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第一步

  刘承宗并不急于进攻,登上兄长修建的土山,俯瞰战场地形。

  北边是东西流向稍有曲折的湟水,河对岸是山脚农田,农田东边尽头有狭长河滩,越过河滩的河北是进入大通河的大坪。

  湟水南岸的广袤田地,是他的大营所在,东面一条小河阻断了他的去路,敌军在湟水河南北两岸各有一个土兵三千营,陈布木寨之前,设铳炮五重扼守要地。

  更远处还有数千士兵,不过那些人看上去就有官军的样子了。

  西北和西南的土兵不同,西北土兵在兵甲衣裳、兵器武装上与官军相差不大,无非火器列装较少,真正的差别,无非军阵不同。

  土兵的编制也是营旗,各营旗所使旗帜也同样是星宿星斗、四方飞虎五方神旗,因此在刘承宗眼中编制一目了然。

  一个三千营有二十四个百总队,各百总队有一大一小军旗两面,兵力在一百二十五人上下。

  二十四旗包括中军在内有九旗马兵,分列左右,十五旗步兵依照兵分五哨的阵势,形成松散方阵。

  之所以松散,是因为土兵的步兵小阵不是方阵,准确的说其实每个百总队列都是两个小阵,后面百人为十纵十横的方阵执大旗,各旗之前,还有一個以一、三、五、七、九人排列为五排纵深的二十五人尖队,为首之人执小军旗。

  刘承宗不太明白这个尖队的存在意义,他转过头在身后用目光搜寻,纳闷道:“李土司呢?”

  在他身后,西宁的土司们各个低头装傻充愣,听到他说话,纷纷向两旁闪开,露出躲在最后头的李天俞。

  自己躲躲藏藏的举动被人发现,李天俞挺臊得慌,垂头丧气黑着脸上前还要艰难扬起笑容:“大帅,咋了嘛?”

  刘承宗像没看见他的表情一样,扬臂指着对面道:“那个小尖队是干啥的?”

  “啥小尖队?”

  “那么大个的李字旗你看不见?就你家军阵前边那个小尖队!”

  李天俞早看见了,他就是看见对岸军阵里那么大个的李字旗才往后躲的,要不是陷在刘承宗军阵里头,他都想跑出去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对面会有自家的军队,他们家可和别的土司不一样,他和刘向禹有协议在先,甚至还为元帅府打通了兰州守军的关系,如今刘承宗在此时举起叛旗,他回不了头了。

  如果自家出征的情况再引来刘承宗猜忌,他可就里外不是人了。。

  “大帅要不望远镜借我看看。”李天俞是咬牙切齿:“让我看看是哪个不肖子孙领兵。”

  “看看就行了。”刘承宗把望远镜递过去,这次土司家兵出战,意味着土司们对家门的控制力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大,这是好现象,他笑道:“你们家估计都在对面呢。”

  李天俞端着望远镜看了又看,越看脸越黑,对面领兵的一个比一个熟悉,还真让刘承宗说准了。

  自家叔叔李化鳌那支,从爷爷辈到侄子辈,四世同堂,个个站在阵前率领尖队,谁都没把他的小命儿当回事!

  这事他很难跟刘承宗解释,其实他家是旁支,在大爷爷李光先那代有两个强支,不是一个祖爷爷,一支是李光先,另一支是李光裕,当时还在一个字辈,但下一代就不一样了。

  李光先有二子,长子李化龙、次子李化鳌。

  李光裕的后人为李从龙。

  化龙、从龙,谁主谁次分得很清。

  李光先之后由李化龙继任土司,但因无嗣,土司才落到了李从龙的儿子李天俞身上。

  如今李化獒带兵出战,什么意思很明确了。

  李天俞气得牙根痒痒,自己为了让家族避免在这场河湟之主的战争中被两面攻打,做出的努力在旁人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他们原本什么都不必做,把土舍人丁拴在家里坐观成败即可,刘承宗胜了,家门没有出兵,不会遭到报复;朝廷平乱,可能自己会丢掉性命,但家门依然能够保全。

  好在,军阵之中并未看见自家这支的人丁。

  他叹了口气,拧着眉头对刘承宗解释道:“大帅,那些尖队是土司军的将官与精锐,作战时前面死了后面补,一旦敌阵动摇,后面土兵也能跟随掩杀,因此冲突之中能一往无前……先杀带队土官!”

