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 赢和捧

  承运头戴圆顶红缨大帽,帽沿儿下戴一副刚玉做的蓝宝石小眼镜儿,嘴边噙和田玉烟斗,身着暗纹蓝缎袍,脖颈挂一圈儿西南宝石项链,骑一匹高大健壮的灰毛河曲马,在河湟谷地的官道上捧账本边走边看。

  戴大帽儿,不冷;戴眼镜儿,不看;噙烟斗儿,不点。

  整个人已经脱离实用主义了。

  之所以这幅扮相,是因为刘承运这辈子第一次发现,有钱真好。

  承运不是没见过钱的人,作为狮子军的大管家,他经手的财富比世上大多数人几辈子都多。

  牛羊十万,他一手买卖;黄金万两,他出库入库;白银三十万两,那更是他一手操办,刘承宗没见过那钱。

  但那些钱不是承运自己的,不能动,承运也没想过动。

  只有这次,临着新建工厂即将竣工,师成我给工匠下发关于发明创造的赏银,承运因创造狮子票防伪被发了五百两赏票。

  他发财了!

  整个西宁都知道制作狮子票的布料,是由特殊的织花工艺织成,并辅以染印,都是王家技艺,民间几乎没人能仿造。

  但即使东边的王府仿造了狮子票,织造工艺一模一样,还是会被俱尔湾市场识破,而且有一张算一张,来多少都会被识破。

  在俱尔湾市场,只有承运养的三个孤儿能查验真伪,没人知道为什么,那仨娃娃往黑屋一藏,就能验出真伪。

  就连承运的丈人王锟都不知原理,只知道五十两以上大额兑银时,要把票交给一个老兵,那老兵给娃娃,只消片刻就知真伪。

  王锟担心过老兵和娃娃被收买,承运笑道:“那老兵啥都不知道,只知道要保护好娃娃;娃娃也啥都不知道,只知道方法,收买他们有啥用,何况……”

  “什么富贵,能比跟在我刘承运身边更富贵?那他只能去找我二哥了。”

  其实承运的第二道防伪很简单,狮子票是布票,承运在棉线的棉花原料里掺了羊毛,外表看不出什么,但布票放在火上熏,会有烤羊毛的焦臭味。

  没有,就是假的。

  真正的防伪,是承运的常识,常和羊毛打交道的人,没有让顶尖织造师做布料的能力;有能力调派顶尖织造师的人,脑子里都不存在羊毛这东西。

  得了元帅府的奖赏,起事四年来,承运的存款终于突破了三位数,把他爽坏了。

  狠狠地奢侈了一把,花了整整四十八两在俱尔湾置办了一身行头,剩下四百五十两给俱尔湾的婆姨,让她好生孝敬俱尔湾的丈人和二叔二婶。

  办完这一切,承运才揣着换来的二两银子零花钱,干起了正事。

  正事是改驿为镇,在河湟谷地以保甲制度为基础,搭建一套传达信息至每个角落的架子。

  这是二哥交给他的使命,穿上新置办的行头,承运干劲儿十足地拉起了一支两千五百人的军队,自西宁向东开拔。

  他从新城找要了王文秀步营一千二百步兵,又从西宁卫拉了冯瓤一千一百旗军,还从日月山铁厂的上天猴那要来二百矿兵,组成五镇班底,带着他们走马上任。

  自从拉到这支人马,承运就盘算着队伍划分,他打算让两個步兵百总带两个旗军百户,再添上四十个担任传令兵的驿卒,构成一镇驻军。

  如此一来,从西宁到上川口,以五镇十铺的结构,每镇负责四十里河谷,中间加设急递铺,一日之内能把消息从西宁到上川口送两个来回。

  而任何一镇遇袭,在半日之内都能至少集结到一千兵马,而一千兵马足够对付河湟任何反叛的地主团练、部落武装。

  甚至日后组建团练,五镇还能源源不断地向练兵营每年输送新兵。

  事实上承运认为河湟必须练民壮,所以他才要找王文秀要兵,练兵营的军士都能做民兵军官,承运甚至已经写好计划了。

  二十个乡保,各乡适龄男丁每月练三天、冬季集中练一个月,学习基础军事知识只是次要。

  平时这些青年有接触将官的机会,地方上乡官表现如何、是否有人专权夺利,能从另一个角度汇报;将来东征,也能在运输辎重上提供帮助。

  承运信心满满,不过还没走到第一个镇城,就见到东边跑来数骑塘兵,背插小黄旗神色匆匆。

  元帅府有规矩,任何人不得阻拦塘骑,即使承运带着军队,也必须闪开官道,就见塘骑横穿他的队伍,又折返回来,为首之人翻身下马拜倒道:“三爷,大帅的信。”

