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贼正文卷第三百四十九章慷他人之慨临洮总兵王承恩的目标并非西宁城,也没打算攻占归德千户所。
而是要去西宁以东四十里的平戎马驿,王家庄就在附近,他率军自河南横兵切入,以数千河州兵向西急进,做薄城之状,以便派遣家丁归乡接出母亲族人。
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起名风格。
西汉的延年益寿去病除疾,王莽的单名,南北朝天师道的之道玄灵,宋朝庞大的继字辈和名字叫延美进昭的老兄弟。
到了明代,因太祖皇帝前所未有的集中大权,忠君报国就成了绝对的主旋律。
而在这些主旋律名字里,承恩这个名字就是其中代表,深受广大贵胄人家喜爱。
佃户王老七被赋税压弯了脊梁,在四十五岁这年终于成亲有了娃,他不会给娃娃起名叫王承恩,佃户撑死给娃娃起名叫王孝顺,继续孝顺地主老爷。
能给娃娃取名叫承恩的,不是将门就是土司,再不济也得是地主士绅,有望取得世勋世禄的官宦人家。
此时朝中能叫出名的承恩有二三十个,单王承恩就有四个,都是位高权重深受圣恩的人物。
崇祯皇帝身边的宦官王承恩、锦衣卫里有個王承恩,除此之外尚有万历二十三年以游击将军出征朝鲜的靖远伯王承恩,那个已经岁数大到提不动刀了。
剩下的一个,就是这个临洮总兵王承恩。
临洮总兵官,是王承恩四个分身里地位最高、职权最重的人。
他的祖先是靖难起家的清远侯王友,后来因晚年得罪成祖皇帝被废除爵位,待仁宗继位,感念其靖难有功,授予后人世袭指挥佥事。
自万历三十三年他十八岁,继承西宁卫指挥佥事之职以来,历任甘肃庄浪参将、宣府南山参将、京军神机营副将,直至官拜临洮总兵官,都顺风顺水。
所遇无强敌,自然也没有难打的仗。
直到崇祯二年己巳之变,王承恩终于迎来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
他的高光时刻是进京援辽,率一千五百名临洮兵,经一千五百里路奔行抵达北京,当所有人蒙头乱窜状况频出,王承恩一切都是正常发挥。
他的军队在行军路上没有哗变、没有逃兵、没有断粮;在驻军地方没有扰民、没有劫掠、没有崩溃;开赴滦州没有逃窜、没有违令、没有兵败。
在滦州城下,当黄龙与祖大寿开炮轰塌城垛、杨彦昌率众填壕,曹文诏以喷筒焚烧城楼立木横矛挡箭杀虏五人得万人喝彩,王承恩得到的军令是死守南门,不叫一个东虏出城,他做到了。
王承恩凭此被崇祯皇帝表彰接见,授予太子太保、左都督。
戚继光进封左都督、太子太保时已经四十七岁,而王承恩那一年只有四十二岁。
王承恩始终认为自己援辽肯定有功,但远没有皇上给予自己的官职那么大的功勋,得受加封是贪天之功,他要找机会证明自己配得上皇帝亲待。
为回报圣眷,三年来王承恩带兵转战陕西四处平贼,日子过得比刘狮子的兵还辛苦,但功劳甚少,所拥有的不过是苦劳而已。
围剿农民军并不是个轻松的差事,临洮镇的这支总兵标营已经三个月没洗过澡,满面风霜浑身污垢,模样狼狈得很。
王承恩心想着已经派人回家,不能叫年过六旬的老母亲瞧出自己狼狈心疼,就趁着河州军西进,探马东奔的时机,让麾下标营的弟兄们在湟水里洗个澡。
这天气洗澡冷是冷了点,但舒服,冲洗过后军士们人人精神百倍。
王承恩也给自己洗了洗,正披散着头发坐在平戎驿的院子里擦去铠甲征尘,就有家丁报这个大木牌过来回报。
“大帅,家没了!”
王承恩面上一愣,擦甲片的手一停:“啥意思?”
