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高让江十一已经或有间断地刮目相看了好多次,源源不断的惊喜一直在冲刷刮目相看这个词的释义,直到最后江十一只能承认是自己当初瞎了眼。
他终于能够理解为何命运多舛的令高能够一直保持着不卑不亢与自命不凡的姿态,同样命运多舛的江十一却连仅存的矫情都没能保住,因为令高真的有能够赖以生存的真才实学,而江十一却只有挨打与挨饿的本事。
若是抛开如今太阳王这个身份,江十一自认为不如这个自己曾经都瞧不起的穷酸书生,起码令高被卖去当奴隶的时候不至于沦落到狗都不如的地步。
更何况,他哪有蠢到像江十一那样被骗去当肉奴的地步,人家又不是陈泌。
赖于陈泌的勇武与令高的机智,以及哑巴的网开一面,三人这算是脱离了危险,好家伙,仔细一想江十一这个领袖居然全程毫无贡献,这让江十一梦回当年身为废物的时光。
不过好赖江十一从未失去过自知之明,所以实事求是便成了他唯一值得称道的优点,可以客观看待自己的人同样也可以客观看待他人。
江十一重新审视了令高之前提出的天下四分之说,脱离危险的归途仍然百无聊赖,而与陈泌攀谈无异于对牛弹琴,于是令高再次成了良好的解乏对象。
“你多大啦?”
“二十二。”
“结婚没?”
“没那荣幸。”
“我给你办一场?”
令高受宠若惊到莫名其妙地朝着江十一盯了一会儿,这样的关心活像是七大姑八大姨的花式催婚,又像是不适用于书生的低俗调侃。但他很快又回归那幅众所周知的嘴脸。
“没那荣幸。”
“害羞啦?你该不会还是个孩子吧?”
“孩、孩子?”
江十一猥琐地笑了,但这样的笑很快变成苦笑,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调侃更像是自嘲。令高不可能听不懂,在底层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了,这么点猥琐的意味还是能够秒懂的,但是自命不凡的他拒绝与之同流合污。
旁边的陈泌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半年他成长的不仅是肌肉,还有各式各样的社会常识。然后慢慢地,陈泌的笑也成了苦笑,因为他自己也是。
这场面像极了两个不要脸的大人在调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而且这样的调戏最后还以失败告终。
“我不是。”
令高回答得很是一本正经,以至于让原本的低俗话题变成某种学术讨论。
江十一与陈泌一同看了看令高那一本正经的脸色,他们企图从他的眼睛和嘴巴中找到一点开玩笑的意味,可是一点也找不到。他们也摸不清楚这个一本正经地答案面对的是低俗的话题还是学术讨论,但是仔细一想,这两边无论是哪边都是自讨没趣。
“我也不是。”
最后江十一只能跟着一本正经地自问自答,这是一次教科书级别的搬石头砸自己脚,江十一再一次对令高刮目相看,他变得又没那么喜欢这小子了。而陈泌动了动嘴唇本也想来一句,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他可没江十一那么猥琐。
于是此次聊天宣告无疾而终,江十一从此得到一个教训,就是宁愿被百无聊赖折磨死也不会再找令高这个臭小子闲聊,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解乏对象,而是活脱脱一个话题终结者。
“听。”
这时,该话题终结者突然变得一脸严肃,尽管他这张脸也很少不严肃,但是这次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如临大敌般瞪大眼睛倾听着。
“听见了吗?”
他把声线压得很低,低到近乎耳语,仿佛生怕干扰了那个神秘声音。江十一也瞪大眼睛去倾听,他确实隐隐约约听到了一种很奇怪并且嘈杂的“哒哒”声,声音似乎不远,且在朝着这个方向赶来。
“这是?”
三人皱紧眉头,面面相觑。
“马蹄声?”
最终他们仿佛真的在彼此的脸上找到了正确答案,异口同声地喊出了正确答案。
“很多,太多了!”
“朝这边来了。”
令高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慌张,他们并非没有听过马蹄声,只是那马蹄声的压迫感强烈到令人感到窒息,那是大到让三人感到陌生的一种恐怖规模。
“他们追上来了。”
江十一仍然在危险面前展现出领袖该有的冷静,他平静地对该声音进行了解释,脑子迅速脑补出了那个漂亮的半大孩子亲领骑兵倾巢出动的场面。
“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三个人四下奔走,慌不择路间江十一抬头看见头顶上一棵茂密的树木。
“上树上树!”
“我不会爬树!”令高委屈巴巴地说道。
“你抱着陈泌上去!”
