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收假上班的第一天,贺天然收到薛勇发来的一条消息,说温凉那边在下星期的周末抽出了一天的时间,问他同学聚会可不可以定在那天。
贺天然想了想,又跟曹艾青打去了电话沟通了一下,于是这场拖延了一个月之久的高中同学会,终于是确定了下来。
不光如此,薛勇那边还给自己捎带了另一条消息,问自己还记不记得上次在火锅店聚餐,其中一个叫黎望的男人。
贺天然感到几分疑惑,在一番追问之下,薛勇才解释原来是上次他帮贺天然招待完温凉的那群朋友后,姑娘在确定时间时又再次委托他跟贺天然说一下,麻烦贺天然给她的这位导演朋友一个交流的机会,看看以后有没有什么合作的可能。
择日不如撞日,在薛勇发来了黎望的联系方式,两人沟通了一番后,这次见面的时间就定在了今天下午。
对于黎望这个人,虽然贺天然与之的交集并不多,但心里却怀有了一丝期待,说来也怪,贺天然对于温凉的这群老朋友们总有一种天生的好感,蔡决明是这样,胡岳也是这样,而黎望就更特殊一些了。
人是需要一些对标,一个类似的竞品,来促使自己成长的,特别是刚接触到一个陌生领域,就比如玩一个竞技游戏,人刚上手的时候,就喜欢找一些高手的视频来学习他的打法与思路,或者是找身边一个技术利害的朋友,以此来竖立一个赶超的目标,只要人抱有一个竞争的心理,那么这些行为哪怕本身意识不到,但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
可能是因为大四毕业那年的微电影大赛正式开启了贺天然的电影之路,而当时与之同台竞技的黎望,就成为了贺天然这么一个追赶的存在。
如今时过境迁,上次聚会没来得及细聊,贺天然还真想知道,那个与自己年纪相仿且才华横溢的黎望,现在混的怎么样了。
时间来到下午两点,黎望发来消息,说他人已经到了山海集团楼下,贺天然叫了一个同事下去把人给带上,他自己走进了办公室,在镜子前审视了一下自己的面貌,然后脱下略显商务的外套,身上只留下的一件修身的马甲和打底的衬衫,当他将的袖口挽过小臂时,他忽然被自己的这番举动所逗笑。
“见一个大老爷们,我这么费心思干啥啊……”
贺天然不禁头口吐槽了自己一句,但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在黎望身上,他感受到了某些与自己相似的东西,而为了这次会面能够让他感受得更为真切,他只是在剔除自己与对方身上的一些不同。
片刻后,办公室的门被同事小心地推开,他探出一个脑袋。
“天然哥,黎导人到了,现在进来吗?”
刚收拾完桌面的贺天然点点头,吩咐道:
“让人进来吧,对了,让小李等一会送点茶水进来。”
“好的。”
贺天然刚一坐定,房门就被人轻轻敲了两声,随后黎望推门而入,而看到对方的打扮,贺天然顿时有些失笑。
与上次朋友聚会的休闲穿着不同,黎望此时一身正式的行头,一件秋季的棕色风衣下搭配着一件黑色的西装,规整的衬衫衣领下系着一条浅蓝色的领带,这看上去倒像是个出入高级写字楼的精英白领,而不是一个什么搞艺术的导演。
看到贺天然的微笑,黎望一下慌了神,以为是自己哪里出了错误,他双手微张,上身扭转了半圈,问道:
“贺导,我是哪里有什么不对吗?”
贺天然摇摇头,直言不讳道:
“没有没有,只是现在才刚到十月份,黎导你现在穿风衣会不会有点热?来,请坐。”
对比起贺天然在室内还要把衬衫衣袖挽起来的穿搭,这两个人站一起确实像是活在两个季节,不过现在港城进入到十月份后天气就开始阴晴不定,大街上穿什么的人都有,所以黎望走在外面倒也不奇怪。
黎望依言走到贺天然对面,拉出椅子坐下,又是有些羞愧,又是有些坦然地说道:
“说来惭愧,今天这身衣服是我出门前女朋友帮我搭的,她是因为考虑到您的办公地点是在山海集团里,周边都是穿着职业装的白领,而且想到几年前咱们拍戏的时候遇见您也是一身西装,她就觉得今天我这么穿就会好一些,没想到弄巧成拙,闹了个笑话,有了风度,没了温度。”
黎望这么一席话,反倒是拉近不少贺天然对他的好感,贺天然夸赞道:
“看起来黎导的女朋友真是一个贤内助啊,对了,黎导咱俩说话就不要您啊您的了,太过生疏了,而且咱们年纪应该就差不了几个月,你就直接叫我天然好了,哎哟,看你今天过来,我一下就想到了胡岳第一次来见我,你们应该认识吧?”
“认识啊,他来的时候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来的时候胡子也没刮,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背着个装电脑的包,像是刚写了一通宵的剧本,都没来得及收拾就过来了,本来我都没觉得什么,但今天一见着你,才发现他那次来是真的邋遢了一点。”
说起这件朋友之间的往事,两个人都笑了一会。
黎望问道:“听说,胡岳在跟完你的《心中野》后,跟蔡决明就一直留在横店?”
