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奇瑜从来没考虑过能不能真正收买任权儿的问题。
他早在巡抚延绥时就见过任权儿几面,尽管这个延安卫指挥使非常年轻,但充分认可其文武双全的才能。
延安卫的事不是一般难办,那地方自刘承宗大闹一场以来,要兵没兵、要军械没军械,还闹着大旱,东南西北的流贼到处窜,把谁搁在那都是死局。
偏偏经过杨彦昌、任权儿两任指挥使,延安卫进可御敌千里、退能养活军户,把这个死局弄活了。
陈奇瑜不是眼睛里进不得沙子的人,说到底眼睛进了沙子揉揉就算了,没必要非跟沙子较真,杨彦昌和任权儿在陈奇瑜眼中都是无关痛痒的沙子。
他真正上心的是延安营,这是他所能调动的地方营兵里,军容、军纪表现最杰出的一個营,而且武器装备突出一个好。
这会放眼天下,行军能不宿百姓家的部队,有;全营有马骡三四千匹的部队,也有;全营兵甲齐备、战车超过三百六十辆、轻重火炮多达八十一门的营,也有。
但除了延安营,没有任何一个营能同时满足以上条件,往往是装备好的军纪不好、军纪好的装备不行。
他们从延安府出兵甚至还自带干粮了。
这个作风装备军容俱佳的延安营,最大的问题不是杨彦昌或者任权儿某个人,而是从上到下,根本就找不出能让朝廷放心信任的人。
过去延安营没法往外调,因此也从来没人深究,去年陈奇瑜有了把这支军队留在自己身边的打算,就专门下过一番苦功,深究之下,脊梁骨都发凉。
延安营尽管在人事任命上,官职都是朝廷给的,但陈奇瑜十分肯定,换个人当参将或指挥使,别说指挥这帮骄兵悍将,能活上仨月都算同流合污。
因为这不是一个杨彦昌或者任权儿的问题,而是各级军官都是追随杨彦昌从小兵干起来的,而且绝大多数来路不明。
延安营和延安卫,真正掌权的人有六个。
一是参将杨彦昌,二是指挥使任权儿,三是塞门所正千户鲁斌,以及延安营三个千总。
鲁斌这个人倒是没啥问题,土生土长的肤施县人,全族都被流贼屠了,只剩下兄弟俩就投了军,这都有迹可循。
但三个千总不一样,一个叫石万钟,绥德流民出身;一个叫陈汝吉,户籍在陕北的肤施县但满嘴的关中口音,俩人都来路不明没有根底,四年前突然出现在延安卫,凭借战功不断升迁。
剩下一个千总倒是知根知底,叫刘向善,军籍上说他是延川人,但延川那边的县、乡、保甲户籍黄册都因早年流贼作乱弄丢了,根本找不到这人从军前的履历。
这人从军履历诡异得很,上来就被授予总旗,履历倒是英雄,带三个儿子跟杨彦昌进京勤王,在滦州城下死了两个儿子,带回两个东虏鞑子、三个降兵的首级。
名字也很有问题,刘氏不是延安大姓,如今刘向善是延安营的千总,他唯一幸存的儿子在延安营做把总,这个把总的名字叫刘承光。
陈奇瑜还派人找了当年滦州城下阵亡的陕西兵名录,里头姓刘向字辈的有一个、承字辈的有三个,其中两个是刘向善的儿子,一个叫承家一个叫承顺。
西边有个向字辈叫刘向禹,这人叫向善,向禹生了俩儿子叫承祖承宗,还有个侄子叫承运,这边有承家承顺和承光。
陈奇瑜看见这些名字就脑溢血,这他妈运顺家昌光宗耀祖都快凑齐了,这能没有联系?
