婚丧嫁娶搭长棚摆大席没有区别,最多就是在流水席前居然有白发剑客这等强者坐镇,看起来分外有威风,那些小偷大盗断不敢起贼心罢了。
流水席的饭食每日必是新鲜的,凡是当天吃不完的一律在夜里撤下,分散诸奴仆乃至城里城外的潦倒之辈,毫不可惜。
十数日下来,玉阆城已经无人不知这位少主好客、慷慨,还孝顺。
怎么看出来孝顺的?
但凡大少爷主持的宴会,都是以为为亲爹办事的名义,上来第一杯酒肯定是敬老庄主。大少爷端着酒在席前那个哭啊,哭着回忆父亲如何英明神武,自己如何爱戴孝顺,当年怎样承欢膝下,如今回来不能再见父亲最后一面多么多么遗憾,唯有请大家一起先敬地下的父亲一杯,以慰老人家之心。且喝到酒酣耳热时,大少爷也是哭得稀里哗啦,端的一份大孝子的拳拳之心。
至于说亲爹死了儿子怎么能吃香喝辣呢?
对不起,这里是罔两山,是玉阆,可不是中原。没有服丧禁酒茹素这说法。大少爷不但自己吃喝,还在席上给父亲设了一空座,说父亲生前好交朋友,让他参与宴会日日见新朋旧友,才能含笑九泉。
大家怎么说?
当然是交口称赞了。
美酒佳肴吃着,金银珠宝拿着,能说出什么不是来?但凡有那心口如一的道德君子也不到罔两山来啊。
每次结束后大少爷说到了山上出殡那日还要再开大席招待所有人,到时请各位赏脸,众人无不满口答应说当日必到。但凡这些人有十分之一真来,长发庄园就未必接待得过来。
这一日晚间,小巷口再度酒香扑鼻,华灯初上,一支支高烛灯火朦胧,光晕混合着酒肉香气,伴随着席上众宾客吆三喝四推杯换盏的嘈杂之声,有一种梦中不知今夕何夕的气氛。
一个女子孤身从小巷中走过,她如此安静,与旁边溢出来的热闹泾渭分明。
在外面主持流水席的江神逸正指挥几个十来岁的孩子端酒上菜,转头看见了那女子,讶色一闪而过,便笑道:“稀客啊。好久不见。”
那女子轻轻捋了捋满头灰发,神色平静,道:“好久不见。你们还好吗?阿烈还好吗?”
江神逸道:“我们挺好的。你看见了,有吃有喝,无忧无虑的。至于阿烈,她怎么会不好呢?就算不提你交给我们照顾,她也是我们带来的,难道会虐待她?你看,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干活,她都不用干的。”
那女子,自然是迟明镜,自从那晚她去救了幸五,便只回来了一趟,是为了把冯志烈送了回来,然后孤身出去了。
一去,就是十数日。
她与这边是合作关系,理论上应当互不干涉,所以汤昭他们也没问她去哪了。就算她一去不回也没关系,只要她不碍事。
其实从白狐传来的消息里,汤昭也猜到她去哪了。
听说她的目标下了山,觅地做事去了吧。
只是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回来。
理论上双方的合作没有解除,甚至还没正式开始,因此迟明镜摆出一副回家的样子,江神逸也不能阻止她进门,最多是好奇,她这回出去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只是终究不便细问,江神逸只问了一句道:“回来也好。饿不饿?吃口热的。”
迟明镜一怔,突然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道:“好吧。”
靠近江神逸的位置正好有一席面,席上有刚刚上来的热菜。此时夜晚寒意未消,因此盛了两个热腾腾的锅子,一个烩着羊肉,一个炖着豆腐。迟明镜取了碗,给自己盛了一碗冒着气的热汤热菜,先夹了一块热乎乎的豆腐咬了一口。旁边有个小孩子伶俐的上前,给她倒了热奶茶。
吃着吃着,就听染坊后面爆发出一阵欢呼,显然酒席上发生了什么值得兴奋的事。
这声音不小,但席上的人并不在意。不就是酒席上的事儿吗,大不到哪儿去,可能就是一个人端起一大碗一饮而尽,就能引发满桌大笑大叫。
迟明镜其实是在郊外呆了几日,但也隐隐听说这里夜夜欢宴的事,问道“对了,今天又是谁来了?”
江神逸道:“今天来了十几个嘉宾,主宾你可能知道,就那长衣庄园的两个庄头。”
只听当的一声,却是迟明镜手中的勺子掉落桌面。只因周围都是嘈杂之声,也无人在意。
迟明镜之前平静乃至惬意的神态一扫而空,双眉倒竖,切齿道:“原来在这里……竟然在这里!”
江神逸一怔之间,迟明镜已经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进后房。
只剩下半碗尚有热气的菜汤。
迟明镜心中又气又喜,气的是自己耽误了不少功夫,喜的是终究叫她找到了。
穿过前院,就见后堂灯火通明,越发嘈杂。
她刚刚一时冲动,恨不能立刻赶过去,但临到地方冷静了下来,并没有直接进门,绕到一处传菜送酒的偏门,要往大堂窥探。
临近偏门,登时闻得一股血腥气。
迟明镜心中一凛,暗道:不是喝酒么,怎么还有血腥气?大堂里起了冲突,成了厮杀场?
就听里面危色的声音轻声道:“行了,抬走吧。去侧房交给紫苏。”
脚步声传来,却是两个少年小心翼翼的抬着一个人浑身是血的人出来。
迟明镜侧身避过,瞟了一眼,并不认得,只觉得甚是年轻,尚可说是少年人,看样子受伤甚重却还有气。
进得偏门,就见一座屏风隔出的小间里,危色正在盆里洗手,满盆的水被染成了血色。旁边一个盒子里放着绷带药品之类,应该是刚刚用过。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男孩子,半身鲜血,神色却很平静。年轻甚至可以说的是年少的脸上,却似已对鲜血麻木了。
迟明镜看他只觉得有些面善,似乎是那大少爷带来的四个珍品奴隶之一,但看到那双眼睛心中一震,仿佛看到了某个时期的自己,问道:“怎么?宴会上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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