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骑白马,白马总是那么高贵,无论到了什么世道都高贵。
这世道,活人大多不如畜牲体面,路上的见着的人也都习惯了江十一对胯下这匹漂亮畜牲的高攀,饥民里眼里容不下美,只能对着白马流口水,那是一堆飞奔的肉,他们只能恨自己追不上这堆肉。
抛开饿肚子这件事,江十一当下可算是春风得意,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能骑上这等高头大马,而且饿着肚子他还能当它是马而非一团肉,这说明他的矫情不是矫情,而真的是一种追求。
江十一的祖辈在黑山脚当过县令,在那不毛之地庸碌大半辈子,最后黑山野人叛变,在逃跑的路上被一群小野人用石头砸碎了脑袋。
【好歹我祖上也是当官的。】
悲哀的履历,却至此给后辈们留下了一点心气,就这么点心气,要么被后辈各自悲惨的人生冲刷得渣都不剩,要么带着它,花式赴死。江十一视之为诅咒,他渴望选择前者,而且似乎也极尽所能做到了前者,于是鄙夷地称祖辈们留下来的心气为【矫情】。
但是,那点点余孽就是挥之不去,总以为它死绝了,反复看都像死绝了,可每每春风吹又生。当下,【矫情】不仅复活了,又可耻地开出了花儿。
这样的花儿就像罂粟,它让贫贱的人不自知,脑子里充斥着不切实际的妄想,却妄自菲薄的认为命运总会眷顾。苍茫大地,无数生灵,到底是怎样的妄自菲薄才能让一个家族的卑贱人世代坚守着那份心气,何德何能敢期盼命运从百亿人群中挑中这个骨瘦如柴且其貌不扬的小人物。
这可视作对命运的侵犯,而这样的人通常不得好死。
江十一骑在白马上开始想入非非:这匹马能让他可以被认为是个有身份的人,能让人好好地去琢磨,而不至于瞧一眼就毫不犹豫地往他身上吐唾沫。高贵的白马,能点石成金,或者是给石头镀上金。假的真不了,但至少能假得了,仍能哄几个外行人。
脑子里开始翻腾了一系列天上星宿般遥不可及的角色,江十一有个醉卧沙场的英雄梦,于是乎,满脑子的大人物跃然眼前:北疆战神穆昭…的侍卫…的侄子?当朝镇南大将军羊湖…的侄孙…的家仆?南征的主力白猷的…侍卫…的…的…爪骑千人督的…弟弟?或者同为南征名将文卿的……
江十一自己的都不敢信。
就他这幅破身板,这辈子是铁定与醉卧沙场无缘了。那就墨州刺史太叔英睿的…家仆?不过此公的家仆怎么都没理由出现在这里。
苦思冥想。
樗阴太守章彬!坊间盛传此公奇丑无比却屡有奇谋,出身贫寒却年少有为,全赖他手下有一群神出鬼没的【无面人】,这些无面人遍布天下且深藏不露,在暗处为章彬办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其实这种事情更可能是民间的臆想,人们总是热衷于这些离奇的传闻,出身贫寒却身居高位的人总需要得到合理的解释,而这些解释通常都出自同样也出身贫寒的人,因为他们更需要去解释的是自己的贫贱与嫉妒。
“骑白马的壮士请留步!”
身后一个嘹亮的声音打断了江十一翻滚的思绪,回头看见一队人马,大概七八个人。前面是个骑黑马的年轻人,后面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子跟着跑。
有身份的人,要么不说话,要么少说话,要真说起话来,那都得与众不同。江十一自知没身份,但装神弄鬼倒是手到擒来。
“何事。”
而眼前这位年轻人,真是个有身份的人,与肮脏的世界格格不入,他全身上下都透着考究。锦衣华服,眉目疏朗,举止优雅,胯下黑马更非俗物,更何况人家身后还能跟着一群人侍奉着。江十一心里怕,就更是惜字如金,不敢形于声色,担心吐出些不合身份的破绽。
他在微笑,顺便相当得体地打量江十一。
“鄙人复姓公羊,是堰北公羊少傅的族孙,单名贤。幸会幸会。”
“哦。”堰北公羊氏,墨州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当朝三品以上的大员便有三名公羊氏族人。就算眼前这位仁兄只是公羊氏的小小族孙,都够江十一捧人家一辈子臭脚。所以如今的江十一绝不能是江十一,有了白马的江十一立刻给自己改了名。“在下姓江,名殊,是樗阴太守章彬手下的差役。”
“樗阴太守章彬,久仰大名了。手下的差役都如此颇有风采,佩服佩服。”
江十一这身行装,居然能给他挑出一丝风采,其难度不亚于鸡蛋里挑骨头。
“谬赞。敢问何事?”
