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年复一年。
现在已经是曹艾青在借书卡上,写下“清白之年”后的第二年初夏了。
这一年,他们升上了大四,空闲的时间骤然增多,但身边的人,却丝毫没有清闲下来,反而变得更加忙碌。
郭淮没有听从曹艾青生日那天的建议继续深造。
他选了一条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路,当了一年半的学生会主席,他战功显赫,目前正在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公司里实习,听说已经拿到了一份不错的offer,最近几个月都不在学校,想必现在的他,已经适应了学生与社会人之间的身份转变,开启了新的人生节奏。
贺元冲结束了休学,重新返回了港大,不过由于缺席一年的缘故,只能跟低一级的大三学子们一起上课,回来之后他也不住在双港公寓了,而是搬去一般宿舍楼的四人间居住,这是贺盼山的意思。
如今这个弟弟,性格变得更加收敛,几乎每个月,他都会给贺天然做一次生活汇报,其中内容包括这个月做了什么,吃穿用度等细节,因为贺盼山对他的惩罚并没有结束,只有得到贺天然这边对汇报的点头,他才能拿到下个月的生活费。
至于曹艾青,最近也不怎么在学校了,因为她手头上的教堂项目已经进入到了施工阶段,按理说,如今一年半都过去了,进展不应该这么慢才对,但政府的拆迁流程就是这样,得拿到批文才能推进工作,所以一拖再拖到了现在才敢动土。
如今,曹艾青是顶着夏日骄阳,天天跑去现场监工,生怕工人出了纰漏,她那几个硕士研究生的师哥师姐都没她那么勤快。
最后是贺天然,毫无疑问,他现在是这群人里最清闲的一个。
临近毕业,学校已经没了课,他一天坐在图书馆里,排班从周一排到了周五,简直就当成了主业在做,如果他愿意,这个排班表甚至能排到周日去。
“天然哥,听说前几天,你毕业答辩的时候,几个老师都吵起来了?”
耳边,传来同事的好奇询问,贺天然的视线从手上那本《景观社会》上挪开。
对了,桃子学姐也早在去年毕业了,不过她去的公司就是山海科技,两人现在还有联系,前不久桃子姐还发微信过来开玩笑,说等到贺天然毕业的那一天,就是他们公司太子爷登基的好时候。
只不过,贺盼山好像并没有安排贺天然毕业之后就进到公司,兴许是父子两人自南山甲地那次闹了别扭,贺盼山对他另有安排,现在先按下不表。
现在眼前说话的同事,是贺天然同系的一个小学弟,名叫余辉,平常贺天然都叫他辉子。
“不是吵,是探讨,几个老师对我线上线下风投前景的课题,各自都有一些见解。”
“那……过了么?”
“过了啊,九十六分,a。”
“牛哔啊……”
辉子感叹了馆泡着,也就看看书,摸摸鱼,一点都没有那种毕业在即的紧迫感,连续两个月,他每天就抽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写写论文,查查资料,结果轻轻松松过了答辩,还得了这么高的分,觉得真是潇洒到不行。
果然人跟人不能比呀,余辉自叹弗如,主要是天然哥还不卷,摸鱼摸得心安理得,搞得连他最近都有点怠惰了……
贺天然望向他的电脑屏幕,果然这个弟弟也是在忙中摸鱼,看着电影呢。
虽然电影按下了暂停,但贺天然还是仅凭这一帧画面所表现出的那种独特风格里,猜出答案:
“罗伊安德森的《寒枝雀静》啊?”
余辉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他,天然哥你阅片量真是够广的,这么冷门的片子都知道,一般人能说出这个导演拍的《布达佩斯大饭店》就不错了。”
“那部电影不是挺好猜的,毕竟得了奥斯卡那么多提名,而且在构图与色彩上都极具辨识度,让人看了一遍就很难忘记。”
余辉赞同不已,按下空格影片继续,口中不断赞道:“他这部电影就走了是另一种冷峻的风格,但审美依旧是超人般的存在,啧啧啧。”
贺天然听着汗颜,提醒了一句:
“辉子啊,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拍《布达佩斯大饭店》的那个导演叫韦斯安德森,而拍这部《寒枝雀静》的导演叫罗伊安德森,他们是两个人,所以风格才不同?”
“……啊?”
感受到贺天然“关爱”一般的眼神,余辉顿时是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啊什么啊呀,记不清导演很正常,看电影嘛,自己看得舒服就好,伱要是真想钻研什么,那么这个安德森,可一点都不遑多让,他是利用空间讲故事的导演中,独一档的存在。”
贺天然微微一笑,并没在这件事上挖苦他。
说起来,他跟余辉的相识,还是有点说头的。
去年的时候,贺天然负责图书馆放映厅的电影放映,学校电影协会那边常常组织观影活动就找上了他,余辉当时是电影协会的成员,一遇到贺天然当即是相逢恨晚,引为知己,而天然哥偶尔间流露出的那种对电影的专业见解,更是让余辉佩服不已,直道天然哥妥妥就是一个图书馆放映厅的扫地僧……
话说,余辉最近是打算拍部微电影,参加由港城大学、电影学院、港城美院等几所高校联合举办的大学生微电影大赛,而且小伙子似乎也有心往影视制作行业发展,所以才抱着一些文艺片来回咀嚼,分析镜头里的专业技法。
得到了贺天然的安慰,余辉挠了挠脸皮。
“也对,反正都是学习嘛,对了天然哥,这个导演的片子,外景的光线怎么控制得这么均匀柔和的啊,难道是说,北欧那边空气质量比较好?”
