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积雪没过了脚踝,蚺原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天色渐暗。
满地的尸骨被冰雪塑成了雕像,美丽的白奴更是宛若跟雪地融为一体,像极了艺术品,它的动作仍定格在生前最后一幕的愤怒,只是眼中的红色凶光早已彻底黯淡。除了白奴,另一个同样堪为艺术品的巨型雕塑便是那个由尸体堆积而成的巨大圆盘,里面充斥着士兵们死亡前夕的众生百态,有认命的,有哀怨的,有痛哭流涕的,有肢体扭曲的,也有垂死挣扎的。
将士们燃起了火把与篝火,有的在取食,有的在取暖,有的在疗伤,有的在遍地的尸骸中搜罗战利品与残余的生命,江十一与陈泌就是搜寻队伍中最卖力的两位,他们正在寻找遗失的女孩,无论是死是活,都必须要找到。
找到活物的希望很渺茫,因为这场仗打得实在太过惨烈,战后大略盘点人数,初步估计战损超过一半,也就是说,王子覆大军与洪京大军加起来共计四万多将近五万人马,剩余可能两万都不到。余下的便是狼赳大军留下来的尸体,想必至少也有两万,活人与死人几乎填满了大半个蚺原。
并且,在这种严寒的天气下进行如此长时间的野战,伤兵几乎就可以直接等同于死人,因为血液的流失会迅速带走本就难以维持的体温,随之消逝的便是生命。
这样的搜寻直到了半夜,搜寻队伍挖了大半个尸体圆盘也没能找到几个活物,大多数尸体已经僵硬得跟砖块差不多了。
“陈泌你怎么没看好她。”筋疲力尽的江十一捂着酸痛的腰背,焦急的情绪早已被艰苦的搜寻工作磨没了,最后只能剩下一些无的放矢的埋怨,陈泌则避无可避地成了宣泄对象。
陈泌并不想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埋怨破了自己的戒律,实际上他的焦急一点儿不亚于江十一,并且他的嘴巴无法宣泄焦虑,一切都只能表现在行动上,所以他的工作效率要比江十一高得多。
除了孟红女,马囧与霍堂玉也没尚未出现在活人里面,此时他们都被掩埋在雪地里的某处,生死未卜。渐渐地,江十一也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为了寻找活人还是为了确认死人,因为迄今为止被挖出来的鲜有活口,就算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尚存生命体征的也已经奄奄一息,即使真的福大命大活了下来,也免不了截肢落下半身残疾。
“诶,陈泌,是不是有啥声音啊,你有没有听到?”
陈泌瞪大了眼睛,直转着眼珠子认真倾听,突然把眉头一皱,点了点头。
“有人吗......救命......”
声音很小,而且很稚嫩,稚嫩得不该出现在战场上,因为那要么是女人要么是小孩。江十一和陈泌循声而去,最后确定了声音是来源于一处被积雪和其他尸体掩埋着的尸体堆里面,只是外表看上去怎么都看不出来那里面有活物。
江十一感到毛骨悚然,他这才意识到尸体还有其他的一些灵异的意味,并且那种诡异容不得细想,否则恐怖将会一发不可收拾降临。
“见鬼了。”
陈泌没那么多愁善感,他把手中的长枪当成凿子使劲儿往冰冻的尸堆里挖,很快他拖出了一个已经被冻成青紫色的僵硬尸体,这人明显也是被踩死的,整条脊梁都被踩变形了。
“快救救我......”
那个求救的声音变大了,很明显陈泌挖掘的地方是正确的,于是他更加奋力地往下凿,江十一把手中的火把往那里面凑了凑,发现尸体堆里确实有活物在局促地动弹着,像是一个被当成死人装进棺材里的活人,又像一只拼命想要破茧成蝶的蛹。
“有人活着吗?”江十一试探性地问了问。
“有,有人,救命啊!”
“那你等着,我们这就救你。”
陈泌用力地扒拉着盖在上面的尸体,突然用力过猛,竟把死人的胳膊折断了,但总算刨开了一个小口子,让里面的活物得以重见天日。
“你是...陈大哥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冒出来,无须用眼睛看便能知道里面困着的便是孟红女,陈泌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激动地咧开嘴狂拍着江十一的大腿。陈泌的提醒对江十一来说纯属多余,因为那个声音对江十一来说同样熟悉,他早已无限接近喜极而泣了。
“快挖!快挖!”江十一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
长时间高强度的挤压在加上冰雪和血液的凝固,尸体和尸体间错综复杂地交缠在一起,一时间难以拆分,陈泌索性接过江十一手里的刀往盖在孟红女上面的尸体砍去。
“唉呀,陈大哥,那是霍大哥,别砍他呀...他为了救我,一直在上面撑着......”
