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二章 六花

  渭河北岸。

  正当杨国栋部骑兵以打倒番击溃滇兵,一队队宁夏边军精锐也在同时渡过渭河。

  领军者是曹文耀。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巡营的曹鼎蛟被李汝珪射杀,曹文诏闻讯暴怒,当即命四军拔营,要夜晚强攻宝鸡城。

  曹文耀含泪死谏,都没劝阻住暴怒之下的曹文诏,好在左良玉一封书信送来,建议曹文诏攻打北岸的元帅军,这才让曹文诏的怒火有了释放的方向。

  其实谁都知道,这种亲族阵亡的恼怒一旦烧起来,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将之浇熄。

  毕竟不论付出任何代价,都无法挽回曹鼎蛟死于袭杀的性命,因此一切忿怒都是无能狂怒。

  冤有头债有主。

  曹文诏并不是一定要进攻宝鸡城。

  因为他对与侄子曹鼎蛟的死,只知道杀人者名为李汝珪。

  除了一支刻着延安李汝珪的响箭,他什么都不知道。

  曹鼎蛟的亲随,说李汝珪隶属于左良玉援剿军的参将罗岱。

  曹文诏一度也认为李汝珪是罗岱的部将,只是脑补了一出,剿贼军官临阵倒戈叛变的故事。

  曹文诏这么想并不离谱,真正离谱的是‘军官临阵倒戈叛变’的事,在这个时代很常见,常见到他觉得发生这种事很正常。

  但左良玉的书信,显然洗清了罗岱的嫌疑——罗岱也被这个李汝珪用阴险手段射杀了。

  曹文诏需要的只是一个泄愤的方向。

  至于这个方向是东边还是北边,无所谓。

  最重要的是,对曹文诏来说,这场战役完全是赶鸭子上架的被动作战,任何时机都不是好时机。

  在一切坏时机的基础之上,每时每刻,都是最好的时机,这一刻发动战役,一定比下一刻发动战役更好。

  今夜出击,就胜过明日出击。

  因为他的军队已经被杨承祖烧营、李汝珪夜袭,折腾得苦不堪言、疲于应付,天亮后的状态只能更差。

  曹文耀统率的精兵两千余骑,这些人是从宁夏四营中拣选出十九个大队,都是选锋。

  选锋是军队里的老传统,最迟出现在的汉代,并且一直延续,后来叫尖刀。

  而在明代,一个营五六个司,第一司就是选锋司;每司下面四五个百总局,第一局就是选锋局;局下俩管队,第一队就是选锋队。

  同时也有一些将领把精锐选出来做家丁,也叫选锋。

  曹文诏的计划是以选锋马队做先锋,渡过渭河搜寻刘承宗的军营;同时自己率余下军队在渭河南岸准备,一旦选锋在北岸找到营地所在,扑上去撕开缺口,大队随即渡河跟进。

  但曹文耀……走错路了。

  他走的是渭河北岸的千河西岸,也就是他们白天驻营的山林外塬地,刘承宗在东岸呢。

  曹文耀是这么想的,西边的营地被烧了,这边肯定有元帅军的踪迹,没准刘承宗就在这边。

  结果自然扑了个空。

  就在他率精兵于塬地上搜集刘承宗的踪迹时,东南边的战场上,张献忠与师襄率军,已经取得巨大战果。

  先是杨国栋用打倒番冲垮了两营滇兵,张云起和李祖德所率旗军也没出大乱子,反倒是与其对敌的滇兵因身后溃败,军心不稳,随即出现溃逃。

  此消彼长之下,数千滇兵溃不成军,在夜幕下向西奔逃。

  就连龙在田也稳不住军队,匆匆率两千滇军骑兵护着四头战象向西退去。

  龙在田倒是不想退,心里也不服气,但局面由不得他不退,毕竟四头象爷在这儿呢。

  己方军队结阵对敌的时候,四头战象就是己方士兵的保护神,碾压敌军的神兵利器。

  但己方溃败,还是在夜晚看不清人儿的情况下,四头战象就是天下无敌的绞肉机,踩起来自己人也不含糊。

  这倒不能怪大象,毕竟这种情况下,人都控制不住自己了,反倒要求大象控制住自己,明显强象所难。

  好在艾万年的延绥军及时抵达战场。

  延绥镇的步营稳住溃败势头,马队出营进一步阻止杨国栋部的进攻,像惊涛骇浪中的磐石,给予龙在田重新整军的机会。

  面对足够精锐的延绥镇兵,杨国栋试着强冲了两阵营地,见没能将之冲动,便下令马队逐步后撤,一面在后头重新整军立阵,一边派出两队马兵,支援身后乱战中的张云起、李祖德。

  其实他很生气,如果张、李二营的旗军能借着刚才滇兵溃势,一举将其面前之敌击溃,三营合力,就算三千延绥镇兵抵达战场,也只能在立营未稳的情况下被冲垮。

  但很遗憾,那俩货……杨国栋也不知道该咋说,究竟是反应慢,还是能力差,总之,他都快把敌军打穿了,那俩营还在那跟最初的对手相面呢。

  随着龙在田与艾万年稳住阵线,将整支军队借着败退重新调整布防方向,两支军队都逐渐撤出,收拢伤兵、败兵,一东一西地遥遥列阵对峙。

  眼见情况稳定,杨国栋奔马中军,对师襄抱拳道:“旅帅,再打一阵,我们刚才至少打残他们一个营,就算他们有援军,我军也兵力占优。”

