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二年,十月,高夷王敬围衷禅城。
张敬、张覆两人父子同心,终于不怵那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王八太岁。
在高夷王到达衷禅城下后,与其子张覆形成掎角之势对付羊嗣将军,为了防止两面受敌,羊嗣将军最终不再主动出击正面迎敌,而被迫撤入衷禅城里打守城战。可这微小的进展并不能让高夷王高兴,因为现在已经是十月了,寒冬马上就要来临,大冬天的打攻城战,其难度堪比登天。
而且,高夷王的大军是永宁元年的九月出动的,如今已经永宁二年十月,也就是说,高夷王已经连续在外作战超过一年的时间,这还是建立在高夷老家已经被穆怀阳偷掉了的情况下。所以,此时的高夷王大军已经处在士气濒临崩溃的边缘,尤其是在被羊嗣将军狠狠揍了一顿后,那士气更是犹如风中残烛,军队随时有散伙的风险。
长期在外征战、家又被偷了,能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依旧保持军队该有的战斗力,这也不得不感叹高夷王的统军能力确实是古今罕见。可是,高夷王接下来将要面对的问题可不止这个,最致命的是,后勤补给早就耗得差不多了,先前能撑到现在纯靠以战养战,也就是打赢了那些漂亮仗才能有粮草补给。
而在寒冬时节打攻城战,且对手又是当代最难啃的硬骨头羊嗣将军,可说胜算无几,高夷王再度陷入了最极端的绝境中。退兵是不可能退兵的,只有死死围住衷禅城才能不至于全军崩溃,这是被迫的进攻,属于众所周知的虚张声势,如今,羊嗣将军要做的就是不动如山,以逸待劳,待叛军自溃。
高夷王跟朝廷进入了死掐的最后阶段,但最后无论谁输谁赢,都改变不了这个天下已经分崩离析的事实,诸分封王的势力像雨后的春笋那样野蛮生长,每一个都具备成为下一个高夷王的可能性。
高夷这边,穆怀阳带着陈泌和金泰龙两员大将出征攻略甫州,异族人衷宁施协助作战,章彬则一向神出鬼没,所以如今高夷城的就剩江十一和蔡德彪两人说了算。哥俩一文一武,一唱一喝,凑一桌就凑成了高夷的临时指挥部,而蔡德彪又是江十一的小迷弟,一口一个小江江满满都是溢出的爱意,因此称江十一此时为高夷城实际上的临时最高统治官并不为过。
忙活了几天,江十一最终没能把汪伯请来,算是白忙活了一场,江十一亲眼见识到了残暴的后果,不得人心的暴行终究要给未来埋下定时炸弹。然而,这才只是刚刚开始,见了蔡德彪后,江十一发现那风骚的家伙不再风骚,反倒是一脸愁眉苦脸,完全变了个人。
“小江江。”
“你怎么了,今天脸色这么惨,病了?”
“没病,跟我来,我带你去见见几个人。”
江十一随着蔡德彪的脚步,来到了一个阴凉的房内,那里躺着五个蔡德彪想让江十一见的人,并无所谓这五个人是什么身份,只是他们都躺着,身上盖着白布。
五个死人。
“这是?”
“我们的人,前天夜里巡逻的时候被人暗杀了。”
“谁干的?”
“不知道,我正派人查。”
“这么猖狂。”
江十一掀开其中一个尸体的白布,死者的皮肤已经泛着青绿,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令人作呕。联想到对穆怀阳恨之入骨的汪伯,江十一料想,这很可能是仇杀。
“我已经加派了人手,加强了警备,这事也必须查清楚,胆子太大了。”
“嗯,一定要稳住局面才行,如今怀阳他们都在外面,高夷这里可千万不要乱了。”
“敌在暗,我们在明,难办。”
“高夷毕竟是高夷王的老巢,我们打下高夷的时间很短,人心未附啊,我们应该广施恩德。”
“怎么广施恩德?”
“嗯......先给百姓发一些钱,发一些粮,等怀阳回来,我再跟他商讨一下,是不是该给百姓发一些新田。”
“我们哪来的新田?”
“上次查抄那些富户和地主,把他们的田地也没收了,但是我们现在人手不够,那些田也都荒废着。”
“还是小江江有主意。”
“我们现在能用的人太少了,冒然征来的兵也不敢用,还要再多经营一些时日才行,这期间,我们一定要善待百姓。”
“知道啦,小江江~”
“这件事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了?”
