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禾怎么会在这里?”
凌烟对丁舒禾的身形很熟悉,不会认错,就要追上去,却被木青拦下。
在丁舒禾身后,还悄悄跟着两人,竟然是颜齐和丁寿。
青莲观离这条街有一段距离,颜齐二人似乎已经跟踪了一段时间。
凌烟看到这种情形,立刻猜到一种可能,担心道:“舒禾很可能是一个人离开青莲观的,她恐怕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想要离开大家。”
横波城的夜色越来越沉,丁舒禾走在街道上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在她身后,颜齐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出什么表情。
丁寿在一旁催促道:“既然担心她出事,为何不带回青莲观,反而如此放任?”
颜齐问道:“现在把小师妹带回去就能解决问题吗?”
丁寿无奈道:“那你我能够解决问题吗?说实话,地宗因为业毒爆发而身死道消的人有很多,若非真仪长老特别喜爱她,她早已经……当然,我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但连你师父她们都解决不了的事情,我们又能如何呢?”
颜齐板着脸,丁寿还在一旁催促,他没听清丁寿在说什么,只觉得胸口被舒禾留下的这一封信硌得慌。
师兄:
我很开心能够认识认识大家,加入地宗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师父对我太好了,还是师兄你们也是……也许就是因为用光了运气,现在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与其以后什么都做不了,成天担心是不是沾染了因果,我更希望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哪怕明知结局。
师父,你看到这封信后,也会为我的选择而高兴吧,这是我的选择,请不要责怪师兄,如果我们还能再见,我希望能听你夸夸我。
舒禾留。
大道修行,似乎从来不喜热闹,有多少有情人分离,又有多少亲人、朋友再也不见,颜齐今年五十有六了,他送别过自己的师兄,也送别过自己的弟子,本以为已经习惯了离别,但真到了这种时候,依旧会感到难过。
他希望丁舒禾不会有事,但光是希望又有什么用呢?
留风街上,橘黄色的光芒照亮了长街,丁舒禾抬头打量着街道两边的灯笼,双目璀璨。
这些灯笼里的光石产自海中,一直都是比渔获值钱的宝贝,渔民们出海若是打捞起一两块这样的宝石,都能赶上大半个月的收获了,她的父亲水性极好,有过两次便打捞起了这样的宝石,一次谁也没发现,悄悄带回了家说要给她做嫁妆,还有一次,被海盗发现,受了重伤,还是被一位女海盗救了送回了家。
她已经记不起那位女海盗长什么样了,只知道当时非常感激对方,母亲还拉着她跪在了对方身前……只是后来她才知道,女海盗并非什么女侠,之所以送父亲回来,是因为家中的这一块宝石。
她还是很感激对方,至少对方相信了父亲的话,真的送了父亲回来。
只是从那时起,她就常常开始想象,如果她能做一位女海盗,一定不会去打劫渔民的东西,而是去打劫那些不准渔民打捞宝石的大船。
现在突然回想起,丁舒禾只是想笑,原来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走过了留风街,便来到了海港巷。
留风街有最温暖纯正的灯光,最靠近大海又没有大海的腥气,景色独美,海港巷则完全相反,这条巷子有着独特的回环造型,密密麻麻的平房将大海的咸湿与腥气都留了下来,哪怕渔民们最容易接触到那些散发着光彩的宝石,这条巷道却显得昏暗。
丁舒禾更自在了一些。
海港巷内有她的家。
丁舒禾大步地朝家的方向走去,以前属于她一家三口的小房子还在,只是里面的人已经认不得她,她同样也认不得对方。
身形瘦小的妇人蹲在门口,借着黯淡的光芒修补着渔网,小孩依靠在母亲身边,似乎已经饿得睡着了。
丁舒禾的出现惊到了妇人,她局促不安地起身将孩子挡在身后,等到看清丁舒禾身上的道袍才稍稍松了口气,笑着问道:“仙师这么晚还来我们这里,是来救人的吗?”
