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豪强这个阶层,张鉊应该是历代开国之主中最宽容的。
别提汉光武,他那是没办法。
早期动了豪强,就是动他自己的根基。
后期再想动的时候,不但豪强已经成了气候,他自己年纪也大了,处于烈士暮年,于是眼睛一睁一闭也就过去了。
张鉊不一样,他要想动这些所谓的豪强,不过是很简单的事情。
且国内也没有值得大动干戈的豪强,那些乡里间的小土豪,只需要一队卫所军甚至几个武侯、捕快都能解决。
但自张周建立以来,张鉊只是在河南、河北做了些限制坞堡,释放百姓的事情,并未触及到豪强们的根基。
原因很简单,从后世来的张鉊,在看问题的着力点上,与此时以及此前的君王,并不一样。
此时以及此前的君王,并不知道后世的发展脉络,不知道危险来自何方,张鉊却是知道的。
在他心中,从来就不认为张周王朝可以千秋万代,也不认为开创一个王朝就是他的历史责任。
因此他虽然心里也很想张周可以永远传续下去,后人代代做人上人,但并不准备为了一家一姓的尊荣而强求。
在为尽量能延长张周国祚努力的时候,张鉊还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要扭转历史上,马上就要到来的保守与文贵武轻的风气。
使国人的目光,不会短浅到只看得见汉地十三省,而是放眼到大漠、雪山、草原、丛林与浩瀚大洋去。
这也是他将国号定为周的最大原因。
这是佛学与华夏文化彻底融合的年代,这是儒学再次复兴的年代,这是千年风气变革的年代,更是古典中国下行的开始。
只有再次像周武王那样掀起夏君夷民的狂潮,才能拯救!
所以,张鉊并不是郡县制的狂热支持者,他是见过两宋、大明狂热爬上郡县制的大潮后,遭遇过怎样的困窘。
国家上行的时候,郡县制帮助中央抓住了全天下的权力,固然利于一家一姓的统治,也有利于长治久安。
但是当国家下行的时候,彻底的郡县制和高度中央集权,带来的就是偌大的煌煌帝国,一旦失去了中央,就如同被掐住脖颈的猫狗。
在张鉊看来,郡县制和高度中央集权,至少需要两样东西,电报和火车。
只有两样东西遍布全国,才能使中央能够对地方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那才是可以全面郡县制的时代。
不然就如同现今,于阗到洛阳,足足有八千里。
所谓的八百里加急都要跑十天,但实际上根本没这效率,一天能跑一百五十到二百里,就是极限了。
也就是说,于阗发生什么必须要中央调兵的大事,消息日夜不停报到中央要四十天,中央作出决策十天并不算慢,随后在派天使去于阗,又是四十天。
一去一来,就是九十天了,三个月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小事已经闹大,大事已经燎原。
这样的地方,你不扶持一堆小号的豪强在当地盘踞,那就准备像大唐一样,养出一个突骑施汗国那样极难掌控的大麻烦吧。
而且跟后世人想象中豪强一定就是要造反不同,豪强大多是不想造反的。
他们想的最多的,其实还是中央承认他们对于地方的掌控,以便在当地称王称霸。
他们是国家集权的威胁,但也是国家充分动员的保障。
而且在准备夏君夷民的张鉊看来,什么样的家族能被他撵出去夏君夷民,同时还能把事情搞成,可不就是这群人吗?
他们不去,难道在家乡勤劳耕种的老百姓去?
那还不得让天南地北的各种蛮夷给撕了吃了,那不是夏君夷民,那是让他们去送死。
比如张贤存去大理,张鉊就准备让李从照家,韩保正家,安叔千家,以及眼前的李遵家族这种大小号的豪强出人出钱跟着去。
到时候在大理每个县放一家,安上宣慰使、巡检使这样的名头去当土司去。
等到他们站稳脚跟,中原的小豪强已经成长起来了,这些土司家的子弟也成长起来了。
朝廷就与他们一起出钱出粮继续往南,用一二百年的时间,打垮中南半岛上所有的土着豪强,建立几十上百个周人土司邦国,这事不就成了嘛。
所以早就有着这些想法的张鉊对于冒出来的土豪,根本就不是用警惕的眼光来看的,而是用看韭菜的眼光来看的。
】
别的皇帝割百姓的韭菜,我张圣人是专门来割豪强韭菜的。
张鉊估计自己应该还能活个三十岁,那就持续割三十年韭菜吧。
等到割成了习惯,割到夏君夷民的受益也开始见涨,这股风气应该就算建立起来了。
只要有好处,这些大小的豪强割割们,到时候恐怕会抢着出去吧。
至于这个事带来的最大后遗症,也就是张周朝廷对边区地方的掌控力较弱,以及由此引发的一些列问题。
对于这个弊病,张鉊觉得还是要分怎么看,只要控制草原的向西的六法宗不出大问题,那么中央政权受到的挑战,并不会很大。
至少可以预见的几百年内,海上不会成为摧毁中国传统东方秩序的危险所在。
退一万步说,就算未来会因为张鉊到处封建、半封建搞出来了很多叛乱分子,甚至有人能统合这些势力,反推进入中原灭亡了张周王朝。
那也无所谓,周灭殷商,这天下还是全体国人的,总比落到后世那样的境地要好。
李遵拜伏在地上,却只见皇帝的眼神捉摸不透,他心里一阵阵的发凉,难道皇帝对他们家这种小小一个县中的土豪,也起忌惮之心?
