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泽县城前,六十多架骆驼旋风炮排成排,呼啸着将比拳头还大的石子投射进了大砦堡中。
砦堡中的河东军间或发出凄厉的惨叫,但大多数时间,都是一片沉寂。
李昉带着一票王翼司的参谋在写写画画,神机营的工匠也在测算各种数据,他们把轰击河东军的大砦堡,当成了一次演练。
晋阳郡公李从益也站在李昉身边,这位明宗李嗣源的幼子,在这些方面倒还是有些天赋。
他在惊恐的心情安定下来,确定张昭确实没想把他怎么样,也完全没把他看做威胁之后,立刻也想出来做点事。
于是就进了天工院学习,现在是来跟着神机营见见世面的。
李从益看着远处的鸡泽县城,总觉得心里一阵惊惧,将好像那里面藏着什么能要他命的东西一样。
可不嘛!历史上就是这个时候,刘知远进了东京开封府,然后毫不留情将苦命的李从益、花见羞母子处死。
永安公主则因为嫁给赵延寿而躲过了一劫,只是赵延寿历史上也被辽世宗很快整死,估计貌美的永安公主,下场也实在难以预料。
张昭也策马到了阵前,笑着问李从益,“我儿可有所得?”
李从益赶紧施礼回答道:“回大人,此砦堡虽然多以木材建成,但骆驼旋风炮仍然很难对其造成大的伤害。
儿臣在思考,目前我大周投石机种类繁多,却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若能做出规范,调整力道范围,使其如同弓弩一样有石数大小,不同场合用不同的投石机,方能物尽其用。”
“想法不错!你可以朝这个方向去研发,有任何问题来找吾就是。”
张昭笑着鼓励了几句,不过投石机这玩意,最大的问题还是此时的张周用不起。
其实包括整个五代,都没什么投石机的使用,比起大唐时,可以算得上是消失不见。
原因就是民力衰竭根本用不起了,哪怕就是张昭发动的这两场大战,如果不是从南唐讹了一笔,以及张昭在中原的打土豪,再加上河西、关中的支援,张昭都有点打不起了。
‘轰隆!’一声巨响传来,张昭立刻丢下李从益,策马往发生巨响的地方看去。
只见河东军建在右边的一个大箭楼,正与被周军给弄塌了,数百河东军在尘土飞扬中凄厉惨叫着。
昨日一战,河东军第一悍将史弘肇战死,整个河东军的损失达到了恐怖的四千余。
除了少量被俘以外,其余都是直接战死或者伤重不治在了战场上,受伤者逾万。
如果不是白再荣见状调整的快,差点就全军崩溃了。
不过河东军现在也不好过,最大的打击,就是一直在战场外与周军骑兵纠缠的四千多吐谷浑游骑,在这一代吐谷浑王白宗义的带领下跑路了。
这给了河东军一个重大打击,没了吐谷浑的游骑,他们就是跑路也没人掩护了。
倒是张昭很不放心,怕这些吐谷浑游骑沿途残害百姓,于是派了赵匡胤领五百骑一路追击,让他们不敢到各处劫掠。
而在吐谷浑游骑跑路之后,整个河东军就只能缩进了鸡泽县城以及城外的三个据点中,周军从今天凌晨起,就开始分别进攻。
刘知远不死心,又派慕容彦超率五千军出城救援,结果再次战败损失一千余人,于是河东军彻底失去了出城作战的勇气。
现在城外的箭楼塌了一个,三个据点就只剩下两个了,而且很快就引起了连锁反应。
左侧箭楼的河东军看到右侧箭楼倒塌后的惨剧,立刻放弃固守。
少部分想杀回鸡泽县城中,然后被突入的周军骑兵击杀,大部分打开了寨门跪地投降了。
而最前面的大砦堡则仍然大门禁闭,虽然被砸的千疮百孔,但里面的河东军在骁将刘词和李韬的带领下仍然在抵抗,张昭派人攻打了两次,都被他们赶了出来。
这不得不提到五代的另一个奇特的地方,那就是两军交战,只要上官不投降,下面的人极少主动投降。
这倒不是他们很讲忠义,要是这些家伙这么讲究忠义,五代就不会这么混乱了,他们不投降的原因很简单,还是钱财闹的。
此时早已不是大唐时期人口八九千万,钱粮财货都不缺的时代了。
