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荣的突击,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两万楚军加上一万五千蛮兵以及一万多民夫,整整五万大军就在七百人的突击下,直接崩溃了,自相残杀加踩踏而死者,比郭荣他们杀的都要多得多。
等张鉊骏渡过澧水的时候,已经不是作战,完全就只是追击而已。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抓住朱进忠,这位楚军主帅,已经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从小渡口镇到朗州大约有一百八十里左右,骑兵放开马速几个时辰就能赶到。
周军骑兵一路追赶,溃散的楚兵无路可逃,倒毙在道路两旁的不可胜数。
十月中,周军包围了朗州,开始准备攻城。
驻守朗州的,是马希萼的长子朗州武平军节度留后马光赞。
他见到朱进忠军大败而回,周军漫山遍野追来,根本不敢打开城门放败军入城,只能紧闭四门,慌忙派人去潭州,向马希萼求援,
见此情况,张昭骏也不急着攻城,既然没有抢到朗州的城门,张昭骏干脆留下一部分骑兵看守住朗州的守军,大军则以都为基本单位放出去。
一面清剿战场溃兵,一面在朗州西北和西南立下军寨,阻断朗州城楚军和朗州蛮的联系,将朗州三面围住,只留通向潭州的道路。
就在张昭骏遣郭荣大破楚军的同时,张鉊也亲率步骑八千人从岳州南下。
不过两天的时间,就抵达了潭州北面门户湖鼻山,张鉊将主帅营帐摆在了湖鼻山上的南岳圣帝庙中。
南岳圣帝庙,这是个祭祀南岳大帝的庙宇。
不过比较有意思的是,南岳最开始是指安徽的天柱山,一直到到了唐代,才定下了湖南衡阳的衡山为南岳。
到了马楚时期,对佛道两教中位在南的神仙,都非常推崇,比如佛教的南方宝生如来,以及道教的南岳帝君。
等张鉊大军一到,这湖鼻山上原本仙峰观、关帝庙等大小观、寺、庙的僧道都完全跑光了,只有这南岳圣帝庙中还剩了一个老道。
老道见张鉊憾山都亲卫们忙前忙后的布置,只是笑着看看,也不言语。
众人见他年老,也未将他驱逐出去,只等张鉊笑呵呵的向老道走近之后,亲卫才准备去将老道盘查搜身。
不过张鉊制止了亲卫们动作,因为他看出这个老道,很不简单。
其头戴莲花宝冠,以子午朝向法将束发的簪子从前往后插,上身褐帔紫纱,以青衣为裹,下着华裙。
道教在唐朝,特别是初唐,由于李氏皇族希望能与身上的鲜卑混血印记进行切割,于是将老子李耳奉为祖先,道家自然也就风光无限。
虽然道家和道教,严格来说基本是两个玩意,但捧道教跟比捧道家方便的多,也是在唐朝,道家和道教才进行了一定的融合。
既然是皇家捧起来的,肯定就会带有一个副作用,那就是等级制度极为森严。
于是在唐朝,道教的等级,分为初入道门,正一、道德、洞神、洞玄、洞真六个境界。
前面五个依着颜色比较单一,到了洞真以后服装用色,才开始逐渐丰富,同时老道头上的莲花宝冠,也是高阶道士才能用的。
这样的一副打扮,基本就是在告诉对方,他在道教中地位一定不寻常。
实际上也确实不寻常,到了洞真以上的道士,不说开宗立派,但走到哪,也可以担当的起一声真人的称呼。
这样的人物,搜身就太侮辱人了,而且张鉊也不觉得这么一个估计快七十岁的老道,有什么能力对他造成威胁。
不过,张鉊还未走近,老道却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只见这位褐帔紫纱,身穿青袍的老道将手中拂尘一甩。
“福生无量天尊,眼前贵人正应紫微帝星,周遭将星环绕兼有文气纵横,想来一定是大周绍明天子亲至了。”
张鉊还以为对方是来拍自己马匹的,还笑呵呵的承认了。
不过下一秒,老道脸色骤变,他看着张鉊喝道:“皇帝既然是紫微帝星下凡,乃是中原汉家圣主,为何只称自己是佛门无上天?
想那佛陀,虽是西天至高,终究是天竺人,岂能大行其道于中国?”
呃!张鉊还真就愣住了那么一小下下。
因为与后世印象中,凡是在中国的宗教都很平和不同,可以说从汉末到现在,中国土地上的宗教,其实还是挺有攻击性的。
当然,这个攻击性不是安拉克阿胡吧或者十字军东征那种攻击性。
佛道两家的争斗,大多体现在‘辩’这个字上,最多也就上升到对于祖先、人格以及品德的侮辱。
比如法琳和尚,这位爷可是个千古滑铲大师啊!