丁舒禾轻轻嗯了一声,慢慢走到门口,朝屋子里看去,腿在这时候被摸了一下,她低头看去,一个分不清男孩女孩脏兮兮的孩子正轻轻摸着她身上的道袍,见她看来,吓得小手一缩,躲在了妇人身后。
妇人吓了一跳,就要道歉,巷口却传来一阵动静,妇人听了脸上一喜,对丁舒禾笑道:“仙师,我男人回来了,他见到仙师竟然到了我家一定很高兴。”
丁舒禾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今夜无月,哪怕技术最好的渔民也不会拖到这么晚才回来。
她该离开了。
渔民们晚归的声音渐渐传来,妇人越发期待地望着家门外面,但等到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她的丈夫也没有回来。
妇人朝前走了两步,孩子却突然哭了起来,害怕娘亲把她一个人留在漆黑的家里。
“别哭……你爹很快就会回来的。”
丁舒禾牵起了小孩子的手,妇人感激地朝丁舒禾看了一眼,大概是相信了丁舒禾这句话,妇人也缓缓安定下来。
果然,没过多久,海港巷口响起脚步声,妇人的丈夫终于回来了。
男人被倒绑着双手,从家门口走过,小孩子认出了父亲,正要开口,却被一只咸腥的手死死捂住,妇人无力地蹲下身子,低着头,不敢出声。
几个海盗跟在男子身后,其中一人被丁舒禾格格不入的气质吸引,恰好见到了妇人的动作,连忙向头领报告,伴随着男人惊恐的叫声中,几个海盗一边骂着一边堵到了门口。
夜色更加昏暗,他们离得远,竟然没能认出丁舒禾身上的道袍,为首的海盗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笑道:“他不守规矩,抢了我们老大的宝石,但老大心善特意让我们送他回来,你是不是他的女儿?”
丁舒禾轻声道:“我确实是这家的女儿。”
海盗笑得更开心了,说道:“他告诉我们家里有宝贝,我们才送他回来的,这宝贝不会是你吧?”
海盗这样说,他的同伴顿时会意地笑了起来,神色实在猥琐。
丁舒禾说道:“放了他,你们就走吧。”
海盗走近几步,笑道:“放了他容易,但他答应我们的宝贝也得拿出来吧?”
男人被押回来时已经被痛打了一段,头昏脑涨,还以为这些人看上了自己妻子,连忙说道:“我家中哪有什么宝贝,大人求求你放过我的家人吧。”
“闭嘴!”
“呕――”
男人被打倒在地,海盗头头听着身后的动静,笑道:“再打下去可就死人了,你们家的宝贝是不是得交出来了?”
海盗说着话,终于走到门口,看清了丁舒禾身上穿着的道袍,脸色猛地一变。
丁舒禾转身走进了房间,在墙角的缝隙里找到了一柄巴掌大小的剖鱼刀,屋外,海盗已经丢下男人,朝巷子出口跑去。
丁舒禾走出房间时,还能看到其中一人的背影,妇人踉跄着跑到丈夫身边,小孩子傻傻地站在门口,望着丁舒禾手中的匕首,突然说道:“我见过这把刀。”
丁舒禾一怔,问道:“那你为什么没有拿出来呢?”
小孩子回答道:“父亲说这是杀鱼用的,他不希望我用。”
丁舒禾微微一笑,朝外面走去。
那群海盗已经跑出了海港巷,丁舒禾握着小时候的刀,脚步更加轻快了一些。
“你现在阻止还来得及。”
留风街上,丁寿一脸严肃地提醒道。
颜齐摇了摇头,“当小师妹走出青莲观,就已经来不及了。”
颜齐走进了海港巷,来到妇人身边,对妇人说道:“小师妹去处理那群海盗了,她叫我来救你丈夫。”
妇人的心思刚从丈夫可能快死了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心中不由得对那位什么也不做就离开的仙师生出一些埋怨,听到这话,顿时跪在颜齐面前,口中只知道感谢。
颜齐一叹,开始救治起男人。
海边港口,一艘破烂却坚固的海盗船上,鲜血与酒液混在一起,刺激着所有人的情绪,海盗首领跪到丁舒禾面前,不停地求饶。
丁舒禾眉心晦暗,她今日杀了许多人,并没有感受到话本江湖里所说的快意,反倒有些恶心,清醒了一些,看着五大三粗的如同一尊小山般跪在面前的海盗首领,开口问道:“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啊?”