  师襄瞪大眼睛,惊喜道:“杨将军,还能再打一次倒番?”

  杨国栋本来心里是很不爽的,但听了师襄这话,就好像打倒番是个十分了不得的才能一般,心里顿时顺气许多,扬起脸道:“旅帅不要说再打一次,就算再打十次,我部健儿也打得了!”

  他这话还真不是吹牛。

  杨国栋部下有不少脱伍边军,单兵素质和组织纪律都比较强,但刚落草的时候也是被官军到处撵着打。

  因为一方面没重火力、另一方面随着流窜作战,现有的军器损耗、战马倒毙,战斗力缓慢下滑。

  为了避免被击溃,他在流动作战的过程中,跟李自成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只练打倒番。

  练这个不是为了击溃敌军,而是为了避免被击溃。

  其实就是在军中经过长久训练打倒番,凝聚出一种共识:这不是溃退,而是打倒番的准备。

  这个战术其实在古代就是很普通的诈败,只是到了明代,因为战场兵器改变,使这一战术有了更强的可操作性。

  因为火器时代来了,移动缓慢、部署时间长的火炮,使打倒番有了躲避火炮、拉扯敌军步炮脱节的可能。

  打倒番对杨国栋来说是拿手好戏。

  “非常好,待战事得胜,在下亲自去向大帅给杨将军表功,不过二次进攻,先不要急。”

  师襄安抚求战心切的杨国栋,胸有成竹道:“眼下敌军更急,师某以为今夜必然还有一战,将军且先教麾下健儿歇息片刻,受伤的先退下来该包扎包扎,只待敌军来攻便是。”

  杨国栋听了这话,稍显疑惑:“旅帅这么确定?”

  倒是张献忠在一边一脸嫌弃地用小拇指挖耳朵,末了把耳屎弹飞,扯了绿发巾挠着脑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眼,心说师襄这个鸟人啊!

  今夜敌军必然再度来攻,是老子的判断,你他妈拿去就用,装了个大逼。

  师襄有一种谜一般的从容。

  尽管张献忠当时没跟他说判断明军夜间会再度进攻的原因,但他不慌,只是目光坚定地看向杨国栋,道:“张部堂的判断也是如此。”

  好个无耻之徒!

  张献忠瞟了师襄一眼,却见师襄神色刹那变化,高深莫测转眼变成讨好的笑,无奈地轻轻吹出口气,摇头对杨国栋道:“敌我在明,大帅在暗,明军不敢拖。”

  师襄紧跟着补充道:“部堂所言极是!”

  杨国栋像吃了颗定心丸,对二人拱手道:“受教了,那卑职便回去领军,歇息片刻,稍后露个破绽,引敌军来攻。”

  其实这会最着急的人,是宝鸡城里的罗汝才。

  罗汝才也挺忙,出北门帮李汝珪收拾了罗岱的兵,收兵回城,又忙着安置跟着李汝珪跑出来的二百多个明军迷糊蛋,分配到各个大队收押看管。

  随后城东这边又打得热火朝天,他再度点起兵马在城门聚集,自己站在城头,只待合适时机一声号炮就杀出去。

  结果眼看着杨国栋把敌军击溃,他在东城门楼攥着火把都快凑到炮门上了,两军不打了。

  “倒是接着打,别停啊!”

  咋说呢,罗汝才在城里调动人马挺忙。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从东边出城打左良玉,还是想袭击西边的宁夏军。

  一方面是因为宁夏军也在调动,那边的四营人马像一条线一样铺向渭河南岸,罗汝才就打算再夜袭他们一下。

  东边一溃,咱混在溃军里冲向西边,保准让他们再上个当!

  谁说一样的招数不能让人上当两次?

