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温凉在未来见到贺天然时,他还是一个形象年轻,心理成熟,对新事物抱有好奇和幻想,以及饱含童真与情趣的人。
而将这些印象投射到为他定制的服装中后,就形成了一种成熟中又不乏年轻的风格。
棕色戗驳领的鱼骨纹西服外套,灰色的双排扣马甲衬托出了贺天然的腰线,既适合在炎热的天气里单穿,又能明确的划分出了领口的v字区。
男人没系领带,领口的扣子也单独的松了一粒,要不然全副武装实在是太热了。
不过他这种洒脱的穿法,倒是很符合原本这种意式西服浪漫自由的剪裁风格,肩宽收腰的设计,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精致,利落,贵气逼人。
只是这种气质如果从头到尾都这样,就显得不够日常了,所以这次贺天然也没有换上皮鞋,而是踩着一双街头气息浓郁的黑色匡威,从整体观感上来看,就增添了些许的随意与自由。
比少年沉稳,比老男人有趣,这就是这套衣服,给贺天然带来的诠释。
陈裁缝很是喜欢自己的这件作品,笑道:
“小贺看上去,还真有点上海老克勒的范儿。”
“老克勒?什么意思啊?”贺天然不懂就问。
陈裁缝回答道:
“很难相信小贺你定制衣服的时候说出那么多专业要求,却不知道‘克勒’两个字的含义,它是英文翻译过来的,分别是三个词,cor、ss、carat,也就是白领、阶级、还有钻石的分量单位,这么说你就应该能意会到一些了吧?”
贺天然点点头:“原来如此,长见识了。”
一旁的曹艾青听到这番对话,疑惑说道:“专业要求?我还以为是裁缝老师你给的意见呢。”
陈裁缝推辞着说道:
“没,虽说我们这边是做定制,但在提供的规格上还是差了一些的,就像小贺一开始就要求这套衣服用英国世家宝钻石系列的面料,可那是十万块一米的料子,我这小门店可拿不到货,而且能买得起这种面料的人,也不会来我这种店啊。
但是小贺说相信我的手艺,我很感激他第一次见我,就给了我这么大的信任,所以除了在面料上我给了他几个退而求其次的方案外,其他部分我都是在尽力配合他的要求。
我还纳闷呢,小贺提的要求很具体,但显然也是第一次定制西装,懂这么多肯定是有预案的,看他今天把女朋友带来,我瞬间就明白了妹妹伱可没少在男友的形象问题上下功夫啊!”
这本是裁缝好意,夸赞这对小年轻感情好的溢美之词,可这番话说完之后,场面的气氛忽然就有些……凝重。
曹艾青微微一笑:“大哥你误会了,我们不是情侣,他知道这么多,也不是我教的。”
从步入这个商场的第一步开始,曹艾青就觉得意外了,贺天然前世穷困潦倒,别说西装了,领带可能都不会打,而他今生的经历,曹艾青更是心中有数,所以结合裁缝的这席话,那个给贺天然西装建议的人,也就可想而知。
“啊……这样啊。”
裁缝闻言,自知好像是说错了话,捅了个篓子,很是尴尬。
曹艾青道:“大哥,能不能给我们几分钟,说些话啊?”
怎么说贺天然都是陈裁缝现在经手的贵客,听了这话,当即道:
“可以可以,你们聊,小贺你衣服上还有什么问题,你叫我一声就行,我就在外面。”
说罢,裁缝忙不迭就走了出去,于是,摆满了模特与缝纫机还有试妆镜的制衣间里,就剩下了他们俩。
贺天然有点手足无措,姑娘缓缓走到他近前。
“这家店,在未来很有名气吗?”女孩轻轻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未来发现这家店的?”
“因为人家现在还没有发达到拿得出你要的那种料子啊……”
曹艾青伸出手,将贺天然衬衫领口的扣子给系上。
“哈哈,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没错,以后这家店的老板,会帮一些名人啊,社会名流定制服装,至于现在……我应该是第一个。”
贺天然挺着背,表情有些僵硬。
女孩自然而然的接过他手中拿着的领带,男人下意识垂头,待领带环过他的后颈,他才道:
“打领带感觉有点热,而且脖子被束缚着,我不太习惯……”
“嗯,我知道,我就想看看你这一身都穿好了,会是个什么样子……”
贺天然没有拒绝,任由曹艾青动作轻缓地将他的领带系紧,随后将大半部分掖进马甲之中,将男人的两边领子妥帖地整理好,她后退了一步。
她打量的眼神很认真,似乎想把眼前这个焕然一新的贺天然,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印在脑海中。
可是看完之后,她的表情又有些茫然,轻声自语道:
“原来你在她眼中,是这个样子啊……”
“艾青……”
“你喜欢吗?”
女孩抬起双眼,正视贺天然。
一瞬间,他如鲠在喉。
“有点……拘束……”
“但这是量身定做的啊。”
“我知道……可还是有点……不习惯吧。”
贺天然明白,曹艾青问的这哪是什么衣服合不合身的问题啊,这是在暗指他与温凉之间的这段感情,但他只能回答衣服,而且也只能从侧面,委婉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觉得拘束是当然的啊,因为如同这件衣服一样,那是一段被命运扼住了咽喉的爱恋,是背负着枷锁,而翩翩起舞的日子。
曹艾青安静道:“拘束吗?但……你这个样子,确实感觉像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对方的这个评价,让贺天然愕然,不过他笑了一下,抿了抿唇想了片刻,终究是苦中作乐道:
“呵,是吗?希望你下次夸我的时候,还是让我换套衣服吧,我可不希望这世界上眼光差的好姑娘又多一个。”
听见他这样自嘲,曹艾青也是一愣,随即也笑了。
只是她笑着笑着,表情有些酸涩。
“你不是说……要让她彻底死去吗?”