  承运乐呵呵的接过信,想必是自己穿得太花,塘骑没认出来,他笑眯眯说出一句:“哟,是大帅找我。”

  展开书信才刚看了开头,面上神色便已凛然。

  随行的西宁卫千户冯瓤察觉他神色有变,紧张地小声问道:“出啥事了?”

  承运没说话,看看左右,把冯瓤拉到一边道:“冯兄,二哥说临洮边军与河州土兵过万,自黄河以南向西进军,不是要直捣西宁府,就是要自帅府大军后方合围。”

  “那还等什么,赶紧救大帅去啊!”

  冯瓤一瞪眼,那架势吓得承运光想给他送俩小孩尝尝,忙伸手道:“不,冯兄稍等,等会让我好好……好好想想。”

  猛地听说有官军大部朝自己这儿袭来,承运被吓得有点六神无主。

  承运到现在身上还挂着辎重营参将的官职,说起来元帅府的将军也有他一号,而且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战场前线。

  但他一直以来负责的都是怎么让军队动起来的工作,从来没有负责过军队往哪儿动。

  过去身边不是有刘承宗,就是有刘承祖,再不济也有曹耀,都是能拿大主意的人,这种事根本用不着他操心。

  此时慌乱之下,他本能地就想找身边知兵的人问计,但冯瓤这一嗓子赶紧救大帅,反倒让承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了。

  ‘冯瓤太冲动,不能问他。’

  他在这正苦思冥想,就有士兵来报告,塘骑又往西跑了,他们还有别的使命。

  承运只是匆忙应了一声,就结结巴巴自言自语道:“先……这事若我大哥二哥在,他们会干嘛?要,要先派出带刀子,没塘骑就得派侦骑探马,对吧?先知道敌人在哪。”

  “然后……探明了往哪报,往西宁报,我们撤退,回西宁。”

  “回西宁?”冯瓤问出一声,有些难以置信道:“他,不管大帅了?”

  “我大哥二哥将着三万军队,就算官军合围也未必奈何得了,万一官军打西宁呢?”

  承运的思路越说越顺,语气也越来越坚定:“就算我们两千五百人杀过去,也不过尿尿浇房子,灭不了火……回西宁,我二叔二婶,军兵家眷都在西宁。”

  说着,承运的眼睛已经亮起来了,自信满满地搓着手道:“我知道,在这场仗里我该干什么了。”

  他想明白了。

  不论是东进支援主力还是据守西宁,他说了都不算,要看侦骑探查敌军动向,敌军打西宁,他们就守西宁;敌军袭击主力,他们就在后面追击支援。

  但主将的才能不足,承运认为自己难当大任,要把兵交到参将王文秀手里,让王文秀来指挥这场战斗。

  承运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斤两,能干的事去干,干不来的事不能蛮干。

  他盘算着自己这大于零小于一的统率力,是不打算在战场上给将士们拖后腿了,他在战场之外起些作用还差不多。

  承运用左拳轻轻砸在右手心里:“决定了,我们回西宁!”