由此,李遵更加想到,皇帝会不会要把他们家当成杀鸡给猴看的那只鸡?
越想越是恐惧,本来信心十足要到皇帝这拿下一个大大官帽子的他,一时间如坠冰窟。
李遵在心里不停的自责,当初就不该贪心,就该知道,朝廷一定不会容许出现他们家这样家族的。
“听尔言语,观汝举止,是读过书的?”等到张烈成在张鉊身边耳语几句后,张鉊方才下了决定。
虽然他对土豪的成长喜闻乐见,但面前这个李遵,还是要狠狠敲打一番的,因为他们家的胆子,是属于特别大的那种。
这个家族,能出李遵、范长弓这样的勇武豪杰,又有汉人身份,但是在河西陇右却不怎么着名,是有原因的。
原来他们这个李家,就是当年兰州沙陀李家的姻亲。
十二年前,兰州沙陀李家抗拒张鉊进入兰州,随后被张鉊派马昭远和慕容信长攻灭。
再之后的数年,张鉊更是以清剿兰州沙陀李氏余孽为借口,大肆征讨兰、原、会、河、渭等州县的不服势力。
作为沙陀李家的姻亲,李遵家族就是在那时候,收留了大量被时任河西节度使兼鄯兰河廓渭五州观察处置使张鉊通缉的沙陀人。
他们畏惧被张鉊征讨,于是全族躲上了鸟鼠同穴山,后来更害怕被人举报,愈发不敢下山来投靠。
但彼时张鉊的河西陇右团体不断兴旺,李氏家族控制的人口,不断有跑下山投靠为张鉊效力。
张鉊也听说过鸟鼠同穴山上有人不服王化,还遣鲁三郎攻清剿过几次。
只是那时张鉊忙着吞银夏诸州以及进军关中,加上鸟鼠同穴山十分的大,一般清剿很难凑效,鲁三郎两次清剿也俘虏了数千口人下山,想着也不会有太多人还在山上,于是就没再当回事。
结果没想到,李遵家族还真挺有韧性,遭受了连续的打击,核心成员竟然还是保存了下来。
这边听到张鉊问他是不是读过书,李遵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回到:“臣在陇西,治过几年尚书。”
张鉊眉头一挑,这个治字可不是能随便形容的,换算到后世来说,治的意思就不是学习,而是研究。
治尚书就表示这个已经脱离学习尚书这个阶段,转而进行钻研了,在后世,至少也是个某方向的研究生。
以后世那么发达的经济和教育加持,研究生在人口中的占比都不算高,这个时代就不用说了。
张鉊当即召翰林学士、中郎窦仪前来考教。
半晌之后,窦仪回复张鉊说道:“此人才学尚可,但也只是在陇右而言,于中国之内虽不至于不可胜数,但定然也不算什么大才。”
说完,窦仪顿了一顿,好像考虑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不过这位阿郎于尚书一道上,悟性确实很不错,但治尚书,不能光学孔太常的尚书正义。
因为着书注解者,都是发一家之言。颇丰,汝若是能到东京开封府来,就到城北窦家来寻。”
孔太常就是唐代大儒孔颖达,他这尚书正义刚着成,就被多方经学大师勐怼,包含尚书正义的五经正义,更是在当时几乎都被批臭了。
这其中很大的原因,被孔颖达牵扯进了李二凤与世家豪门的斗争,解释五经多有偏向。
最后闹得唐太宗都差点顶不住了,让孔颖达重修,但孔颖达还没开始修就病逝。
所以此时治尚书不能光看孔颖达的尚书正义,几乎已经成了共识。
“哈哈哈!”张鉊心情大好,在一边抚掌大笑。
“人说窦燕山是仁善君子又教子有方,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这窦仪的父亲叫做窦禹均,因为是燕山一带的人,所以人称窦燕山,三字经中的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俱名扬。就是说的他。
张鉊这么说,是因为窦仪对李遵说的这话,是有危险的。
因为这些跟着张鉊的官员中,只要不傻就肯定看出来了,张鉊对着这李遵,看起来很有些不满。
窦仪按照常理,应该狠批李遵一顿,把他说的一文不值。结果窦仪不但据实以告,还认为李遵有悟性,愿意请他到自己家观书。
当然,这也侧面说明,李遵确实有才,能在鸟鼠同穴山上学尚书,可以算是野路子出身,结果却能得到窦仪的欣赏。
颇有种后世放羊娃考上北大的意味。
“传旨,窦禹均教子有方,赏于阗贡品紫酒三坛,肥羊一只,准其入琼林。”张鉊对身后的内侍说道。
琼林书院就是张鉊建立的皇家图书馆,里面收集了大量来自各地,特别是南平国高家的珍藏图书。
孙光宪等人奉命整理辨认,到现在都才进行了不到一半,可见藏书之丰富。
窦仪闻言大喜,对着张鉊连连谢恩,他窦家也是以藏书丰富着称,但肯定比不得张鉊这样能用军队导致‘打劫’来的快和丰富。
因此在家中时,窦仪父亲窦燕山就经常爬上家中大树,眺望远在皇宫中的琼林书院,常说要是能进去看一晚,也不枉此生了。
看着素来持重的窦仪都有些失态,张鉊笑着对张烈成说道:“看来这窦燕山觊觎朕的藏书很久了啊!连窦可象都急迫了起来。
干脆咱们好人做到底,你拣选锦衣卫中擅骑术者连夜赶回去传旨给窦燕山,让他早些能大饱眼福。”
窦仪见张鉊想的如此周到,眼圈泛红的看着张圣人,硬是行了一个谢大恩的叩首大礼。
李遵在旁边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心里不免悚然一惊。
眼前这皇帝的施恩手法,已经到了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地步,随便几句话,几个安排,就能准确击中被赏者内心之最渴求。
果然是五百年出的圣人!