此时经过二百年的战乱,生活物资和户口,已经衰减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全天下中,按张周一统中原、关中、河东、河北和河西陇右朔方来算,人口最多也就是一千一百万左右。
此外南唐大约八百万,钱越大约接近三百万,孟蜀两百多万,南平七十余万,马楚六十万,南汉一百万上下,漳州清源军四十万左右。
整个人口也就两千六七百万,作为主要的交战场所,中原去除河西、陇右和朔方以后,只有八百万上下。
这么点人口,武人的数量却不少,平均到每一个人头上,把百姓压榨到极致,也没有多少油水,更别说各级军官勋贵还要占去一大部分。
所以在五代时期,武人投降了,并不意味着你还有保有原本的地位,甚至可能性命都保不住。
后唐入汴梁的时候,后梁的禁军可没讨到好,同样的后唐、后晋的历次变动,在武人层面,也都基本意味着一场享受生产物资的大换血。
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张昭不愿意为河东武人开出多高的价码,希望的是他们主动无条件投降,然后挑选一些精锐,其余大部分都得回乡务农去。
河东的好处,当然要被张周的勋臣武将和士兵们吃下去。
而对于河东的武人来说,从上到下都还在指望着刘知远,至少也是指望着张昭来招抚他们。
不然的话,在这种乱世失掉武人这个身份后,别说有没有地来来耕种,就算有,他们也不是种地的料。
带着一身战争留下的伤病归乡,基本就是在穷死和横死两个结局中间选一个。
而在鸡泽县城中,形势就更加凶险了,随着两个箭楼的陷落,鸡泽县城外,就只剩下了一个大砦堡,被攻陷不过是时间问题。
现在连鸡泽县到邢州的路上,都布满了张昭的哨骑,再等下去,后路都要完全被封死了。
刘知远面色潮红,风寒感冒仿佛好了不少,但那精气神,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他环顾了一圈,发现除了刘词、李韬等人被困在大砦堡以外,其余的军将都在这里了。
城内虽然还有一万多人,粮草也还充足,至少能吃二十天以上,但是肯定是没法再获得补给了的。
二十天过后,一定就得断粮,况且现在人心浮动,根本没法守。
慕容彦超环顾了一眼,见周围都是河东武人的核心,也就直接站出来说话了。
“大王,如今之计,唯有想法返回河东了,郭太尉在涉县还有万人,郭从义、白文珂等也还有千余人,咱们守住井陉关与峻极关,河东表里山河,周军要想入太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刘知远听明白了慕容彦超的意思,如果目前就在和鸡泽县被击败俘虏的话,那就失去了所有的资本。
如果能逃回河东,依靠河东的天险和周军打烂仗,一定可以打到周军无法承受。再来讲条件,就要好讲的多。
见刘知远还在沉吟,白再荣可不客气了,昨日一战,刘知远嫡系损伤惨重,一万河东牙兵全须全尾的已经不到两千人了。
在这个看实力吃饭的时代,什么大王,什么节度,都是虚的,手下有多少能打的健儿才是真的。
“大王,某家也赞成慕容指挥的意见,大王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河东上下将士以及左卫上将军考虑一下吧。”
刘知远顿时鼻子都给气歪了,什么叫不为自己考虑?老子现在就是在为自己考虑好吗?
不过白再荣的话虽然不客气,却实实在在的命中了刘知远的弱点。
那就是远在太原的李三娘和两个儿子刘承训与刘承佑,特别是李三娘,刘知远与她感情极好,长子刘承训为人姿容美,性温厚,深得刘知远喜爱,不可能不为他们考虑。
要是他刘知远倒在了鸡泽县城,那么河东一定会起乱子,一定会有人拿他家眷当敲门砖。
罢了!罢了!