偏偏就是没有联系。
延川那个地方太险,陈奇瑜去年进陕北都是赶着羊走的,哪都没敢去,派亲信抱着被地雷扬了的心思,到延川去各个村落打听刘向善、刘承光。
这亲信也是个猛人,一来一回连闯两遭地雷阵,闯劲儿足以令李自成纳头便拜、高迎祥退位让贤。
但他也没能带回啥有用的情报,别看延安府的百姓对洪承畴仇恨得很,但对陈奇瑜的人热情得不得了。
往往进了村子亲信才刚开口,就有身残志坚的老大爷抢着告诉他们向善老爷在哪摔过跤、承光少爷小时候在哪儿尿过炕,都说得惟妙惟肖。
亲信舍生忘死得趟地雷阵,回来将百般疑惑化作万分无奈,如实禀报道:“承光将军打小就好动,足迹遍布延川九村十八寨。”
陈奇瑜心说这是挺好动,到底是放下心来了。
但这是全是因为亲信不想惹麻烦,没往细了解释,那整个延川县经历最初的旱灾兵灾贼灾,如今只有九村十八寨了,而且全部都在山塬险阻之地。
有俩寨子荒得连土地庙都没有,承光少爷却在那尿过炕,延川城隍庙里供的不是刘向善和刘承光这爷儿俩,陈奇瑜的亲信是打心底儿里不服气。
正因延安营的权力高度集中,又依靠延安卫的支持,掌权将领来源构成简单而难以控制,陈奇瑜才把主意打到了任权儿身上。
这不仅仅是防备杨彦昌的后手,也是陈奇瑜想要拆分延安营的后手。
陈奇瑜才不管任权儿是谁的人,也不管他是不是自幼以旗军身份给杨彦昌鞍前马后,五省总督的身份足够让他无视人世间任何隶属关系。
他当着练国事的面,给任权儿开出自己的条件。
要求是夺回兰州并守住兰州,承诺是升都指挥佥事,独领一军,任职督标副将。
督标,是五省总督陈奇瑜的直属标营;副将,是总督标营的主将,级别为副总兵;都指挥佥事,是担任副总兵武职的最低官职。
陈奇瑜以执掌五省军事大权的天下第一总督身份,给七代穷苦军户、五岁就为杨彦昌抬刀举铳的任权儿开出了天下第一副总兵的条件,不可能被拒绝。
除了这个无比诱人的条件,临行前陈奇瑜还让任权儿看了近来各地呈交的战报,极其惨烈。
自从诸将尾随流贼进河南的两个月来,每支部队都在不停地报功,十余万流贼在两个月内在战斗中被击斩数逾八千,击溃更是数不胜数。
但没人能对这些战报心存喜悦,因为与之相对的是城池接连告破,官吏争相赴死。
先是勋阳诸县被破,随后环邑皆山县治兴起于群山之中的荆州府兴山县被攻破,知县刘定国被杀。
而后群贼破勋西、破房县、破保康、围南漳、陷当阳,沿江直上,进入万山稠叠箐薄密绵的归州、巴东一带,朝野震动。
朝议调湘西的镇筸营五千镇压叛乱,但镇筸营兵仅有两千,由镇筸苗子出身的湖广副总兵杨正芳先驱复当阳,湖广总兵许成名另募三千六百作为后援。
荆州的推官刘承缨深感祸乱已至而兵力不足,单骑奔赴施南三土司领,晓喻急情,领施州土兵五千出山,连战香溪坝、平阳坝,斩首千余。
然而在前面,是夔州府对流贼毫无防备,猝临大敌,通判、推官悉数遁,仅余同知何承光摄府事,率吏民固守城池,力竭城陷,何承光踉跄归衙整理衣冠坐于堂上,贼入杀之投尸江中。
而后大宁被围,知县高日临求援无应,只能率领民兵在北门死守,兵败被捉大骂不屈,被肢解焚烧。
跟他一起赴死的还有儒学训导高锡、巡检陈国俊,二人妻女一同殉死,紧跟着在巫山,还有指挥王永年和巡检郭缵化率军阵战,全军覆没。
陈奇瑜拿着这些战报递给任权儿,说:“任将军看见了,延安营务必夺回兰州城挡住刘承宗,歼灭群贼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
任权儿将脊梁骨挺得笔直:“请长官放心,卑职必不会辜负长官的期望!”
陈奇瑜彻底放心了,眼前的年轻人是个非常传统的封建将领,跟营兵将官不一样,世袭制度下的卫所将官是真正的封建将领。
一手是加官进爵的利益,一手是保家卫国的理想,多少将领抛头洒血都求不到这样的机会,就没有将领不吃这一套。
“战报你拿回去,也让杨将军看看,国家安危,皆系于你二人之手,任指挥使。”陈奇瑜看着任权儿刚蓄出一点胡子的脸,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的时运到了。”
看着任权儿告退离去的背影,练国事问道:“军门真要让延安营做督标营?”
他仿佛看见一支可能被收敛在麾下的精锐营兵离他远去。
“他们难道配不上本督的标营吗?”
陈奇瑜心情大好,笑得玩味,末了收敛笑容道:“是半个延安营,我也答应了参将杨彦昌,只要夺回兰州城,我就为他保举个临洮总兵。”
直到这时候,练国事才惊讶道:“军门是要把延安营拆解?”
“不然呢,看着他们铁板一块,战后再回不受管控的延安府,动不动自己跟自己打一仗,听调不听宣?”