贺天然点点头,“是啊,那次快杀青的时候恰好碰到几个珠光巷的老板也要在那边开戏,我就把他们两个介绍过去了,不过看他们在冲浪线上发布的一些近况,应该是要回来了吧。”
“这样啊,我来时还纳闷呢,我一直以为天然你的公司也在珠光巷那个文创园里面,没想到是在山海这边。”
“没有没有,就在珠光巷,这里就是临时办公的地方,我女朋友不是学建筑的嘛,她回国之后我就让她重新帮我把那边的室内重新设计装修了一下,估计这个月就能弄好,到时候外头这些人都得跟我一起回去。”
黎望本来脸上的笑容蓦然一凝,像是没听清楚一样,再次确认一遍:
“女……朋友?贺导你说你有女朋友?”
“对啊。”
“那上次在火锅店……你跟阿凉……”
贺天然沉默了两秒,沉声道:
“那是个游戏,现在就是游戏结束了而已,虽然我跟温凉并没有发生‘熟人游戏’里的那种关系,但我们依然是朋友。”
黎望像是一瞬间想不通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不过当他再次看向贺天然时,表情里有些复杂,贺天然读懂了对方此刻的心思,补充了一句:
“不要误会,我跟温凉之间都是正常的往来。”
黎望摇摇头,温润笑道:
“贺导,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个,我作为一个外人,无权去置喙发生在你俩之间的情况,只是作为阿凉多年的一个朋友,我不过是有点诧异,她以前可不会跟人玩这样的游戏,看来毕业工作的这两年,大家身上都或多或少发生了一些改变。”
贺天然点点头,好奇追问:“温凉……或者说你们这群朋友们,以前是什么样的?”
黎望后背靠向椅背,仰着头,眼神向上,双手环抱在胸,面露回忆之色:
“说出来不怕你说我矫情,在我记忆里,我们这群人都很纯粹,所以我至今对他们的印象,都停留在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
不过现在想想,大家其实也一直都在变,不过以前都相处在一起,所以并不觉得,现在分开个两三年再见到,一些变化就很明显,我、我女朋友还有温凉,我们三人认识得蛮早的,当时我们都还在一个艺术培训班里学生,平时都到各自学校上文化课,到了周末或者集训的时候就凑在一起。
学艺术嘛,加上年纪小,所以个性都很张扬,那时的温凉就完全是个刺儿头,叛逆、傲气,我女朋友当初跟她认识也是因为一件小事吵了起来。
后来咱们三人都考上了电影学院,认识了那时还很天真单纯的顾玲,为人圆滑精明的蔡决明,看似猥琐,但内心又不乏正直与才情的胡岳,后来温凉又去玩乐队,我们这帮人又结交到了豪爽的n哥,本来是学雕塑,因为乐队经历现在彻底转行做音乐的魏醒,还有不常出现,但一出现却总能给人带来些喜剧效果的朴老板。
毫无疑问,我们这帮人都是因为温凉而连系到一起,从而才有了一场鲜活的青春记忆,说实话,那时的她就好像是一个被命运的聚光灯所照耀的姑娘,她总是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物,结交一些有趣的人物,生活中就好像不存在什么的坎坷,我曾为此担心,因为在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太过顺遂,但以她的为人性格,感觉迟早会犯下一些错误的……
不过这世界上谁不犯错呢?
来得早些,吸取教训,总比来得晚到无可挽回更好。
后来温凉依旧是我行我素,命运对她的最后一次眷顾,停留在了她拍完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后,我们因她而聚集在一起,也因那一年的毕业,各奔了东西。
那一年,温凉签了公司把乐队解散了,n哥之后再也没有打造出一支像interesting般的乐队,顾玲跟蔡决明分手了,成为了现在的顾乔蔓,胡岳在大学的最后一年短暂地谈了一场恋爱最后也不了了之,我女朋友在温凉身边做了一年半的助理,因为当时我工作上的一些变动,所以回到我身边帮我。
之后的一些事情,想必贺导你也已经很清楚了,那段记忆对我来说,是一段很宝贵的创作财富,我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思考与追问,我们那群人当时的日子过的是那样的欢乐,为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却总是唏嘘?
这让我有了一种创作上的冲动和表达欲,我想帮温凉,或者说想以她为具象化,为我们这群人记录一点什么,讨论一些什么……
不过,我好像低估了命运对凡人的摆布,当祂不再为你光临,那么就连让你犯错的机会,都是不会给你的。”
贺天然静静的听完了黎望的一番讲述,方才嘱咐同事送来的茶水还没到,不过现在或许已经不需要了,年轻的老板暂时没有表达出什么话语,他是站起身,走到身后的恒温酒柜前,拿出两个葡萄酒杯与一瓶马爹利的干邑白兰地。
“要冰块吗?”
