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州城外,大堆的篝火被点燃,一头头的牦牛被膀大腰圆的屠夫一刀捅翻,然后就地烹饪了起来。
腱子肉去掉血沫子后,放进大锅中炖煮得香飘四溢,强健的牛腿则是涂抹上了各种酱料后,开始小火慢烤。
就连腥味很大的内脏也弄了几口大锅煮上,这是赏赐给最低等级牧奴的美食。
至于裴远、李存惠等人,那自然是要用全牛宴,烤全羊等来招待的。
这些天,连裴远都放下心来放飞自我,下面的兵将就更不用说了,那是夜夜做新郎,爽的好些人都开始乐不思蜀了。
整个青塘高原上,被朗杰江措为首部族控制的松州、维州和扶州,全部人口也就三十几万。
这三十几万人分布在跟成都平原差不多大的地方,流动性也远不如汉地,因此对于外来的基因,非常渴望。
吐蕃人虽然不懂基因,但他们知道,要是自己部族成员反复成亲的话,部族很快就要成为傻子部落的。
这点比起通古斯野人,还是要先进很多的。
所以在此时,但凡从汉地上了青塘的行商,不一定是汉人,其他什么族裔都可以,基本都会得到这种待遇。
当然对于有钱的汉人行商,他们肯定要更欢迎一些,有时候,妻女一起上,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无关风月,而是部族繁衍壮大乃至生存下去必然的选择。
所以,那些各部妇人也没有汉地小娘那股羞耻感,反而很是放得开,她们没有把这当成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而是一种发自本能的欢愉。
特别是那些已经成婚的妇人,她们要是怀上了,就会把诞下的这个孩子跟丈夫兄弟姐妹的孩子婚配,以迅速装大部落的丁口,并丰富基因库。
至于养孩子的成本,呵呵!这可是十世纪的青塘高原,穷苦人家孩子生下来后,并不比野地里的野狗崽子金贵多少。
当然,权贵人家还是没有这种习俗的,因为他们很容易的就可以与千里之外的人结亲,不需要这种原始的方法来丰富基因库。
所以,裴远和李存惠在这方面的待遇差别就很大了。
裴远身边先结家小娘,是个住在娘家的霜居夫人不说,那一夜温存后,裴远很喜欢这个妇人,但要再让这个妇人来陪,也就要按照当地的习俗,给盐茶糖,给帛布绸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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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李存惠则完全不一样,因为他有一个无上天义子的身份,在六法宗叙事中,李存惠那也是无上天身边的加蓝下界,专门到尘世护卫无上天的。
所以,他身边这个眨着忽闪忽闪大眼睛的漂亮小娘,是先结家的嫡女,还是未婚的,且予求予取乖巧的不得了,更不需要李存惠付出任何的财货。
而且李存惠还没走,小娘的身价立刻就涨了起来。
与先结家结亲的耸昌家表示,小娘要是怀孕,那原本两百头牦牛的聘礼,他们就给三百头,要是生下来的是男孩,还要再加三百头。
可不要以为耸昌家的就傻,李存惠是什么人,是无上天的义子,是加蓝下界。
他种下的种,那必然是有佛缘的,日后长大成人,通习经文以后,至少也能做一寺庙的寺主。
自佛门于松赞干布时期在吐蕃大发展后,三百年几经周折发展下来,形成了一套相对稳定的政治叙事。
那就是一个地方势力的统治范围,很大程度上是看他们家族所控制的寺庙之辐射范围。
即这个牧民是在你家的寺庙中朝拜,那么这个牧民,就是你们家的治下之民。
不管是现在被官方扶持的苯教,还是处于被压制状态的佛教,都认可这个规矩。
历史上一百多年后形成的帕竹政教合一政权,就是这种形式的终极体现。
所以,耸昌家看似吃了亏,但实际上是得了天大的好处,好多人都在夸耸昌家的族长有眼光,早早就定了亲,现在只用六百头牦牛,就能得到了一个寺主。
其实别说在吐蕃,就是在汉地,这种事情很多时候也要算得了好处。