陈奇瑜的脸上很冷,语调也很低:“君豫兄可别忘了,去年闹了蝗,各地忙着打仗都没灭蝗,地里的蝗卵今年夏天成了虫子,能从太原飞到嘉峪关,北方今年要人相食了。”
练国事很想说去年他让人灭蝗了,但这事说与不说意义都不大,去年各地军队云集山西都打烂了,灭蝗这种事,任何一个单一地块都起不到决定性作用。
更何况,连年征战,没人的地方太多了。
这种局面让身为巡抚的练国事像个田间最愚昧的农夫般发出感慨:“这是老天爷要收人了。”
他已经不相信这场战争能依靠他们的材力终结,最终一定是人死的够多够数,祸患才会平息。
“人定胜天。”
陈奇瑜斩钉截铁说出一句,随后言归正传,道:“延安营回去,也不免落草做贼,不如就地拆了,趁这些军士还能打,多为朝廷和百姓做点事。”
他看向练国事,道:“因此收复兰州这一仗,还是要依靠君豫兄的两营军队作为支援,拿出本事,让被推到前线的杨彦昌知道,落草为寇投奔刘贼,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刘承宗给不了他临洮总兵,既有威逼也有利诱,双管齐下,让他为朝廷尽心效力。”
陈奇瑜不再与练国事对话,转身出帐,仰首看向天边低垂的火烧云久久不语。
上天分明有好生之德,偏偏人需要的一切都会变质。
任权儿回到延安军在安定县的大营,营内诸将都聚在参将帐中,人们刚从杨彦昌口中得知,守住兰州城就能被五省总督保举临洮总兵的消息,兴奋之情俱是无以言表。
不论是石万钟、陈汝吉还是刘向善,他们从来都没想过杨彦昌能做到总兵官,如果这位自动将军都能做总兵官,那是否说明他们这些人也会有担任总兵官的一天?
人们热切讨论着将来,却因指挥使任权儿的到来戛然而止,人们的笑容尴尬凝固,看着任权儿不敢说话。
辈分最高、富有威望的千总刘向善问道:“任指挥使,总督召见,出了啥事?”
“善爷,战报是总督给杨将军看的,流贼强者在前面横行,弱者在后边填沟,已经死近万人了。”
任权儿将战报放下,环视众人道:“夺回兰州,他想让我做督标营副将。”
众人当即叫好,兴高采烈的恭喜声响彻营帐。
只不过在任权儿摆手作罢,他说:“这一仗,我已经找来三个替死鬼,练国事、贺人龙和张应昌会带兵协助我们攻城,延安营城下倒戈,能把他们都杀了。”
这话一出,人们都愣住了,营帐内气氛肉眼可见的凝固起来。
时过境迁,当年的陕北穷汉们如今个个封妻荫子,成了跺上一脚整个延安府就要震三震的大人物,让他们击贼容易,通贼也容易,可是投贼……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刘向善看向杨彦昌,他们在勤王路上培养出深厚的袍泽情谊,更是军中刘氏宗亲的主心骨,此时他的手已经摸到了刀柄上,只等杨彦昌一句话。
石万钟倒是没想拔刀,但脸上也浮现出愠怒之色,临洮镇几乎被打空了,有总兵的缺也有副总兵的缺,更有参将的缺,他们这些人轮也能轮得到一个。
“你们敢杀我吗?”
面对剑拔弩张,任权儿笑得轻松,从袖子里滑出一柄短刀,抬手轻轻指向刘向善:“善爷爷把手松了吧,且不说杀我没那么容易,杀我,就绝了将来穷途末路投奔长官的路。”
“更何况,五省总督信我,是因为不信你们。”
杨彦昌没见过营中出现这种情况,连忙跳出来打圆场:“诶,不至于,刘兄,还没走到这一步啊,听我说,我们为何放着大好官位不要,非要倒戈呢,依我看不如跟大帅商议,把兰州让给咱们。”
“朝廷待咱们不薄,待你任指挥使也不薄啊。”杨彦昌先安抚了刘向善,又回头对任权儿道:“跟大帅也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商量的呢?”
“没办法商量啊。”任权儿看着杨彦昌笑眯眯道:“我跟你之间,只能有一个总兵官,有两个,我就没办法看住你了。”
“你倒戈投帅爷,我把家眷给你送过去,我看善爷爷也能当临洮总兵;要做朝廷忠臣,我今天就要你人头。”
杨彦昌脑子都蒙了:“这,为啥啊,任权儿,你为啥就跟我过不去?”
“这世上张辇待任百户不错,杨鹤待塞门任千户不薄,陈奇瑜也待任指挥使甚厚,只有你对我有所亏欠,你使唤了我整整十四年,我才软禁你四年,杨彦昌,你还欠我十年!”
杨彦昌从来没发现任权儿这么记仇,他摊手道:“不是,我也没害过你啊,莪们都去当总兵,弟兄们都有出路,不好吗?”
任权儿突然哼笑一声,目光先扫过杨彦昌,又看向帐中的刘向善、石万钟、陈汝吉,道:“人们待任百户好,待任千户好,待任指挥使更好,可任权儿呢?”
“只有刘长官待任权儿好,给任权儿医伤,给任权儿饭吃,他只让我看住杨彦昌,看不住我就杀了你。”
言毕,哚地一声,短刀甩在桌案上,任权儿猛然暴起迸足上前将杨彦昌按着脑袋凑到刀刃上:“我只问你一句,倒戈不倒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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