  这么狠?

  刘承宗挑挑眉毛:“你跟他们有仇,还是他们跟你有仇?”

  “他们不顾我的安危,我又何苦唾面自干。”李天俞脸上看不见什么狠历之色,反倒带着黯然,却说出最决绝的话:“待大帅拿下上川口,还望允我回家招兵……河湟一个李,能打的不止李化鳌!”

  说完这话,李天俞狠狠吐出一口郁气,不过他却没把望远镜还给刘承宗,转手递给了祁国屏:“我妹夫带着外甥也出战了,你们祁家人也没比我李家人强到哪儿去!”

  一听这话,祁国屏的脸也黑了。

  李天俞叔叔的女儿嫁了祁国屏的弟弟,这帮土司多多少少都沾亲带故,一时间挨个端着望远镜朝对面看了起来,看完一个心情赛着一个复杂。

  除了俩土司留在家里的儿子靠得住,其他土司家的兄弟长辈都不太把家主性命当回事。

  刘承宗笑出一声,听着土司一个个不是要求战后募兵,就是要求去阵前劝降,心里非常清楚,这些人要为元帅府而战,并不是有多喜欢自己,而是极端讨厌对面。

  “既然你们愿跟我一起,立下战功我也不会亏待你们,但阵前招降就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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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承宗摇摇头,道:“他们恨不得燃地雷把你们送上天?我既然敢起兵,就知道要杀人;他们既然敢阻我,也知道要死人,各凭本事吧。”

  刘狮子在言语中对这场战斗的敌人非常轻视,不过其实他在心里很重视土兵。

  因为土司兵大概率是比官军强的……差距不在士兵,单论士兵,不论装备还是战术,应该都是官军强,但土司兵不是朝廷的职业士兵。

  不是朝廷的职业士兵,一方面意味着得不到朝廷庞大财力、人力的支持;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实力无需与朝廷国力挂钩。

  其实他们才是大明真正的家丁,不需要朝廷俸禄、口粮、装备,听调听宣,能不能打完全建立在土司的财力与志向上。

  大一统王朝强盛时附加的正面状态对他们影响较小,但同样大一统王朝临近崩溃时的负面状态对他们影响也较小。

  因此哪怕土司兵装备稍稍落后、战法略显单一,在此时的战争中却往往能拥有超过常备军的斗志与战斗力。

  说话间,刘狮子已经让护兵去告诉阵前将官,敌军的尖兵战法及阵前埋设地雷,让他们不要轻进,等层层叠叠的火器把敌军击溃,再伺机进兵。

  片刻之后,刘承祖与黄胜宵登上土山,炮兵携十二门千斤青铜重炮与抬枪抵达战场,西宁卫的旗军也将火箭车、佛朗机炮、灭虏炮等重兵器运送到场。

  当然还有刘承宗在八角城铸的那位大臼炮和附魔开花弹,那门炮在俱尔湾也装上了双轮炮车,不过射程太近,这场战斗用不着那个东西,还在辎重营放着吃灰呢。

  随着火炮等重兵器运抵前线,敌军就没有那么镇定了,即使在望远镜里,刘承宗都看出土兵各队按捺不住惊慌,传令兵往来在军阵中穿梭。

  莫与京时刻关注着元帅府阵前动向,他处于守势,一方面不愿放弃壕沟工事进兵,另一方面也想等阳光不那么刺眼。

  元帅府的军队铠甲装备比土兵多,所以在等待中更累,以逸待劳对他有利。

  但千斤重炮缓缓运至前线,情况就不一样了。

  原本阵前两军就都有火炮,而且火炮规制都一样,官军有什么,刘承祖的西宁卫旗军、镇海营兵就装备什么,都是西军,使用的火器大致相同。

  间隔四百步还能心如止水,就是因为西北的军队不流行重炮,他们主要装备的火炮是灭虏炮和佛朗机炮,以打毒烟、神火开花弹的轻炮为辅。

  炮都是好炮,巩昌府是西北的冶铁中心,在叶梦熊主政陕西后,这边就流行锻打炮,锻打可以打出锻钢炮来,结实耐用、方便速射。

  缺点就俩,需要极强的制造能力才能大批量打造,其次则是锻打炮做不大。

  但这两个缺点对西北军队来说不是问题,大明不缺人力与技术,在手工业时代有极强的生产力。

  而西北要对付的敌人用射速慢威力大的重炮不好使,以劫掠为目的的蒙古兵通常避战不阵战,且马兵重散不重聚,重炮一炮打不准太亏,而且射程也不需要太远,只要比蒙古人的硬弓远就够了。