“尊驾去往何处?如今世道不太平,独自一人危险,如蒙不弃,可否结伴而行?”
自然求之不得。
只是因为这匹白马。他不在乎江殊这身臭哄哄,不在乎江殊其貌不扬,不在乎江殊衣衫褴褛,只是因为江十一当了几秒钟的盗马贼成了江殊,他可能是个有身份的人,所以,他便可以是个有身份的人。
于是,江十一与他们同行,来到了衷宁郡。远远就望见了衷宁郡城门大开,城外堆了一些尸体——当然,这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再走进一些,便能听见城内的不安宁,哀嚎与嬉笑,恐惧与恐怖。这座城正在遭受劫掠。
城里只剩两种人,一种是加害者一种是受害者,他们当不了前者更不想当后者,面面相觑后只能乖乖绕道走,最好远远地绕,远远地走。
“真可怜。”江十一身边的公子哥并不用力地表达怜悯。
江殊无动于衷。江十一装作无动于衷。对于行侠仗义,前者出于不愿,后者出于无能。
而无能为力的怜悯更像是一种幸灾乐祸。
“你要去哪里?”从刚刚见面开始,江十一一直不说话,而公子哥对江十一持续的冷漠貌似有些不解或者不安或者不满,这似乎不再是一种好奇心,更像是好胜心,他决心一定要得到这个神秘人的回应。
神秘是威严的帮凶,这个规律甚至套用在一堆垃圾上面都照样通行。
江殊转眼瞧了他一下。
“我在为章公办事,需要去贯地一趟。”
“贯?”公羊贤为得逞而得意,随即有了疑惑。“这个方向可不是往贯地去的。”
“绕路。”
江殊不动声色地抹平了失误,他无法解释太多,留下了整片天空任公子哥自己去想。他成功了,公羊贤被说服了,见好就收,转移话题。
“朝中的事,你该多少有些了解吧。”
“很少。我只顾章公的命令,其他的事一概不敢多问。”
“哦。我听说章彬很有手段。”
“还是公羊明公老成谋国,冠绝古今。”
江殊决心继续沉默,因为江十一对此一概不知,言多必失。
这位公子哥便暂停了自讨没趣。
江十一的肚子在这时很不合时宜地发了一声响,他饿了。好在两匹马离了有些距离,没让公羊贤发现,他决不能被人发觉自己的饥饿,这涉及到一个拥有白马的人的尊严。
但,真的很饿。
“去过龄郢吗。”江十一主动寻求交谈来转移注意力,便拣了个自己有些了解的说。
“当然。我跟罗老板还有一面之缘。”
“现在这世道,他那边生意很好做吧。”
“是这样没错,听说朝廷暗地里都会找他买人。”
“哦?女人?”
“听说是,买去当兵。特别是甘央那边的异族人,相当能打。比马能跑,比熊有力气,身高过丈。”
“哦。”
“只是听说,也没真见过呢。”
“我倒是知道,罗家人从罗仲午开始,就开始经营一些奴婢的买卖,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勾当。”
“还有罗家自己的私人武装。”
“嗯,有所耳闻。”
“两位爷。”
“是啊。”
“两位爷!”
“两位爷!”
一个粗糙的声音插入了两人的谈话,那是个挺拔的汉子,在公羊贤身后跟着的。
“什么时候开饭?”
问的倒是很直接,充满着底层强者惯有的直爽,靠肌肉横行的底层不太需要委婉,不管是正义还是邪恶还是声色男女,像唾沫星子一样吐出口就完事了。这个不需要委婉的肌肉汉子吐露出了江十一这个底层弱者酝酿很久却不敢说的话。
恍然大悟,这么一群人肯乖乖跟着这个看起来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只能是出于对食物的翘首企盼了。连江十一都盯着看,单纯地,眼巴巴地盯着看,像一条饭桌下的狗。
等他再看向那汉子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像他这样的狗足有一群。狗们有充足的想象力,对于它们未曾谋面的餐桌上的风光,只要没有亲眼所见,它们便有权利拥有无限的期待,所以无论因此流多少口水,都属于情有可原。
而这种期待,会化成景仰,景仰会让主人产生一种错觉,名叫权力。
权力就是,可以选择给予,也可以选择剥夺。
“不是说好了吗?护送我到达下一座城。”
“刚刚不就是到了衷宁了吗?”
“可是我们并没有进城。”
狗们面面相觑,然后一致看向公子爷紧揣着的包裹。
“我们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求求你给点食物吧。”
“等到了我叔叔那里,自然会给你们很多吃的。”
“那还要多久啊!”
公羊贤不再回答。
往东南走,下一站,龄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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