历史上福建、浙江一带的山区,专门有走捷径的男人献上妻子给富有和尚,然后给和尚养儿子以此得好处,一样并不罕见。
裴远多聪明一个人,他迅速就从这种区别中,感受出来了不一样的地方。
那就是果如李存惠说的那样,这些青塘高原上的吐蕃人,根本就不怕中原朝廷的讨伐。
呃,不怕可能不太准确,应该是不觉得他们这地方,值得朝廷来讨伐一趟。
而且历史上吐蕃人是唯一没有被大唐打趴下过的帝国,心里上也不怎么畏惧中原的王朝。
只不过这朗杰江措虽然也是一地豪杰,但跟裴远这样的人比起来,心眼就太不够用了。
两人吃到七八分醉,裴远就将朗杰江措的背后的盘算,基本都套了出来。
裴远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六法宗为什么在安西、北庭并没有掀起多么大的风浪,但是在青塘高原上,却引领了一阵阵的惊涛骇浪。
以至于朝廷没派一兵一卒,不但松、维、扶三州前来归附,连西海和大非川,这大朝昔年费尽心力都没拿下的地方都归附了,原因还是在于佛门。
历史上青塘佛教,始于松赞干布时期,因为他娶了尼泊尔尺尊公主和大唐的文成公主。
当年,这两位的入藏,都不约而同的为吐蕃带来了佛教,甚至两人之间展开的争斗,都是因佛门而起。
尺尊公主带来的是原汁原味的天竺佛法,而文成公主带来的,则是融合了汉地文化的佛教。
自此时起,青塘高原上的佛法,就是个两不像,不对!应该叫做三不像。
既不是天竺佛法,也不是中土佛法,跟吐蕃人自己的文化风俗更加不契合。
就这么别扭着凑合过了一百多年,等到赞普赤祖德赞时期,赞普权威不断被地方贵族蚕食,赤祖德赞于是选择加重僧人和佛门权威,以求用宗教的这只手,来控制地方贵族的军政财等大权。
不过最后事与愿违,赤祖德赞收没收回权力不知道,但他崇佛的策略,却把帝国的百姓给害惨了,最后本人也被信仰苯教的大臣,借着这股全国皆厌的气氛缢杀。
赤祖德赞之后,被苯教推上台的朗达玛,开始了手段激烈的灭佛之路,中原周世宗灭佛跟朗达玛比起来,都要算是柔和的。
虽然后来朗达玛被僧人刺杀,灭佛进程没有一直高压持续下去,但青塘高原上的佛教,却彻底衰落了。
历史上称这一时期为黑暗时代,一直要到北宋初,青塘高原的佛门才开始复兴。
但此时,张鉊的突然崛起,银轮法王和无上天的身份,立刻引起了整个青塘高原上佛门势力的注意。
虽然六法宗有些离经叛道的意味,但青塘高原上的佛门都处于黑暗时代了,哪还管的了那些。
而且六法宗的教义,竟然在很多地方,非常适合青塘高原上各阶层的思维和风俗。
当然适合了,因为张鉊除了弄出无上天以外,其他地方,他根本就是照着后世藏传佛教的路子来的。
适合的地方,就是张鉊能回忆起来的,或者了解的。
不像的地方,就是张鉊没有回忆起来,或者他压根也不懂的。
可以说,张鉊起自河西陇右,十二年间多次在河西、陇右这种有大量吐蕃、诸羌、党项、嗢末人聚居地方调兵调粮。
而别说叛乱,就是骚乱都没引起,反而有大量的高原大族不断下山投靠,原因就在这里。
被压制了上百年,但拥有深厚民间信仰基础青塘佛门,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
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张鉊的武力,只想借用六法宗和他无上天的声望,在青塘复兴佛门。
西海、大非川一带的论章波密家率先投靠,然后再由他们引出了盘踞整个孙波如地区,差不多就是后世民国西康省这一代的大型豪族,朗氏家族。
朗杰江措,就是朗氏家族中的佼佼者和力主推动者。
当然,这么大的家族,不可能全部来投靠,但他们中最有眼光的,已经押注在了引六法宗上高原这。
裴远搞清楚了这些,人都麻了,这些人就不是来投靠的,而是想要靠着六法宗和名头和皇帝无上天这个在世神的身份,去跟他们的同族打‘神之战’的。
这玩意,远远超出了裴远的认识,也超出了他一个天使的权限,他本来只是到松州来捞一个开疆拓土,抚慰蛮夷功劳的啊!