刘知远长叹一声,“杀猪宰羊,汤饼管够,告诉下面的勇士,鸡泽县中粮食还够三月之数,让他们放心守,周国中原残破,周军千里转运,饿也饿走了他们。”
说完这通话,刘知远转而就露出了冷酷的表情,“各将下去收揽精锐,将战马都暗中收集好。
明日五更前,先命城中守军出击救援大砦堡的刘词等将,随后再以轻骑突围而出。
只是这需留下一员战将殿后,诸君谁愿意留下?”
够狠!这是要树立起信心,然后放城内的人去送死,来为他们突围赢得时间啊!只是这留下殿后的人选,那就犯了难。
不过,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了一旁的王殷。
因为王殷不是河东人,也不是刘知远的亲信,他是魏州人,契丹破魏州后,才往太原投靠的刘知远,是留下来最合适的人选。
刘知远当即走下座位,拉着王殷的手说道:“孤实知卿一片拳拳之心,奈何时局如此,若能拖延两刻钟,当随卿便。”
这意思是是要拖半个小时,王殷再想怎么办就可以了。
王殷也默然了片刻,他的嫡系,早就在漳水边被打光大半,内心也不想去河东,于是顺手就应承下来了。
代北,中受降城,也就是后世的包头附近,张周的朔方行省平章折德扆,终于见到了好久未见的弟弟折德愿。
折德扆这一次授命与朔方行省防御使药元福一起,率士兵一万,民夫、牧民六千余户,共三万口迁移到了此处。
原本此处的契丹、突厥、吐谷浑等部族猝不及防下,都被折德扆给拿下了,约有一万余人,现在基本都羁押了起来,等待分配
“大好河山啊!”折德愿看着四周的绿荫如野、水草丰茂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此前圣人说黄河百害,唯富一套,某还不理解,如今看到这里,才知道此言不虚。”
折德扆看了看折德愿带来的地图,指着在这里拐弯的黄河说道,“河套这个词,倒是挺名副其实的。”
随后,这位成长非常迅速的张周最年轻方面大员之一,看着折德愿。
“我做了一个迁移百姓充实河套,重建西、中、东受降城,以及丰州天德军和振武军的方案。你看一下增加点建议,回京的时候,呈给陛下。”
折德愿接过来一看,顿时就皱起了眉头,“兄长要移宁夏、河东十五万民到此,还要恢复九原、云中等古称,是不是动作太大了?
况且宁夏、河东的两地人口也不丰沛,河东还未平定,骤然就要移民的话,怕不得激起怨怼甚至反叛。”
折德扆淡淡一笑,“二郎是想说,这移宁夏、河东之民是我折家提出,迁移百姓也是以折家主导,如此一来,定要惹得两地怨恨,徒增折家仇敌是吧?”
折德愿奇怪的看着兄长,“大兄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如此?这对折家并无多少好处,尽是劳神劳力还不讨好的活计。”
折德扆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二郎知道某家多久没跟父亲通信了吗?”
折德愿没明白兄长是什么意思,有些奇怪的偏着头。
折德扆见状,直接淡淡的说道:“自我入灵武以来,一共跟父亲通信了三次,两年中之回家过了一个元日。”
折德愿懂了,他震惊的看着兄长,“而且这三次通信和回家这一次,都是先让圣人知晓,经过圣人批准的。大兄何至于此?圣人并不是猜忌之主!”