海盗首领一脸茫然,求饶的语气更加诚恳。
他们做海盗的谁身上没有几个大仇,错在哪里?错在不该当海盗?
海盗首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说道:“我知道道门,也知道地宗的仙师,城中的郑道人,和我是很好的朋友,不知道仙师认识此人吗?”
海盗首领口中的“郑道人”是横波城出名的散修道人,实力破强,丁舒禾听海盗首领故意提起,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问道:“你们抢夺的东西会送他几成?”
海盗首领见丁舒禾似乎有些忌惮,求饶的声音缓和了下来,一只手悄悄拢在袖中,说道:“我们送他四成,只求平时回到横波城后他能护着我们。”
丁舒禾轻轻点头,环顾一圈,找了一个干净的位置坐了下来。
海盗首领见状连忙赔笑道:“仙师是要和郑道人好好谈一谈吗?我可以为你引见。”
丁舒禾没有说话,也没有拆破海盗首领的小动作。
半盏茶后,一身法袍羽衣的郑道人登船,他一眼就看清了形势,神色一沉,目光一扫,就要发作,却看清了坐在海盗首领位置上的是谁。
“郑先生救我!”
海盗首领以为来了救兵,连忙朝郑道人身边跑去。
郑道人心思百转,没有阻拦,轻咳一声,露出一派仙风道骨,轻笑道:“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道门高徒,不知道……”
丁舒禾起身直接打断问道:“你庇护了几条船的海盗?”
郑道人目光一凝,盯着丁舒禾,语气肃穆了许多,提醒道:“你要沾染其中的因果吗?”
丁舒禾说道:“我要救人。”
郑道人一笑,反问道:“小友莫非以为这些海盗是我培养的?你有所不知,若非有我管束,他们行事更是没有规矩。”
丁舒禾看了海盗首领一眼,他们现在的规矩就是无中生宝了吧?
丁舒禾已经不打算再问,起身向郑道人行了一礼。
郑道人脸色微缓,轻轻点头,还以为丁舒禾准备离开,丁舒禾却突然说道:“道门地宗弟子丁舒禾,请道人赴死。”
丁舒禾身形一动,已经冲到郑道人面前,她手中的那柄父亲留给她的剖鱼刀,先是割破了海盗首领的喉咙,而后朝郑道人心脏刺去。
……
港口边,颜齐站在原地,哪怕丁寿在一旁提醒郑道人已经是化凡初期,也不为所动。
良久,船上的动静消失,港口内只剩下夜色和海风,丁舒禾离开那艘缓缓下沉的船,回到了岸边。
“师兄。”
丁舒禾见到颜齐并不意外,她露出一张笑脸,说道:“我就知道你会偷偷跟着我,那位渔民大叔没事了吧?”
颜齐瞪了丁舒禾一眼,目光扫过丁舒禾的眉心轻轻一颤,还是挤出一丝笑容反问道:“怎么,不想师兄的医术?”
“怎么会!”丁舒禾脆生生地说道,随后扬起下巴,竖起拇指指向身后,问道:“化凡初期,我厉害吧?”
颜齐笑道,这一次笑得很自然,点头夸赞道:“不愧是师伯的弟子!”
丁舒禾笑得很开心,突然肩膀摇晃了一下,轻咳出声,颜齐吓得想要伸出手扶住丁舒禾,却在半路收回去了。
丁舒禾抿着嘴,咽下嘴里的血液,鲜艳的嘴唇轻动,说道:“师兄,我想回家了。”
颜齐说道:“我送你回家。”
海港巷的夜色还是这么混沉,妇人见丁舒禾去而复返,非常开心,走上前一把握住了丁舒禾的手,笑道:“仙师,谢谢你,谢谢你,没有你,我丈夫已经死了。”
丁舒禾笑了笑,看了一眼倚在门边的小孩,招了招手,等小孩子来到近前,把取走的小刀送给了对方,说道:“这已经不是杀鱼的刀了,以后记得再有人欺负你爹娘,就握好这把刀。”
小孩子懵懵懂懂地接过了刀。
丁舒禾心情通达,说道:“师兄,我就在这里突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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