不过,裴远终究还是聪明人,他突然吗,明白论章波密家论波仁派人向他传话,希望裴远能邀请朗杰江措去凉州府拜见皇帝,是因为什么了。
一是论章波密家想要看看皇帝支不支持他们,二是这事,也只有皇帝能做出决断。
仔细想了一会,趁着身边人都出去蹈舞的机会,裴远主动走到了朗杰江措身边。
他举起了朗杰江措特意为他们这些唐人准备的快子,轻轻放到桌面上。
“罗支应该明白,无上天还有一重身份,那就是中原朝廷的皇帝,他既是佛门的无上天,也是中土的圣人,就如同佛陀有无数化身一般。
罗支虔信无上天让人敬佩,但信了无上天,却对无上天中土圣人的身份视而不见,难道就不怕被人认为并不够虔诚吗?”
朗杰江措脑袋有些晕乎乎的,但是对于这样的谈话,也还是很敏感的,他故意装出醉的不行的样子摆了摆手,好像没听清裴远说什么一样。
但裴远不为所动,眼神冷冽的看着朗杰江措。
本来裴远的眼睛,就远比一般人细长,看起来就有些妖异,现在这种情况下,被忽明忽暗的篝火亮光一照,更是有些渗人。
被盯着看了十几息之后,朗杰江措终于装不下去了,他不安的扭动了一下,眼睛里装出来的醉意,几乎完全消退。
裴远冷冷一笑,这就想瞒混过关?
那他裴远辛辛苦苦爬了几百里路的雪山,冯道差点连命都搭上,就全白费了。
“罗支应该知道,无上天可以等,因为中原繁华世界,可不是青塘高原能比的,但罗支还能等多久呢?”
朗杰江措沉吟片刻,主动靠近了裴远,“裴公所言,确有道理,那裴公认为,某家还能怎么做呢?”
还在装傻!裴远一把抓住朗杰江措的手。
“罗支出自孙波如朗氏,家族中的豪杰,比松州城外山坡上的牦牛还多,不知道还没有其他有佛缘的人存在呢?”
朗杰江措脸上浮现出了挣扎的神色,裴远趁机再次加码。
“罗支不会以为,随便什么人嘴里说两句大话,就可以到凉州去面圣吧?
罗支不会以为,无上天就跟某些落魄的仁波切一样,罗支说句话,他就会自己跑来成为座上宾吧?
无上天乃是佛陀最后一位身具大慈大仁大德,有无上圆满大智慧的弟子,是行走尘世的真神佛,罗支就真的敢这么去凉州面圣?”
一句话总结,想在真神佛面前白嫖。说两句好话就把宣称拿到手?
别说你个松州城的罗支,就是整个孙波如朗氏,那也还不够格。
可以说,裴远虽然不懂青塘高原的政治规矩,但他是懂政治的,也是懂人心的。
朗杰江措被他说的浑身颤抖,豆大的汗珠在冷风呼呼的傍晚,哗哗的往下掉。
半晌,一声悠长的叹息传来,随即朗杰江措脸上,又浮现出了第一次见裴远以及六法宗高僧们时,那有些讨好的笑容。
“明日松、维、扶三州四大东本,三十一东普琼,都将一起来拜见天使,三州自明日起,就是朝廷的地盘了。”
松赞干布时期,吐蕃被封为若干东岱,其中大东岱的官长称为东本,小东岱的官长称为东普琼。
吐蕃帝国崩溃后,大小头人多有自称东岱者,所以这小小的松、维、扶三州就有三十五个之多。
不过,不管怎么说,朗杰江措这份表态,确实可以看做是对中原朝廷的臣服了。
果然,第二日,朗杰江措再次命人在松州城打起吐蕃时代的仪仗,松州四门大开,路旁以红绸装饰,脚下以黄土垫道,恭迎裴远所在的天使团进入松州城。
三州四大东本,三十一东普琼伏地叩拜,城内高僧大德弯腰诵经以迎,裴远按照中原朝廷的规矩,命朗杰江措设桉焚香,随后让随团内侍宣读诏书。
这套流程走完,不管朗杰江措认不认,但中原朝廷肯定就认了,这川西北的松、维、扶三州自此归附了朝廷。
其实维州在之前也接受过孟蜀的册封,不过一直不听宣也不听调,只是双方为了贸易方便。
所以不能算归属汉地领导,这一次,才能算是夯实了关系。
宣读完了诏书,裴远点头后,随团的中书待诏与尚书省礼部郎中共同用笔、印,在诏书空白处填上了朗杰江措的名字。
在这份诏书上,张鉊合三州为松潘府,任命朗杰江措为世袭罔替松潘府宣慰使,松潘府兵马督监,其余各大小头人,俱有封赏。
至此,朗杰江措正式成了朝廷的土司官,松潘府也成了朝廷从川西北进入青塘的桥头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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