陈泌放弃了粗暴的方式,但对待一幅已经彻底僵硬的尸体也不可能太温柔,最终凭借着不凡的蛮力,霍堂玉的尸体终于被陈泌扒拉了出来。他的脊梁骨,甚至胸腔已经被踩地彻底扭曲,他跪趴在孟红女上方,用膝盖与手肘为身下的女孩尽可能撑起足够的生存空间。
江十一看到了霍堂玉那张原本英俊的脸已经又青又肿,他的神情定格在了死前的最后一刻,龇牙咧嘴,青筋暴起,几乎可称为狰狞,文雅的霍堂玉从未在生前的其他时候如此扭曲地使用自己的表情,可想而知那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不堪重负。
孟红女盖在他的身下,看着他保护自己,看着他面目狰狞,中间一定还有粗重的喘息和呻吟,最后霍堂玉真的奇迹般地维持住了那个动作,然后被活活踩死。之后孟红女就一直埋在死人堆里面对着霍堂玉的脸,直到积雪掩盖了外面的光线,直到夜幕降临,她彻底失去了视觉。
好在霍堂玉的努力没有白费,孟红女的运气极佳,在她被尸体埋住期间,里面的氧气不断变得稀薄,接近于封闭的空间甚至让她在这样的风雪天气中感到闷热,若不是被及时发现,她最后很有可能窒息而死。
重见天日的孟红女张大嘴巴贪婪地往肺里面吸进新鲜空气,她应该庆幸曾经在里面昏迷了一段时间,否则即使没被闷死也要被那种狭小的空间折磨成疯子。
或许,真该说她已经死过一次了,那种无边的恐惧与绝望,恐怕真实的死亡也不过如此。
陈泌哭着抱住孟红女,哭声很难听,但他这次没有再矜持,大概是因为他真的无法克制。
孟红女也呜呜地哭着,只是她没办法哭得太用力,因为她还要大口大口地呼吸,另外她居然还试图用那张忙碌的嘴巴讲话,死里逃生的她对这个美好的世界有一种急不可耐的倾诉欲。
“我...我...我好...好怕啊!手脚都......都麻了。”
江十一心疼地抚了抚孟红女的头发,一贯想法颇多的他此时并没有过多思想,只是呆愣着坐在雪地上看着孟红女。
陈泌把女孩带到大军篝火旁安顿好,并找来了军医,女孩的身体并无大恙,只是受了很大惊吓,需要调养一段时间。之后江十一把陈泌留下来照顾孟红女,自己再次加入搜寻的队伍,寻找最后一个下落不明的伙伴——马囧。
一整个晚上,直到隔天凌晨,士兵们几乎翻遍了整个蚺原的尸体,江十一终于找到了马囧——没有惊喜,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同样是死在那个巨型的尸堆里。
如此,也算是尘埃落定了,擅长习以为常的江十一学会了对死亡习以为常,活人自有活人的路,死人也自有死人的路。
次日,大军就地掩埋尸骨,那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好几万的尸体要分作两坑埋,敌军一坑,我军一坑。
打扫战场完毕后,大军启程往高夷城开拔,孟红女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一路上她成了江十一的解乏对象,毕竟其他的解乏对象,马囧死了,霍堂玉死了,戴矮子也死了。
“十一爷呀,你们是怎么打赢的呀?我一开始以为我们输定了。”
“你们?”
“哦,不对,是我们!”
“因为我们中间有大英雄啊,看到那个巨大的白奴没有?知道那是谁杀的吗?那就是你家陈大哥下的手,厉不厉害?”
“哇,真的吗?陈大哥好厉害。”
陈泌很不经夸,尤其是来自女孩子的夸,他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
“那是。”江十一愣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了戴矮子的身影,他才是击杀白奴的首功。“我们陈大哥当然厉害。”
陈泌也突然变得心事重重,显然他也跟江十一想一起去了,他们绝不承认自己想念那个死矮子,那该死的家伙根本就不配被想念,可他们不得不承认每次想到戴矮子,气氛都会情不自禁地变得凝重。
于是江十一咳了一下嗓子,把自己与陈泌一同拉回现实,然后对孟红女施以轻松的微笑,说道:“陈大哥那么厉害,之后你要请你家陈大哥教给你一些防身的技法。”
“不是防身,防身是不够的,以后我要保护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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