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堡,老瞎子躺在一块门板上,脸色青白的如同抹了铅粉一般,他的老妻和三个儿子以及一个儿媳都来了。
哀哀的哭泣声中,是老瞎子不肯闭上的双眼,同时也是这个家庭对于失去了最大倚仗的悲泣。
张巡检呆呆的坐在沿河堡大门口,肋部的剧痛让他这个战场上下来的杀才,也不时的抽了一口冷气。
他看着吊着最后一口气就是不肯闭眼的老瞎子,心里一阵阵发虚。
他难道真要为了老瞎子去找圣人?圣人还记得他是谁吗?
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一辆辆板车被推了出来,班车上门装载的,都是他这沿河堡巡检司的兵丁。
七个长征健勇,三十一个番上义从,几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汉子,再也不能起来跟他说说话了。
这些人的抚恤该怎么办?
特别是那些长征健勇,一个乡野家庭失去一个长征健勇的意义,可不是几贯钱的抚恤就能抚平的。
不远处,一个黄头灰眼的汉子正满怀希望的看着张巡检,这些‘土豹子’说他们擒住了一个贼首,希望张巡检能给出擒拿贼首该有的待遇。
滑州中卫的千夫长和一个滑州来的县尉,也站在张巡检旁边有些愁眉苦脸的。
因为三人突然发现,这样惨烈的战斗导致的巡检兵死伤,以及乡野之民擒杀贼寇的赏赐,他们三人都没权力给。
滑州因其特殊的地位,隶属于东京开封府管辖,而沿河堡巡检司在黄河北岸,属于滑州管辖的一块飞地。
以现在的境况,能拍板做出赏赐的人,滑州长史估计都不够格,得让开封府府尹或者管理滑州中卫的开封府兵马督监,甚至枢密院亲自来人。
但这些大人物都远在东京开封府,并不是一时半会能到的。
可是不早点做出安抚,那就太伤士气了,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还能不能有人站出来?
因此,滑州中卫千户长和管辖沿河堡的滑州卫南县县尉,向张巡检走了过来,准备找他商量一下。
虽然张巡检官职最低,但他是敦煌来的,还是圣人同族,地位反而比较特殊。
就在这时,背插红黄蓝三面旗帜的滑州中卫游奕骑从前方狂奔了过来,人还没下马就在马背上高呼。
“右羽林卫大将军,卫国公李三郎君已到前方三里处。”
三人顿时大喜,连张巡检腰肋的剧痛仿佛都一下消减了不少,虽然他们不知道卫国公为何来的这么快,但他一到,那事情就好办了。
李存惠带着鹰击都五百精骑一路行的飞快,本来他还准备到沿河堡巡检司休息一下呢,结果还隔着几十里,就从被动员起来的巡检口中得知了有人攻打沿河堡,想要烧毁白马渡浮桥的消息。
潘美和曹彬都是跟在李存惠身边的,两人现在是皇帝看中的下一代骁将,自然要让他们到处历练一下。
而两人也确实很有手腕,特别是潘美,历史上这位在郭荣去世后,颇有些猪嫌狗不爱,要不是能力出众,人又识趣,搞不好就下去陪郭荣了。
但在这个时空,他是皇帝心腹,甚至有好多人都在赌潘美什么时候成为潘七郎,让杨继业变成杨八郎了。
在这种被充分信任的氛围下,潘美的积极性被完全调动了起来,才华得到了比原本时空更加出色的展现。
李存惠还没注意到这个时候立刻宣布赏赐和抚恤的意义,潘美已经很敏锐的注意到了,他赶紧跑到李存惠的耳边,低声说道。
“卫公,自安史之乱以来,河北的魏博诸镇,就是动乱之源,二十年前他们还曾帮后朝庄庙皇帝击破朱梁。
二百年间,魏博牙兵在河北起兵,不知杀了多少节帅,引起了多少次灭国之灾。
但到了今日,赵在礼、刘继勋这样的魏博宿将领头造反,竟然只有三四百人跟随,阻挡他们的却山呼海啸遍布大河北岸。
这是圣人仁德的体现啊!
现在若是能重赏这些义民,就是在给天下一个榜样!
仆相信,自此之后,但凡有二心者,只要想到今日就两股战战,绝不敢反。
可若是不能重赏激励人心,就会使乡野间的豪杰望而却步,再有这等事体,他们就不会也不敢出来为国效力了!”
李存惠沉思了片刻,顿时觉得潘美的话,是非常有道理的,他相信皇帝知道此事后,肯定会重赏。
但迟来的赏赐,远没有此刻就赏赐更能收拢人心,只是他还有顾虑。
“赏赐忠义,乃是圣人的专权,如今让我这做儿臣的来做,是不是有些僭越?”
潘美正色说道:“赏赐爵位官职,确实需恩出于上,卫公未假节钺,也没开霸府之权,自然不能逾越。
但彼等都是乡野勇士,根本用不上官职爵位这等重赏,只需要给条出路就足以酬功了。”
李存惠懂了,当下立刻在一众骁骑的护卫下,来到了沿河堡的大门口。
老瞎子确实强悍,呼吸的起伏都快看不见,身上的血也估计快流干,但就是瞪着大眼不肯离世,他十四岁的幼子,则在身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李存惠也是认识张巡检的,因为张巡检昔日就是他手下的兵,“此乃一夫独拒三十骑,舍命关闭堡门的李五郎?”
张巡检忍着剧痛点了点头,“然也,卫公,无有此人舍命拒敌,恐贼人已打入沿河堡,烧了白马浮桥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啊!”