“家里大宅成这个了。”
家丁将近人高的楠木牌匾竖着摆在身前,上头明晃晃写着‘世代忠良’四个烫金大字,王承恩怒道:“贼人把二百年老宅拆了,就给我留个牌匾?”
“不是大帅,老宅在呢,牌匾毁了。”
家丁说着把牌匾倒转,就见楠木反面被抹了白灰,墨字书着‘平戎乡保’四个大字,家丁哭丧脸道:“西宁府衙门来人把宅子征了,当他们这个平戎乡保所,老夫人被接到西宁去了。”
王承恩一听也不想什么老宅了,站起身怒道:“人呢,就眼睁睁看着我老娘叫人捉了去?”
他甚至都想去西宁投降了,不过这想法仅在他脑海中停留一瞬。
他降不了,且不说皇上待他恩重如山,但就这些军士的家都在临洮,他想降也没用。
“大帅,王进忠的达达还在庄上,说当时刘贼将兵三万从河谷逶迤东出,谁都不敢动弹,就派到庄上仨人,就把想办的事都办了。”
“想办的事,他们想办什么,征田宅抢财货?”
王承恩冷笑一声,擦了一半的铠甲也不擦了,起身拍拍手对身侧塘兵道:“传令集结,半个时辰后东进,完成合围。”
王进忠是王承恩的家丁,没啥本事老实忠厚,也是同族。
他达达是庄上出了名的懒汉,好喝酒,早几年他儿子送回家的军饷都叫他老子买酒喝了,没钱了就去打打短工,庄上都是同族,饿是饿不死,但日子最大的盼头只能指望儿子在战场立功。
偏偏,王进忠以前就没立过功,前年倒是在陕北立功了,可当年钱紧,洪承畴、练国事都盯着吴甡那十万两赈灾银,最后洪承畴要走了两千多两赈饥军;练国事要走五千九百两赈疲兵。
他们临洮就得了七百两,还是崇祯五年夏天才拿到手上。
王承恩拿着钱,先考虑的肯定是在崇祯五年把崇祯四年除夕、春节、上元节这三天的欠饷给弟兄们发了。
每人一钱六分,仅够三天,凑合吃顿饺子高兴高兴。
这点钱也就只够高兴高兴,临洮的兵不穷,他们一直能吃饱,尽管出兵剿贼的战利不算多,但至少能维持军队正常作战。
不过这对士兵来说,不算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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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着牌匾的家丁听着一愣,伸手松了牌匾又赶紧抓住,问道:“大帅,东进,不去西宁救老夫人?”
王承恩深吸口气,站在驿城门口向西深深地望了一眼,语气笃定:“老母亲不会有事。”
他很清楚母亲被叛军带到西宁去,可能吃的住的没有在家舒服自在,但生命安全绝对可以保障,老太太就算自己寻死,只怕都没机会。
唯独他若此时敢攻打西宁城,老母亲多半性命堪忧。
所以王承恩打算先去东边,逮只承祖承宗啥的,好回来跟西宁城把老母亲换出来。
军队还正在集结,王承恩刚刚得知族人都被元帅府的乡官牵走,如今庄上仅剩下六个老人,庄上青壮不是跟他在军中,就是携家带口被散去别的乡里,最气人的是他家被改名了。
不是王家老宅被改成平戎乡保所,而是王家庄,被改成了两个土保。
名字就叫土保,一个上土保、一个下土保,气得王承恩牙根痒痒:“这是要砍我的头,我回来了,他们那些小鸡仔子在哪儿呢?”
“早就都跑了,就剩几个从前庄上的老人留这,昨天还有几个被叛贼分地收买,贪着地不愿走,听说大帅回来,连夜收拾东西跑了。”
这话听着好笑,王承恩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只觉得生气,六旬老母被劫走、家里二百多年的老宅被征走,刚才打听家里钱财也啥也没剩都被卷走,家里的地叫西宁贼抢走就算了,他们倒崽卖爷田不心疼,全分出去了。
王承恩听着家丁报来的,乡保田地政策,左想右想心里不是滋味。
这不就佃户么?