贺天然瞟了一眼画面,“因为这个是棚拍。”
“不可能啊!棚里面怎么可能拍得出这么自然的大纵深?用特效也没办法做到这么通透吧?!”
余辉虽然刚才认错了导演,但一些基础的电影知识还是具备的,分得出棚拍特效与外景摄影的区别。
贺天然用手指了指荧幕画面里的远景:
“因为它的背景是严格按照透视关系做的道具,利用视觉差看起来很远罢了,而且这些背景都是一笔一笔画的,要不然这种色彩跟颗粒感,无论是用实景还是特效,都差了点意思。”
余辉有些瞠目结舌,“这……这也太扯了吧!”
贺天然认真纠正道:
“这跟扯不扯有什么关系?
塔可夫斯基在《牺牲》里,为了一棵树的每一根细小枝丫都百分之百符合自己的要求,硬是让美术组凭空给造了一棵出来,而当这棵树出现在镜头中的那一刻,就说明了一个导演对待自己的作品,应该去做到什么样程度。”
余辉喃喃道:“但是这……似乎与现在的电影潮流相悖啊,很是吃力不讨好,反正观众也看不出来……”
贺天然皱着眉:“那你作为观众来说,他做的是错的吗?”
“是没错……但是……”
“他错了吗?”
贺天然强行打断他的借口,再次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
“回答是,或者不是。”
“……”
余辉被问愣了,贺天然平时很好说话的,为人也很温和,一点富二代的架子都没有,可唯独谈到电影的话题时,他的状态就往往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如同一个平静的、执拗的,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暴君。
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余辉不知所措时,贺天然脸上却骤然一笑,又回到了那个嬉皮笑脸,和和气气的状态,主动放下台阶,道:
“当然是错的啦,辉子你拍你那个微电影的时候,可千万别这么搞,会被人骂傻哔的,保不准还得吵起来。”
“啊……嗯,好的……”
余辉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显然整个人还没从对方这种两极转变里走出来,他觉得贺天然真正要告诉自己的,并不是这种妥协般的回答。
于是他战战兢兢地提议了一句:
“天……天然哥,过两天我们开始拍摄,要不……你来当导演,帮我们电影协会把控把控怎么样?”
哪知贺天然闻言一怔,然后整个人都默然了起来,眼底里像是闪过了些什么东西。
直至过了好一会,他摇了摇头。
“算了吧,你太高看我了,我就是看的电影比较多,真当导演铁定得拉胯,而且我没几天就毕业了,一世英明可不能毁在了这儿。”
“谁都有个第一次啊,天然哥你肯定行的!”
其实余辉老早就有了这个想法,但面对他的不依不饶,贺天然还是摇摇头。
“算了吧。”
“为什么呀?”
“过两天我得去面试了。”
“那……那面试之后又不是立马上班……”
“对我来说是的,我就是去走个流程,家里的安排,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下次回学校就是拍个毕业照,领下学位证之类的了,现在我们这一届的金融班,估计我是少数还留在学校里的几个。”
贺天然平静说完,将手里的书放到身后的书篓里,余辉彻底死心,无言以对。
男人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对了辉子,忘了跟你说,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图书馆值班了,下午我有点事儿,就先走了,不陪你了啊。”
“啊?!!天然哥!你……你怎么这么突然啊!我们图书馆的同僚还没给你开欢送会呢!”
听了这个,余辉更是被激的喊了出来,一些离服务台近的同学纷纷朝这边看来。
“嘘,小声点,别吵着别人。”
贺天然洒脱一笑,继续道:“开什么欢送会啊,莫名其妙的,我跟图书馆的老师说过了,等我这几天有空,咱们再一起约个饭什么的就行。”
“哪……天然哥,你一定要约我啊……”
“知道啦~”
他背上单肩包,余辉也跟着站了起来,想要送送他,贺天然拍了拍小伙子肩膀,顺势又将他按坐下。
“留步,别搞得那么沉重,以后工作上还有什么不懂的,先找老师,老师不清楚的地方,你就憋着,等是十万火急你兜不住了,你再来找我,当然,你那个时候找我估计也没啥用,我除了笑你两句也就帮不上什么了。”
“天然哥……”
“走啦~再见!”
“……再见!”
贺天然轻轻捶了余辉胸口一拳,扭头离开了这个两年里,被他视为这个世界上,可以让自己内心栖息的避难所……
时间过得真快啊,自己人生的这本自传,是终于走到了最终章,还是说……
应该翻开一页新的篇章呢?
图书馆外阳光正盛,贺天然抱着这样的疑问,缓步朝外面的世界走去……
光芒一点点吞没了他的躯体,直至彻底融入,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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