  就是完全一样的招数,才会让人上当两次。

  因为骗子不会这么蠢,友军才会这么蠢,所以八成是真的。

  另一方面,则是左良玉的防守始终严密,袭击不易得手。

  所以罗汝才今天夜里就没打算干别的事儿,先把宁夏军吓成精神病再说。

  结果东边的攻势一停,他快被气死了。

  不过也因为双方偃旗息鼓,宝鸡塬上倒是在今夜难得有了片刻宁静。

  而在这悄无声息的宁静夜空下,曹文耀率精骑两千,遍巡千河西岸,没找到刘承宗的踪迹,这才打定主意渡过千河,向东岸搜寻刘承宗的主力军。

  曹文耀不辞辛苦,为的是心里稳操胜券。

  他判断如果刘承宗的军队真在千河东岸,那么他的进军路线,刚好能避过刘承宗大营防守严密的正面,便于自侧面、甚至是背面发起袭击。

  带着这样的想法,曹文耀一路尽量从北边走,向东南方向搜寻,很快就找到了刘承宗率军南下的路。

  几条自北向南半里宽的路,沿途荒草都被踏平、黄土都被踩实,都不需要用眼睛看,在荒野中进行的军兵一脚踏上去,就能察觉到脚感不对。

  他们顺着这条路向南,没走多远就看见了刘承宗的营地。

  太显眼了,离营一里地,就有军兵每隔五十步布置篝火,星星点点的篝火阵覆盖了方圆七八里地,摇曳的火光不说将旷野照得灯火通明,却也足够让兵马无法潜越。

  这壮景直将曹文耀看得发愣,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这是个多大的营地?”

  他身边的选锋军官无法给出回答,没有人见过这么大的营地。

  人们看向篝火环围中的一片黑暗,像受惊的小兔望向巨兽的血盆大口,但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眼神中除了恐惧,还有更多的兴奋与浓烈的战意。

  这一朝斩将夺旗,冲翻如此巨大的营地……不,这不是营地,这是汗庭,刘承宗一定就在这儿。

  阵斩汗王,为天朝除一心腹大患,就在今夜!

  曹文耀转过头,指派了两名百总,道:“回报曹帅,找到刘承宗了!”

  两名百总抱拳领命,牵马飞奔,兜出大圈子原路返回,将寻到刘承宗主力所在的消息回报给渭河南岸的曹文诏。

  借着这个时间,曹文诏召集麾下十七名选锋百总,游曳于营地外围三四里,探查地形、寻觅沟渠矮山,随即制定出稳妥的战术。

  “三个方向,兵分六股,两批压上去。”

  营地内一片漆黑,曹文耀判断元帅军都在睡觉,看来刘承宗的计划是主力养精蓄锐,明早进攻疲惫一宿的明军。

  如果没有今晚的夜袭,恐怕明早他们陈布于渭河南岸的大军凶多吉少。

  不过既然他们来了,情况便大有不同,夜袭的得手机会很大。

  即便如此,曹文耀担心营内布防严整,集中进攻万一撞在土墙上,便会功亏一篑。

  因此他还是决定将军兵分为两批、六股,分别投入三个方向:“两队突击、两队支援、两队后备,若攻势不利,则三面哪面得利,支援预备便齐攻哪面。”

  “起火、飞礞炮都备好了,分散三面,听炮声一齐进击,放起火为南面军队指明方向。”

  万事俱备,曹文耀麾下马兵分做三个大队,牵马疾走,自外围奔向元帅军大营三面,做好总攻准备。

  片刻后,作为号炮的飞礞炮在大营北面炸响,随即数支起火自营地北、东、西三面曳着尖啸飞向夜空,数以千计的精锐马兵同时自营地外围发起突击。

  轰踏的马蹄转眼冲过数百步距离,营内值夜的元帅军吹响号角,一时间营地大乱。

  各级军官慌张的呼喝声汇成一片嘈杂,仅有少量值夜军兵披甲上阵,更多人根本来不及清醒,就提刀掌矛投入防御战。

  但这点防御不过杯水车薪,他们甚至还没跃马扬刀冲入营内的骑兵多,不过支应片刻,便只能仰仗营内横七竖八的战车作为掩体,退入其中躲避奔踏的马蹄,被人围在里面兜圈放箭。

  马背上的曹文耀都要乐疯了,他是万万没想到刘承宗的本部大营居然连壕沟都没修,仅有些许战车作为临时工事,他连忙命家丁传令,道:“快告诉东西两面援军、后备,我这边敌军兵力空虚,容易攻破!”

  但他的家丁还没跑远,东西两边的传令骑兵就都跑过来了。

  “将军,西边守备空虚,敌军已被我等压入车垒!”

  “将军,东边守备空虚,敌军已向西边奔逃,可一战而定!”

  曹文耀迷糊了,三面都占优势?

  刘承宗该不会立了个空营吧?

  就在这时,有冲向南边的骑兵像见了鬼一般亡命跑来,离曹文耀还隔着数十步,便大喊道:“将军,里面,里面还有个大营地,马军结阵杀出来了,披甲的!”

  曹文耀当即被吓得须发皆张,瞪大眼睛望向南边,只听见黑暗中轰踏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让他不禁下令家丁吹响喇叭招呼撤退。

  “他妈的,小营包大营,这是李靖的六花阵,撤,快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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