还不如他家的佃户呢,至少他家佃户佃了地,爱种啥就种啥,只要交得起佃租就行;刘承宗这倒好,把别人田都抢到自己手里,整个河湟就他一个地主。
说是花钱买粮不收租,可其实不还是交粮么?
换点银子、换点那没用的布票,最近的市场在西宁城,买其他东西的价钱还不是他想怎么调就怎么调。
那地租在佃契上写的明明白白,是多少就是多少;照刘贼这么干,一年百姓真正要交多少,说得清么?
王承恩就纳闷了,就这,咋还有百姓感恩戴德?
“他们给牛给种。”看着王承恩百思不得其解,人群里叫王进忠的家丁小声道:“有了牛,像我达达那打短工的就也能顾着自己的地,有盼头。”
家丁们都差不多聚集在驿城里,王进忠这句话,引得一些人诧异侧目,也令一些人点头称是。
王进忠绝对想不到,自己简简单单一句话,会令王承恩打从心底感到恐惧。
这恐惧来得无理,却令王总兵万分警惕,他的兵从来没有哗变过,眼下还不至于哗变,但很显然有不少族中子弟认同西宁府的做法。
如果连族人里的穷家娃娃都认同,那地方上那些他从来都见不到的穷苦百姓就更认同了。
这突然让王承恩回过神来,他明白了。
就好像自己听见老母亲被捉,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投降,第二时间想到的是不能投降,因为士兵家眷在临洮。
这些留在这的百姓其实也一样,穷苦百姓的忍耐力其实并不强,一点都不强。
他们只是没有办法,刘承宗打过来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刘承宗颁布一个政策,那又能怎么样呢?
甚至说刘承宗开始动手杀人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在他几近半百的人生岁月里,一直都知道佃户其实不是穷人,有牛才是佃户;没有大户人家会把地佃给靠两只手在地里刨食的人。
只是被比佃户更穷的人始终在被他的意识忽略。
他所能接触到的人,最穷最穷的就是佃户了,剩下的那些人,王承恩见不到他们正常情况,一旦被他见到,那说明他们已经走上了另一条职业生涯,是贼。
刘承宗的政策对他来说是恶政,对能养家糊口的百姓也不算什么好事,但对更多生活在生死线上的百姓呢?
当王承恩把自己代入到只能做贼但还没做贼的百姓身上,他自己都觉得刘承宗这是好政策了。
西边是叛军、东边是天花、再往东是把人往西撵的兰州,世道凶险,老百姓坐着不动就是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不管收成如何、不管是不是强制种粮、不管秋天刘承宗要收多少粮。
至少有……有个盼头。
“进忠,交给你个事干,老王家不能吃这闷亏,你带几个人,到周围山里去,把百姓都召回来。”
王承恩哼笑一声,他要重新把这些族人子弟团结起来,不能让他们被刘承宗蛊惑了。
他摆手道:“告诉那些人,他们种的是王家田,既然已经到他们手上,世事艰难,我就不往回要了,地还是我的,但永佃……让他们都回来种地,跑进山里,今年收成不要啦?”
说罢,没等家丁们露出惊讶神色,就听王承恩话锋一转:“以前佃田,必须要有牛;如今他老刘家那咱们老王家的地慷慨,那咱老王家就拿他老刘家的牛慷慨!”
“此次官军进剿,只剿刘贼,叫他们安心回家,那牛都是他们自己的,千万别还给刘贼!想把王家庄变土保,白日做梦!”
王承恩这话说出来,方才几个心情低落的家丁马上振奋起来,他们家都被分了地,还都被给了牛。
方才还难免有些患得患失,可这会一个个又都生龙活虎起来了。
就在此时,前线河州土兵匆忙来报,西宁有两股人马出来了,后面还稀稀拉拉跟着好几股小贼,大约有七八千人。
他们派人通名,说领军者是刘承运,问王承恩要不要与其交战。
“刘承运……是谁?”
王承恩对这名字没半点印象,他倒是认识一个甘肃参将王承运,不过听起来倒是很像刘承宗的族人,当即挥手道:“传令何永吉,命其缓缓后撤不要交战,待我标营赶到一鼓作气击溃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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