当年唐太宗尊老子,同时也要让道教居于诸教之上,威胁到了佛门的地位。
法琳和尚竟然跑去跟唐太宗说,他经过详实的调查,证明陇西李氏的祖宗实际上是阴山李氏,也就是塞外鲜卑胡人。
而且说到兴奋处,法琳和尚大放厥词,竟然还说陇西李有什么好?李耳的父亲瞎了一只眼,找不到媳妇,跟邻居的老女仆通奸,才生下他。
这特么的,简直是当着饿虎的面滑铲啊!
虽然法琳和尚滑铲的快,但滑跪的更快,最后惊险至极的保住了一条命。
但他敢当着唐太宗的面,掀整个李唐皇室的逆鳞,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说明佛教经过上千年的传播,已经在中国大地上,深深扎稳了脚跟。
张鉊其实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装神弄鬼弄出来的这个无上天身份,很可能会进一步推动佛教在中土的大流行。
要知道历史中,在他这个位置上的郭威和郭荣父子,是以灭佛着名的。
佛门正在他们,特别是周世宗郭荣的强力打击下,才最后与中国文化彻底结合,从一个外来宗教变成了本土的一种补充宗教。
所以张鉊并没有因为老道的不客气而动怒,实际上他是很喜欢和这种资深宗教人士交流。
因为通过他们,张鉊可以对于中国宗教,特别是佛道两家,有更深刻的了解。
想了想,张鉊笑着说道:“真人不会是想要效彷法琳和尚吧?朕可没有太宗文皇帝那么宽宏的心胸,真人还是慎言为好。”
老道丝毫没有被张鉊显露出来的帝王之威压倒,他反而把嘴一撇。
“法琳和尚于经义上,可称一代大德,不过前倨后恭,污言他人祖宗,我看太宗文皇帝,就是脾性太好了。
圣人也不用故作谦虚之语,太宗文皇帝行二,陛下也行二,且都起自西北,正应紫薇帝星兴起所在。
定然都是清源妙道二郎显圣真君下界救难,想来圣人也一样英明神武、宽宏大度。”
张鉊明白了,这不是来滑铲的,而是来滑跪的,连宗教人士的矜持都完全抛弃,几乎就是完完全全的跪舔。
既然是这样,张鉊那也不遮遮掩掩的了,他挥手让身边的侍卫都让开,只留下了李昉和卢琰、孙光宪三人。
随后张鉊做了个请的手势,让老道跟他到一处凉亭坐下,认真的问道。
“真人想从朕这里得到什么?朕又能从真人这里得到什么?”
非常直接,李昉和卢琰、孙光宪三人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因为张鉊平日还是很注意对自己形象包装的,很少有这样赤裸裸的发言。
老道也愣了一下,他估计也没遇到这么直接的,关键和他所了解的张鉊人设非常不一样。
不过不提他在道门这么高的辈分,就算是人生七十年的经验,那也比寻常人强得多。
于是张鉊不按常理出牌,老道也不按常理出牌,他轻轻解开腰间一个荷包,从中掏出了一枚金印。
李昉替张鉊接过来细细一看,顿时讶然出声,“这是后唐明宗派尚书右丞李序册立马武穆王为楚国王时,所赏赐的其中一枚金印。”
说完,李昉将金印递给了张鉊,并且说道:“这枚金印的形状和字样与后朝的记载能合得上,应当不假。”
张鉊接过金印只看了一眼就没在管了,因为他不可能比李昉还要专业,李昉说是真的,基本就没跑了,他只是奇怪,面前这个拿着马殷金印的家伙是谁。
突然,张鉊的脸色变得很是奇怪了,他看着老道,苦笑着问道。
“真人可千万别告诉朕,你就是楚武穆王,这我可是不会信的。”
老道大笑两声,看着张鉊说道:“陛下果然是紫微帝宫中二郎显圣真君下凡,竟然一下就能想到这个方向。
老道马希振,乃是武穆王长子,当然今日是不是武穆王显灵与陛下做仙人神交,托以湖南事,全看陛下想与不想了。”
“陛下休要相信这老道!”张鉊还没说话,孙光宪把手一拱站了出来,他指着老道说道。
“马希振乃是楚武穆王长子不假,其为道门真人也不假,但马希振十年前,已经兵解归天,不在人世了。”
“哈哈哈!”老道起身长笑,脸上没有半分谎言被拆穿的害怕,反而是一脸的畅快。
“想不到啊!十个春秋以后,还有人知道马希振这个名字”
说着,老道神色转暗,“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大人乃是割据之主,窃据长子之位,首得节镇之封。
却无奈出身低微,最终只能悠游于山林之间,马希振确实是死了,但老道还在。”
这又是一出兄弟阋墙的悲剧啊!看起来马希振应该是庶长子,早期马殷儿子多未长大的时候,他这庶长子还位高权重,一副继承人的样子,但后来嫡子长大之后,就没马希振的份了。
“兄弟之间,何至于此啊!”这个隐忧,张鉊也有,所以他破例的感叹了一句。
老道苦笑着回答道:“马希范连马希旺、马希杲等都不能容,岂能容我这老贼汉?”