贺天然回首问道。
黎望显然也是懂酒之人,他摇了摇头,道:“我听说陈年的干邑最好是斋饮,什么都不要加。”
“没有那么讲究,这酒挺烈性的,加点冰块稀释一下浓度也挺好,不过……我也喜欢直接喝。”
贺天然拿着酒重新走了回来,他有条不紊地将两人的酒杯分好,酒水倒上,他的目光凝视着杯中缓缓上升的酒液,倒了四分之一后他收回了酒,这才说道:
“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刚收购温凉的公司,当时她的经纪人老板告诉我,温凉身上还压了几部片子没有播,有的呢是拍完了,但因为各种原因还没定档,有的呢,是后期一直拖着没做完,最近她人气上涨得很快,这些旧片子一夜之间就冒了出来,都想赶着热度上线,以前温凉风评不好的时候也没见着他们这么急,如果她现在不红的话,也不知道这些片子要压到什么时候……”
黎望拿起酒杯,微微摇晃了两下,他倒是听懂了贺天然的言下之意,但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
然而,贺天然接下的问题却更为直接,他抿了一口酒,放松着身心,缓缓说道:
“跟我说一说当初你让温凉去拍的那个片子吧,我很好奇,经历过那么灿烂青春的你们,如今各自成长之后,会拍出一个怎样的故事。”
黎望沉吟了片刻,在故事开始之前,突然竟是反问了一句:
“欸贺导,你应该知道大学城那边,有一条‘宇宙街’吧?”
贺天然笑着点点头,“当然,那条路的真名叫‘玉舟后街北’嘛,在体院跟美院之间,也是去电影学院的必经之路,一条街都是涂鸦、商铺还有酒吧,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大家为了好玩把那条路化名,然后我有因为会议,又把它化用成了我的片名,叫《宇宙后街北》。”
黎望举杯喝了一口酒,徐徐将心里这个未能拍完的故事,讲述了出来……
都说一个好的故事,能用一句话概括,尽管这种商业片的逻辑套用在文艺片上,显得不那么不着调,但用简要通俗的语言概括出自己的故事,确实是一个导演与编剧的基本功。
所以黎望一开始也没扯什么片中要探讨的深刻议题,《宇宙后街北》这部片子的内容就很简单——
这是一个大四女孩小水,在面临毕业,即将步入社会的迷茫之际,一段追星的故事。
在毕业前夕,她喜欢的乐队主唱天乐在一次演唱的结尾中,留下一句“宇宙很大,但我想回家了”后的第二天,就突然人间蒸发了。
一夜之间,他的朋友、粉丝、亲人好像都不记得他了,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小水还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为此,她一直都在寻找着天乐,并且不断地向旁人证明着天乐的存在,但很多人都认为小水是精神上出了问题,天乐这个人,完全就是她的臆想,而这也严重影响到了小水的生活,让她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寻找偶像,转而寻找起了工作。
而时间一晃,便是三年,而直到有一天,小水在一间熟悉的小酒馆里,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歌声……
“追寻”或者说是“找寻”这类的主题在艺术创作领域十分常见,贺天然通番听下来,感觉出了许多名作影子,诸如娄烨的《苏州河》,曹保平的《李米的猜想》,不过主题相似并不能代表什么,每代人都有每代人专属的时代印记,年轻人的迷茫与无助,追寻与坠落,痛苦与麻木,他们都被嵌入城市的残酷一角,这种情况想必还会伴随好几代人,而幸运的是,对于这种由时代引发的阵痛,总会当时的青年导演站出来,用不同的视角去发声表达。
黎望随后又详细说明了剧本里的一些具体内容与一些隐喻,贺天然显然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作为同行,他的一些问题与感受也总能一针见血,使话题更加深入,而非浮于表面。
他们谈天说地,聊完剧本聊艺术,聊完艺术聊生活,这场聊天一直持续到了黄昏时分,两人仍是兴致昂扬,像是多年的知己,当再次添上新酒时,他们都已微醺。
这时,黎望忽然问道:
“天然,你有自己写过剧本吗?”
贺天然一愣,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笑道:
“写当然写过,可要说像望仔你这么在感受生活后,有了一种很强烈的创作冲动,一定想要表达些什么,那是没有的。”
黎望有几分意外,但仔细一想,又无可厚非。
现在的贺天然,虽然从事着他喜欢的行业,但其实他的身份,更偏向于一个制片人的位置,除开拍戏的日子,现在能给他沉下心来创作的时间真的很少,毕竟他还有这么大个公司要管,今天跟几个投资人考察一下这个项目值不值的投,明天跟几个发行商开个会,讨论一下市场的宣发情况,这还不包含他接下来要展开的一些影视项目,如果不是白闻玉帮他管理着艺人那边的情况,那么他真的就是分身乏术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想要获得贺盼山的财力支持,这些都是他必须去承担的。
所以单论导演这一途来说,贺天然跟黎望比起来,他更加商业;而黎望比之贺天然,就更纯粹了很多。
这两个男人,对对方随处的境遇都心知肚明。
“有没有想过……休息或者是沉淀一段时间?”
“很难啊,机器一旦转动起来,停下来的成本就很高昂……”
“兴许是能给予你灵感的那个‘缪斯’还没出现。”
“哈哈哈,或许吧。”
贺天然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问:
“对了望仔,《宇宙街》现在的素材还在吗?我想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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