“某家当然知道圣人并未猜忌之主,相反还是胸怀广阔的天下雄主,但正因为如此,我等臣子就更该谨小慎微。
我折家父子三人,父亲雄踞府谷,兄长掌握边地大疆,弟弟为皇帝义子就在中枢还娶了宗室,无有寸功而居高位,要懂得这份恩情之宝贵。
圣人这是将整个北疆都托付给了我父子,责任重大,当然要避嫌。”
“难怪!难怪慕容二兄最近一直刻意亲近我,还托我给你带礼物,原来他是想把河东的吐谷浑人都送到河套地区啊!”折德愿突然恍然大悟。
折德扆大笑三声,又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现在才知道啊!听闻圣人此战结束以后,有意晋封青海郡公为公爵,如此谨慎的品德,合该得到圣人的宠信。
他家可是吐谷浑慕容王室最后的血脉,连到手的十几万部众都可以舍弃不要。
其身居高位,得天大之宠信,宛若惊涛骇浪中行舟,能如此稳妥,非常人也!”
折德愿明白了,兄长折德扆也是想做一个义兄慕容信长那样的人。
折家以区区府谷之地起家,并未有多大的功劳,而在短时间内受到帝王如此宠信,托付北地边防,真该如兄长这般谨慎。
“想来兄长定然也是不会去云州城下见父亲了,那弟也不多耽搁,大人还等着援军呢!”
折德愿从父亲折从远那里来见兄长,就是来请援军的,因为云州城中的契丹人发了狠,大军围住猛攻了十余日,竟然不能寸进。
六月初一,就在张昭回师追击刘知远的时候,折德愿与药元福一起,率两千灵武镇禁军以及当地党项骑兵三千余到达了云州。
此时的云州,外城早已被攻陷,但千余契丹人挟裹数百汉人丁壮,于云州内城一直在坚守。
而坚守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在折从远率杨弘信、吴峦等将督军两万进攻云州之前。
驻守云州的契丹伟王耶律挞烈为了防备云州汉人作乱,直接将全城汉人杀死数千,抢夺了他们的全部粮草用来固守。
所以城中的契丹人已经把事情做绝了,根本就没了后路,自然要拼死抵抗。
折从远来了之后,很快在云州汉人的帮助下攻陷了外城,但内城城高墙厚,防御面积也小。
耶律挞烈在城中粮草、水源充足,府谷镇和大同镇的士兵缺少攻城器械,急切之间,确实攻不下来。
而就在药元福率生力军到了之后,杨继业也带着五百骑赶到了。
而且还带来了契丹皇帝耶律阮的皇帝大纛以及衣甲,此外还有耶律阮自己的宫帐耶鲁翰儿朵十五名高级军官。
这些人一到,折从远立刻就胆气壮了起来,其实这些天,他用在攻打云州上的人手并不多。
因为他要时刻防备着契丹骑兵从某个方向过来突袭他,现在终于没了这个顾虑。
刹那间,三军欢声大作,万岁之声久久不歇,折从远更是笑得眼泪都下来了,他看着杨继业说道。
“石氏割让燕云十年矣,使中国失去屏障,我等府麟二州百姓也深受其苦,今日可谓大仇得报!”
随后折从远撤回所有防备契丹的队伍,三军在云州城下杀猪宰羊欢聚之后,兵力加强到了三万人的周军,开始猛攻云州内城。
而在攻城之前,杨继业特意持耶律阮大纛在城下夸耀,带来的俘虏也一个个自报身份,哭言皇帝已经驾崩。
城上的契丹人闻言大为惊恐,耶律挞烈也痛苦的涕泪横流。
他们坚守下去的惟一勇气,就是知道折从远人不多,期待着幽州方面的契丹人可以来解围,现在连皇帝都没了,还打个什么?
战斗打到第三日,与契丹人有深仇大恨的云州居民和大同镇禁军,抢先拿下了内城东门附近。
契丹伟王耶律挞烈见事不可为,在内城府衙自焚而死,周军蜂拥入城,捉拿城中契丹七百余。
本来折从远还想留几个给张昭去献俘,结果云州汉儿和大同军苦契丹久矣,城中的契丹人但凡被拖出来,都是当场打杀。
于是在万众欢腾声中,失去十年的云州,再次回到了中原王朝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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