于是江十一像猴子一样迅速地往树上窜,而树下的陈泌则一脸茫然地抬头盯着已经在树上的江十一,等到江十一已经上了树并找好了位置俯身去瞧树下的陈泌时,却发现陈泌还在那里拖拖拉拉。
“陈泌!你还愣在那干嘛!不要命啦?”
陈泌手足无措,仿佛看着一根无从下口的骨头,他嗫嚅了半晌才憋出一很尖利的一声嗓音。
“我,我也不会!”
这是令高第一次听到陈泌的嗓音,如此雄壮的大汉,嗓音居然比叫骂的泼妇还要尖刻难听,他一直以为陈泌是个哑巴来着。
“你不会,你,”
江十一气不打一处来,情急之下只能对可怜巴巴的陈泌吼道:
“今天你会也得会,不会也得会!给我学!给我马上学!”
马蹄声越来越接近了,大量的马蹄声混在一起化成一种浓重的轰隆声,这让本就手忙脚乱的陈泌更加慌张。一旁的令高看不下去了,他决定干脆现学现卖,然后无师自通地上了树。
最终还是没有学会爬树的陈泌听着那恐怖的轰隆声已经近到耳边,近到他甚至听到了马上的骑士吆喝的声音和紧促的马鞭声,来不及了,索性往旁边一处巨大的草丛里一钻,就此听天由命了。
尽管一开始就不敢低估骑兵的数量,但是当江十一亲眼看着树下一个个黑影呼啸而过时,依然被那恐怖的规模吓傻了,这样的呼啸持续了很久,久到树上的江十一需要去忘记时间的流逝。一直等到马蹄声渐渐远去,远到听不见了,江十一才能放心地爬下树。
“好多,追咱们仨需要出动这么多人吗?”
“不像是冲着我们来的。”
“陈泌!都走啦!起来。”
陈泌缓缓爬起身,他躲得破绽百出,一整个大屁股暴露在外面,他应该庆幸方才呼啸而过的追兵没有对草丛里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巨物产生兴趣。
江十一与令高都觉得似乎有哪儿不对劲,他俩直勾勾地盯着彼此的脸看,却对对方脸上的鼻子眼睛毫无兴趣,只是一同在捕捉那心中的不对劲。
“不对劲。”
“追人有这么追的?”
“不对劲。”
“那起码有两三千骑兵。”
“除了朝廷,谁还能有这样的实力拥有如此数目的马匹。”
“不对劲。”
“巧合吧,估计是。”
“有这么巧?”
两人最终还是没搞清楚,而所有搞不清楚的问题都大可放心地归结于偶然,反正总算是又捡了一条命,此时应该要开心一番以示对该侥幸的尊重。陈泌朝天空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这样的九死一生让陈泌在草丛中撅屁股的时候突然就开了悟,变成了某宗教的虔诚教徒。
离太阳台还有一天一夜的行程,一路无话,身边一个话题终结者一个近似哑巴,想必江十一也再对聊天唠嗑提不起半点兴趣。他开始心疼那一百个死在林子里的兄弟们——江十一很确信他们已经全死了,并且有可能死得渣都不剩下一点。
说是兄弟,实际上都只是因为食物而造成的苟合,有粮食吃了他们认江十一是江太阳,没粮食吃了江太阳就是个屁,他们或许有忠诚,但那样的忠诚是对拥有粮食的江太阳,或者江太阴,或者江彩虹。
所以江十一甚至连他们的脸都认不全,更不用说能叫出名字,江十一的心疼本质上只是出于对财产损失的吝惜,而他在乎的只是一百这个数字。废物能形成的唯一价值是人多势众,江十一不能对他们有幼稚的感情,因为这会让江十一舍不得他们去送死,他是越来越能理解戴矮子的无情。
不过江十一也不是很心疼,因为只要有粮食就很快会有下一个一百人,流水的兄弟铁打的粮,事实上,太阳台上的五百多人并非是人口上限,而是粮食储备上限。
江十一又想起了公羊贤,想到了他的恶毒,虽然最后成功证明了他真是个实打实的骗子,但是自己却没能亲自手刃这个该死的骗子,这将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之一。像他那样的人,狼赳的手下一定不会留他性命,更何况他面皮白嫩,肯定要落个死无全尸。
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丝不对劲,江十一停下脚步,眉头紧锁,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不得不去承认另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性:
“难...难不成,公羊贤没死?”
巨大的恐惧瞬间笼罩下来,江十一倒吸了一口冷气。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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