“……”
贺天然的眼中出现一阵慌乱。
“我……可能是毕业在即……我想好好缅怀一下过去吧……艾青,这其实就是一件衣服,我……”
“你是想要缅怀过去,还是没有勇气走向未来呢?”
曹艾青打断了他早已自乱阵脚的发言,贺天然的自辩瞬间是戛然而止。
姑娘作了一个深呼吸,缓缓走到一边的缝纫机旁坐下。
窗外的阳光还是如最初般地那么偏爱这个女孩,光芒印在她的脸颊上熠熠生辉,就连那些飞舞的尘埃,都有了光彩。
然而此刻,她却垂下头沉思着,她在想着什么呢?
那些思绪,是否还如当初数学课上,在书本空白处写下一瞬莫名念头般的生动从容?
贺天然走到她的身前,徐徐单膝蹲下,男人凝望着这个当初他奉若神明,而今依旧如此的少女。
“艾青,这是……这是‘她’在我身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了,想要重新启程,总得收拾一番那些曾对自己有着重要意义的东西吧,因为有了这些,才造就我如今愈加完整的人格,忘记一个人是一回事,但莫要辜负,是另一回事……我……”
就当贺天然感怀时,曹艾青缓缓伸出手去,指尖触碰到男人的脸颊,她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带来了一种无比真实细腻的温柔与安宁。
一瞬间,男人知道,自己不用再去解释了。
而随着这个念头的到来,在下一秒,他也听到了从少女口中,说到了一句让人无比安心的话——
“我相信你。”
贺天然的内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触动了一下,他好像有好多话想要说,但好像在这个时刻,一切都在不言中……
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知道自己的全部。
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温柔共振,让贺天然在面对曹艾青时,内心都是充满了笃定的。
“天然,这一年多来,我真的很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按理说,若是一般人,我早就应该对你有了无比的好感,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曾经最温暖我的人是你,伤我最深的人也是你……
这可能也是我自己的执着,我不需要你为了我而放弃些什么,来达成我的心愿。
就像我本是来淋雨的,你非要给我撑伞,我会走不快,你也会淋湿。
任何关系里的付出,心甘情愿才有意义,违背内心的做法,不仅会对自己愧疚,还扭曲了我们互相之间的关系。
所以,我只想改变自己,我不想影响别人……”
曹艾青语气和蔼,如是自问般说出了横亘在两人之间最大的矛盾。
贺天然呢喃道:“……我知道的艾青,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是一句简单的‘功过相抵’四个字就能随意扯平,为你做这些,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也包括你心甘情愿地接受如今将要发生的生活吗?”
“……”
随着曹艾青的一句反问,贺天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骗不了曹艾青。
“天然,我相信你说的话都是发自真心,但我也看得出来,这一年来你过得并不快乐,你其实不想就这么随波逐流下去,对不对?你其实还有自己更想做的事,对不对?
你说我们的感情不是功过相抵,可你确实也把应该偿还的都偿还了,所以我已经不想看到一个心甘情愿围在我身边,把梦想都丢弃的男人了,我不情愿这样了,因为这会让我觉得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曹艾青字字珠玑,在遭到背叛之后,她是最恨贺天然的一个人,但在这一年里,她却是最懂贺天然的人。
“艾青……我……”
“回去吧。”
“什……什么?”
贺天然的瞳孔赫然震颤。
只因曹艾青慢慢收回了放在他脸庞上的手,从口袋中,缓缓摸索出一串月白色的菩提子……
“回去吧,回到我们的最初,去避开你所有的悲剧,去好好藏在草丛里不要出来救我,让我鼓起勇气自己面对一切,去做你喜欢的事,去完成你自己的梦想,去反抗父母对你的压迫,去结交与你志同道合的朋友,去……去自由的,跟你一直念念不舍的人在一起……还有就是……不要再来招惹我了……我真的很好,这里是我的天堂,我不需要人来救我……”
少女如同梦呓一般的话语萦绕在贺天然的耳边。
“回去吧……如果我们不谈感情,你已经偿还了你的罪过……”
男人痴痴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曹艾青。
如果说,温凉爱的是全部的贺天然。
那么曹艾青,在当下这一刻,就是赐予了贺天然全部的自由……
所以,爱一个人与懂一个人,哪个更重要呢?
真实的情况当然不是这么极端,温凉在爱贺天然的同时,自然也懂他;曹艾青在懂他的同时,也曾爱过他,只是两个姑娘的人格与执念各不相同,表现出来的形式,也就跟着泾渭分明地将这个问题抛诸在了眼前。
“那如果谈感情呢?”
贺天然按捺住心中惊骇,闷声发问。
“不会有这个机会的,重新跟你做朋友,已经到了我的极限了……”
曹艾青回答的很果断,没有留下一点余地。
她抬起贺天然的手,将那串佛珠慢慢放在了他的手心,然后双手又包裹住他的手掌,使它慢慢合拢。
“去吧,我相信现在的你,已经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了,不是你的这身衣服,而是因为你这个人……”
女孩松开了手,她的目光看向男人的发丝,情不自禁地道出一句:
“你的头发好像又白了一点,我看着,真的有些心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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