孙光宪此时才点了点头,回头对张鉊说道:“武穆王有三十子,但多是老来得子。
前楚王希范就是武穆王次子,但其出生之时,武穆王已经四十有七了。”
老道重新坐下,也点了点头说道:“贫道生于大朝懿宗咸通十三年,虚活七十有六,那时武穆王还是许州一木匠,最是疼爱某。”
说着,苍老的脸上,已经泪花点点,不用说,后来随着马殷一路水涨船高,政治联姻或者各路美人流水般的到来。
他这马殷当木匠出生,被视为继承人的儿子,自然也就失去了宠爱和价值。
甚至因为年龄太大,对于马殷都是个威胁,所以就被冷藏了。
“圣人若是不信,听闻廖匡图在圣人军中,他乃武穆王心腹,一看便知真假。”
张鉊飞速开动着大脑,一边缓缓的说道:“真人是不是马希振,对于吾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还是刚才的问题,真人想得到什么?又能给予什么?”
“贫道二十年前就辞掉一切俗世职务,专心向道二十载,已经在朗州以西建道观六十余座,收徒数百,信众更是无数。
听闻圣人有招抚湖湘以西各溪洞蛮的心思,贫道或许可以襄助一二,只要圣人愿大行道门于西南诸地。”
孙光宪突然想起来了,他对老道说道:“吾在江陵曾听说,溪、辰、锦、叙等州有一金剑道人,人言能日行千里,吞云吐雾,可治百病,原来就是尊驾。”
老道这会倒是谦虚起来了,他手捏法印,低声说道:“区区障眼之法,些许山野草药,怎敢在真神面前夸耀。”
张鉊懂了,他身边的马楚降人中,一定有人跟眼前这老道通过气。
老道也知道张鉊身上的佛门背景,于是深恐张鉊在招呼西南诸溪洞蛮的时候,用上河西佛法这个武器。
那样老道在湘西乃至贵州这些年的传教,说不得要被连根拔起了,因此才急着来找张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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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见张鉊还是没表态,立刻就加码了,“贫道手里,还有武穆王诸子的效忠书。
楚国以王室镇压各地,他们都表示只要圣人愿意善待马家,甘愿交出权力,去东京和神都做一富家翁。”
张鉊还是没有表态,“那马希瞻呢?有他的效忠书吗?”
老道眼神一动,笑着说道:“这是彭师嵩向圣人建言的吧!圣人得彭家之助,若是还有老道配合,别说湖湘以西诸溪洞蛮,就是牂柯蛮东谢和西谢两家,也定然可以招抚。
至于马希瞻,贫道即刻亲自动身,一定要说的他自桂州到潭州亲自面圣。”
这时,章成走到张鉊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原来张鉊肯定是要找人辨认真假的,不但是廖匡图,还有彭师嵩、廖匡图之子廖偃,都被召唤了过来辨认。
结果当然是三人都认定,老道就是马希振。
于是张鉊展颜一笑,“那就有劳真人了。
马氏诸子中,马希萼、马希崇罪无可赦,必须明正典刑。
其余武穆王诸子何罪之有?朕不但不会定罪,还要人尽其才的用他们。”
老道见张鉊开了金口玉言,当即拜伏在地,行叩首大礼,“某马希振,叩谢圣人恩德。
老道立刻召集诸州弟子来潭州为圣人所用,桂州静江军节度使马希瞻也必定在十日内到达潭州面圣。”
张鉊亲自将马希振扶了起来,“真人为国辛苦,朕立刻加封真人为惠民德昭显法真人。
还有朕今日偶游湖鼻山,见一法师头戴金冠,身穿紫袍,携金童玉女伴身来见。
言其乃是南岳圣帝麾下华光天王、灵官马元帅,奏请朕厚待楚地百姓,言罢飞升而去。
后偶见楚武穆王像,与之无二,始知武穆王已登仙界,为华光天王矣。”
张鉊言罢,马希振再次跪下,砰砰砰给张鉊磕了三个响头。
这可不是一般的待遇了,这是把马殷给捧成了华光天王。此乃道门四大护教法神之一,对于马希振来说,是无上的恩德。
当然,张鉊也有莫大的好处,马殷到湖南以后,对外停止无谓的战争,对内剿灭山贼,均田于民,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在楚国声望极高,借助了马殷的光环,当能使张鉊更快掌握楚地。
嗯,只有以后三只眼马王爷的出处,又要多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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