李存惠感叹一声,向着木板上状若死人的老瞎子李五郎问道:“圣人历来最重忠义勇士,某家得圣人教诲,虽是路过,却也敬你三分,还有何舍不下的心愿,速速道来。”
老瞎子当然不可能开口了,但听到李存惠这话,眼珠子竟然动了几下,周围又是一片哭声。
张巡检忍痛站起来拱手说道:“李五郎最知报效国家,平日里生恐后继无人。”
李存惠点了点头,张巡检这大老粗做了两年巡检,也学会说话了。
他长长感叹两声,看着周围数百围着的百姓,刻意的说道:“区区一个长征健勇。如何能酬谢功臣。”
说着,李存惠拉起张巡检一直看着的老瞎子幼子之手,掐捏了两下。
“汝这幼子,身材确实单薄了点,不过底子不错,既然是忠义勇士之后,那就跟着某家走吧,先入右羽林卫做个义从。
李存正,你过来,这是咱李氏一族的忠义之后,把他带在身边,就如同你的弟弟一般。”
李存惠的话音一落,老瞎子全家都激动的嚎啕大哭了起来,张巡检也行了一个大礼,“卫国公的大恩大德,李五郎死了也瞑目了。”
亲军,还是亲军中的右羽林卫,跟这个比起来,一个巡检司长征健勇简直什么都不是了。
要进了右羽林卫,日后再没出息,至少如张巡检这样做个巡检,那是手拿把攥的。
可别小看这个小小从八品的巡检,那可是官,是一个地方上的土霸王,放到后世,就是个书记、镇长、派出所长等等职位一把抓的‘地方大员’。
终于,得到李存惠的亲口许诺后,一直强撑着不死的老瞎子,回光返照抓住了幼子的衣袖,随后缓缓闭上了眼睛,把头一歪。
李存惠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几颗银馃子,放到了老瞎子长子面前。
“朝廷的抚恤还得等枢密院和兵部核准才会给付,这银馃子就当是某家的礼帛。”
老瞎子长子倒是个老实汉子,一看这几颗银馃子都有核桃大小了,一个估计能当两贯钱以上,根本就不敢去接,只是挥舞着双手。
“多了,太多了,可用不到这些。”
“让你拿着就拿着,办完了尔父的后事,余下的就用来侍奉老母!”李存惠干脆抓住这双摇摆的手,将银馃子放到了他的手中。
老瞎子的老妻、三个儿子和一个儿媳,感激的再次下拜,脸上失去亲人的痛苦,仿佛就在一瞬间消失了很多。
张巡检也不无感叹的说道:“老瞎子这辈子值了,日后李家富贵了,子孙得记他一辈子啊!”
身后仅剩的两个长征健勇也赞同的点了点头,他两虽然年纪比老瞎子小得多,但要选个死法的话,还是像老瞎子这个死去,更值得。
处理完了老瞎子的事,战死的其他长征健勇的家属都围了过来,他们都是沿河堡巡检司负责管辖的乡里百姓,因此来的也比较快。
“给尔等两个功选择,一是家中再推举人来,只要能过考核标准,立刻补上这长征健勇的缺。
二是某家给你们留下一个手令,好好培养族中子弟,日后要入禁军,就可以凭手令来找某家。
至于朝廷的抚恤,某也会上书圣人,督促开封府和枢密院、兵部等,尽快核准。”
人群响起了千恩万谢的声音,这些战死的长征健勇家属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不是没有抚恤,而是这个长征健勇的名额熘走,那就得不偿失了。
李存惠这招,正中他们的需求,当然,我李卫公心思远比外人想象的细腻。
当他看到有五家人是直接推举族中壮士出来顶替职务以后,立刻挥手将卫南县尉招呼了过来。
“将这战死的五名勇士之子名下财产做好的登记,按照朝廷抚恤制度,春夏秋冬四季,都要派人探问。”
“仆谨记卫公嘱咐!”卫南县尉先是对着李存惠一礼,随后转身看着战死的五个长征健勇遗孤族长。
“抚恤忠义之士后人,乃是朝廷大政,圣人恩德。
某在这里把丑话说到前头,哪个狗入的不开眼,敢欺凌忠义之士后嗣,抢夺他们的田产,就等着充军安西吧!”
几个族长、耆老赶紧连连作揖,口称不敢。
做到这里,已经到了李存惠能处理的极限,但还是有三十几个战死的番上义从家属要安抚。
李存惠虽然不能再给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但是可以做出承诺。
他看着眼巴巴望着他的番上义从家属说道:“尔等勿忧,朝廷的抚恤一定会很快下来。
某现在就上书圣人,至少要给每个忠义后嗣争取一个入卫所军的名额。”
“圣人圣明。三郎君公侯万代啊!”百姓们一片欢腾,战死忠义之士的家属也带着眼泪感谢李存惠。
周围从远处赶来的百姓和其他巡检司兵丁听闻以后,个个脸上闪动着激动的神色,互相热烈的交谈着,还用羡慕的眼光看着那些忠义之士的家属。
不提进入亲军、禁军的好处,就是一个卫所军,那对庄户人家来说,都是地位的飞跃。
因为进了卫所军中,耕牛、农具等生产资料由卫所内部协调,远比一家一户乃至一族要丰富的多。
水利设施也有人帮着建和维护,农学技术也有专门的农学博士负责。
最重要的是,卫所军的赋税非常低,而且也不用服徭役等,全家只需要供养一个脱产的壮汉做正兵,再挑选一个做辅兵就行。
这是什么?这在后世来说,那就是一人进卫所军,全家有事业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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