赏赐完窦仪,张鉊看着还拜伏在地上的李遵长叹一声。
“我们这故乡啊,终究还是少了些文华,悍勇豪杰出的不少,博学宏儒那是一个没有。”
一句我们这故乡,并没有多么华丽的辞藻,却把李遵顿时就弄的有些心潮澎湃,仿佛他就真的跟张圣人是家乡人一样,实际上两人的故乡可远着呢。
“汝在鸟鼠同穴山上还能坚持苦读,想来也颇为不易吧?”张鉊轻声问道。
李遵把头抬起来一点,眼里闪出几丝光芒,“此乃我族传续之所在,仆虽身在边荒,也不能忘了读书。”
这确实是个人才,悍勇直追蛮熊,在边荒学文,却能得到博学之士的欣赏。
假以时日好好栽培,就是出将入相的大才!
“此次下山,一定是你主张的吧?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一身本领不能施展,也一定难受的紧。”
李遵心里冬冬的跳,他已经有些意识到,张鉊一定知道他们家的来龙去脉了,因此把刚昂起的头,又埋了下去,以一个更为驯服的姿态回答道:“大家圣明烛照,确实如此。”
“那李纯忠是你什么人?”张鉊直接问道。
李纯忠就是昔年兰州沙陀李家的族长李纯孝之弟,李纯孝被人杀死,头颅都献给了朝廷,但是李纯忠一直没有找到。
李遵沉默了半晌,犹豫再三才照实说道:“李纯忠就是家父!”
“汝是沙陀儿?”
嗯?这倒是让张鉊没想到的,你娘的,刚才你还说什么读书是我族之传续所在,结果你特么的不是汉人而是沙陀人。
但没想到,张鉊这么一句话,却把李遵给刺激到了,他勐地抬起头,痛苦的看着张鉊问道。
“圣人,我等沙陀儿归附大朝数百年了,犯过错但也流过血。
到如今我们说唐音,穿汉服,行汉礼,学汉家经典,难道还不能算是汉人吗?”
这倒是把张鉊说的一愣,也对啊!沙陀人早就融入了汉人之中,汉人和沙陀人已经基本不分彼此了。
“是朕失言了!你这样的沙陀儿,确实是汉人。”
但接着,张鉊就提高了声音,带着几分怒意斥责道:“汝既然是汉儿,那怎么不知汉家法度?
竟敢在朕安置亲军与禁军的州府勾连四方,无视官府禁令,你们是想要干什么?”
张鉊宛如一头被闯进了领地的雄狮一般,是不是豪强张鉊不在乎,但是在他的河西陇右不行。
因为这里是张鉊的自留地,整个河西陇右只能存在一个豪强,那就是张周皇室。
这些年,不是没出现过家族中有数十亲军、禁军将官的大家族,但最后都被张鉊轻易拆分出去了。
结果没想到,在这小小的鸟鼠同穴山周围,还有人在暗中钻他的空子。
“那是家父所为,他已经一年前病逝了,仆与李氏一族只愿做圣人之赤子,请圣人成全。”
李遵知道,现在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只有用哀求来博得圣人的同情。
熟读尚书的他更知道,一个能毫无顾忌的说出是朕失言了这种话的帝王,就不是他一个小小乡间土豪,可以耍任何小心思应对的。
张鉊仔仔细细看了这李遵几眼,半晌才问道:“那你说说,你准备如何当这赤子?”
李遵脸上一喜,大声说道:“仆家有丁壮一百三十余人,皆能骑射,天南海北任凭圣人差遣。”
“偌大的家业,你能舍弃,也算是有心,明日午时前,让汝家所有健儿都至天水府等候挑选。
汝则就跟在朕身边,不着急上战场,多读几年书。”
李遵感激涕零,同时也真心觉得张圣人胸怀广大,他这样的罪人之后,都敢带在身边。
不过他没看见,张鉊身后的张烈成神秘一笑。
哪有这么简单,不交待出一批跟他一样的家伙做投名状,就想成为皇帝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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