“由于是晚上,所以也没几个人知道,都是我的人在场。”
“行,把这些人秘密埋葬了,千万不要传出去。另一方面,在高夷城内加强兵器管制和人流管制,每五户只能用一把菜刀,多余的刀刃全收上来,我这边正好缺铁,但是收刀刃要给百姓按市价作补偿才行。加强宵禁,现在是十月份,戌时之后不许出门,一旦抓获就先关起来再说。还有,出城入城都要严格排查,黑户、流民不许出入,至于那些要做生意的商人,让他们统一来跟我谈,不许私自在高夷城里活动。”
“这么多事,恐怕我的人手不一定够,主公他们带走了那么多人马,我还要安排人守城。”
“不守城。”
“什么?”
“守不守城不重要,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敢来打高夷的主意,只要我们自己内部不要乱。按我说的去做,出了事我负责。查案的事我来办,你就专心办好那些事,我会尽快找出凶手。”
“知道了,那我这就去办。”
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自从掌管后勤粮草,江十一发现自己并非是像以往展现出来的那样一无所用,其实他是拥有比较优良的大局观的,大事小事总能被他玩转得井井有条。这点在以往混底层的时候完全无法体现出来,底层,比的是拳头,拳头不行就得比狡猾,再不狡猾,起码也得知道见风使舵、再不见风使舵,再不济也得知道人情世故吧,这些都不是江十一所擅长的。
这点在令高身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令高放在底层可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可一旦把他放到合适的位置,他的眼光、他的预判能力就是独树一帜的。反倒是那些能在底层混得风生水起的,到了一定高度却往往举步维艰,什么人就该办什么事,所谓时来运转,所谓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大抵如此。
经过简单的检查,江十一在尸体上发现了一些线索,首先,五具尸体都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全是直接受到致命伤一命呜呼,连挣扎都没有,可见杀手的手段相当娴熟。其次,五个死者都是偶尔单独行动的时候被各个击破,并不是在正面火并中丧生,可见这些杀手有详尽的埋伏计划,在杀人后又可以悄无声息地逃走,可见这些杀手对高夷非常熟悉,组织性也非常强。
这是长期在高夷城本地埋伏的专业杀手,且不止一个,平民队伍中不太可能会出现这种高度专业的杀人组织,这一定是花钱雇的。这样分析,思路就清晰了,能花得起钱雇凶的就只有那些富户了,这也很符合江十一推测出的仇杀,穆怀阳确实是杀了很多富户。
也就是说,先前穆怀阳杀掉的那些富户还有大量未知的残余势力,隐藏在高夷城的暗处进行报复。
继续杀掉那些跟富户有关系的人吗?
不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关系网,杀掉一个人有可能就意味着跟十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结仇,最终只会导致仇杀的情况愈演愈烈,搞得天怒人怨的话,高夷城不攻自破。雇杀手是需要钱的,只要把那些富户的家产全部查抄干净,他们自然就没钱搞事了。但如果这么干的话,同时也就意味着对整个高夷所有的有钱人开炮,不,不止是高夷,一旦这个消息传开,那就是跟全天下的有钱人为敌,到时候只会更加寸步难行。
怎么办?
只能是对事不对人,必须要把杀人的事查得水落石出,让该死的人死得其所,活着的人才会安分守己。尽管心里很不爽,但江十一不得不承认,即使是面对伤害自己的敌人也是需要公平公正对待的,既然站在了如今的位置,一切便要以大局为重。
想到了这里,江十一感到有些后悔,穆怀阳屠杀富户的时候他应该要站出来规劝的,富户不是不能杀,但是杀的话也必须要讲究名正言顺的,哪怕是编个再牵强的理由也行。如若不然,与个别几十几百个人结仇事小,与整个群体结仇事大,甚至连普通的老百姓都会跟着感到人人自危,就更不要奢望他们能支持了。
土匪杀人掠夺,可其实朝廷也经常杀人掠夺,既然如此,朝廷和土匪又有什么区别呢?区别就在于道理。朝廷的的种种行为或好或坏是依附于充分的逻辑自洽的,无可辩驳;而土匪哪怕是做好事都讲不明白道理,毕竟土匪大多都是文盲,就算不是文盲也见识不到所谓“名”的重要性。
江十一突然联系到了章彬讲的话,茅塞顿开!
这就是为什么章彬一直在提倡旗号的重要性,这就是为什么章彬首先把眼光放在了人才上面,其本质就是要让穆怀阳接下去的种种行为得到充分的解释权,有了清晰的立场虽然会树立很多清晰的敌人,但同时也就会树立很多清晰的朋友,就不至于像土匪那样一下子得罪了所有人。而人才,尤其是那些搞学问的人才,他们的关键作用就在于解释各种行为的合法性跟合理性,如今穆怀阳的幕僚阵容里却没有半个真正能搞学问的人才。
仇恨源于恐惧,恐惧源于未知,未知则源于无名。
幸亏江十一的悟性属于上乘,及时领悟到了这关键的一点,不然穆怀阳再怎么能打也不可能做大。
“要是令高在就好了。”
江十一忍不住喃喃自语,他终于意识到了令高这种人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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