  冯瓤被刘向禹和蔡夫人在西宁的原因说动,也不再多劝,很利索的跟着承运率军还师西宁。

  他认可承运说的话,太爷太夫人在西宁,不少将官和士兵的家眷也在西宁,他们的财产甚至说要发一直都没发出去的军饷也在西宁那座城不能丢。

  承运回到西宁时,西宁城已经在刘向禹的控制下戒严了,街市统统关张,家家关门闭户。

  直到两千五百军士入驻城内,城中戒严才稍稍解除,这道戒严令主要是针对住在西宁的土司家族,在承运回来之前,西宁城只有三百七十名士兵和八十名衙役。

  不过就算承运带兵回来,府衙还是向城中颁布了战时布告,颁布诸如不准登高、喧哗、点炮、生火、晾衣等命令,违者立斩。

  冯瓤刚一进城,就领到了在城墙内四面挖坑倒埋水缸的任务,以供战时监听敌军挖掘地道,并在东北、东南两角修筑高出城墙一丈的望楼。

  承运则被刘向禹安排带人清点城中可拆毁的院落,房屋梁柱、墙壁土石,甚至连院里的树,统统做好统计。

  如果围城开始,守城物资不足,刘向禹要做好从哪里开始拆的规划。

  承运忙活了一天,傍晚被叫道府衙,他派到黄河岸边的探马回来了,探马看见漫山遍野的敌军在碾伯南边的黄河南岸扎营,前锋还在向撒刺站继续西进,恐怕目标是西宁。

  府衙里刘向禹倒并不像承运想象中那么紧张,反倒掰着黄面窝头,自己吃一口,掰一瓣喂小钻风一口,闲适得很。

  见承运进衙门后宅,刘向禹拍拍手上的碎屑,随意坐在院子的石头上,道:“我问过王将军,我们都不曾守过城,他以为守城赢面不大,野战呢……王将军敢战,只说比守城赢面大一点。”

  承运心说这话一听就是元帅府的将军,狂得没边儿了,三千六百对一镇总兵万余兵将,以一敌三,说野战赢面比守城大一点。

  他问道:“那二叔的意思是?”

  刘向禹乐了:“精兵强将尽出,多亏了狮子留下王将军,不过这仗难咯,承运啊,你带上家里人,回囊谦吧,万一战事不利,家里还能留个种。”

  “二叔,都不走,大军压境军兵也谈不上啥士气;但我要是把家里人带走,守城战就一定打不下去了,士气一落千丈。”

  “再说二哥也不是没揍过总兵,一个总兵不至于把老刘家全收了。”承运故作轻松的笑笑,也挑了块石头坐下,道:“如果王将军还有援军呢,再来三千,以一挡二,如何?”

  刘向禹楞了一下:“还有援军,你是说……海西海北?”

  承运点头,道:“我自作主张,给陈刘两位知县、南山堡钟虎将军、归德千户所包虎将军、八角城陈土司写信,令其尽数率军回师西宁。”

  “你!”刘向禹看着承运,伸出手顿了片刻,才笑道:“你好大胆。”

  刘向禹也想过这么办,但他一直在估量事态发展,如果没到万不得已,很难下定这个决心。

  一方面这意味着放弃西宁以外的地盘,全面收缩回来,这还是小;更重要的是,这会让他这个当父亲的同时得罪两个儿子。

  他们一家人像滚雪球一样滚起来,每个人都站在自己不熟悉或者说超过才能的位置上,需要大量学习才能德行配位,但好不容易配位甚至还没配位,地位与权力又变得更大了。

  这使得每个人都如履薄冰,最轻松的反而是只需要赢和捧的刘承宗。

  只要不失败,只要威信不受挫,刘狮子就能稳坐大元帅。

  但对其他人来说,比方说现在,刘向禹宁可不做西宁知府,因为知府没有权力调动西宁府的兵,西宁有副总兵刘承祖,但刘承祖打仗去了。

  如果刘向禹只是没有官职的老父亲,大可站出来越庖代俎,但他又是西宁知府,既干了刘承祖的人,又改了刘承宗的规矩。

  其实这事很好解决,只需要给前线的刘承宗传一封信即可,但刘向禹又是个老父亲,仗还没开始打就把儿子打下的土地都丢出去,让他感到很丢脸。

  “二叔,我想过,狮子搏兔亦要全力,王将军知兵,我们把兵都调回来,全力支持王将军打赢这一仗,只要赢,放出去的地飞不了。”

  刘向禹叹了口气,缓缓点头,承运这才松了口气,苦笑道:“可惜了我这身行头,就穿了一天。”

  刘向禹问道:“咋了?”

  “我得把它们脱了呀,规矩就是规矩,二哥那法不容情的,我要再穿得花里胡哨,我怕二哥揍我。”

  “不至于。”刘向禹本以为什么事,摇头笑道:“不过朝廷一镇有一正两副三个总兵,是有道理的,还是要完善制度,总不能每次都指着你脱行头。”

  说罢,刘向禹很振奋地拍拍手:“好了,有了援军,我再去把王将军请来,我们合计合计,这仗该怎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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