  这就导致不论河东河西,冶国器的土兵最多的火炮是灭虏炮,刘承祖的西宁旗军、镇海营兵最多的火炮也是灭虏炮。

  大明面对虏的威胁有两种,一个旧北虏、一个新的东虏,因此灭虏炮也有两个型号,旧的轻新的重。

  新灭东虏主要装备辽东,是红夷式的铸造中型野战炮。

  而西军的灭虏炮则是打蒙古人的小炮,通体由净铁锻造,长二尺、重九十五斤、打一斤炮弹,配备双辕三轮炮车,前面两个大轮、后面一个小轮,每车载炮三门,同时发射,注重机动。

  这是非常好的野战轻炮,适配蒙古部落小规模遭遇战,但这会他们要打的不是小规模遭遇战,本来大伙都看着刘承祖的部队也是官军装备,硬碰硬谁怕谁,反正二百步外谁的炮都不会响。

  可这会刘狮子突然从兜里掏出来十几位上千斤的大家伙,这谁顶得住啊!

  莫与京脸都绿了,他跟陕北叛军打了一年多,不是不知道陕北叛军有炮,但那都是缴获官军的炮,跟他们一个形制,甚至还都是官军用的炮里比较轻的涌珠之类的小玩意,可从来没见过叛军掏出千斤炮的。

  偏偏他还不敢下令撤退,因为对手有很多蒙古骑兵,平时西北边军看见蒙古兵一点儿都不带怕的,但这会可就不一样了,莫与京和冶国器商议后,都没有把握将军队在蒙古马队的袭扰下全师带回。

  一寸长一寸强,留给他的选择就只剩一个,主动进攻。

  此起彼伏的号角声在河东响起,湟水北岸未受重炮威胁扼守狭长河滩的北军率军拔营,向西移动,意图抢占湟水北岸,对刘承宗左翼形成威胁。

  随后东军在角声中齐齐推进,两翼马兵率先涉水渡河,随后步兵将灭虏炮自炮车卸下,扛在肩头拉车涉水。

  望见这一幕,刘承宗面上露出笑意,敌军意图很明确,用双脚抹消火炮的射程劣势,靠格斗取胜,但这也意味着他们暂时放弃地雷阵地的优势。

  刘承宗快速颁布命令,以阿海岱青部蒙古营自左翼防备湟水北岸敌军渡河,将兄长刘承祖部四千营旗军自阵前撤回,移动至左翼援助阿海岱青。

  下令黄胜宵将抬枪重铳队全面推进,以重炮轰击敌阵,迫使其加速前进消耗体力,命巴桑稳住阵线,不崩溃、不前进、不后退,迎接冲击。

  车尾倒装抬枪的马车在战场飞驰,阿旺在阵前手舞足蹈无声嘶吼,布赤在阵中高声鼓舞士气,巴桑肩负赤色刘字大旗在横过阵前奔驰,奴隶崽子马队向两翼散开,番兵高举长矛发出呼和,蒙古马刀敲在镶铁蒙皮盾牌上,发出哐哐声响。

  混编带队的汉军在农田中插下一杆杆书着天下太平的旗矛,环视左右,不知是谁先向前走出一步。

  很快,所有汉军都齐齐迈出一步,扎下重铳支架,将与人等高的重火枪架在身前,熟练地吹火折引燃环绕于左臂的火绳,在龙头杆上夹紧。

  一门千斤重炮自后方放响,轰然间铁弹曳着尖啸自步兵头顶越过兵阵,砸落在河对岸,受到惊吓的土兵猛然加快脚步,紧随其后十一门重炮齐齐轰响。

  当炮弹在头顶飞掠,当慑人心魄的轰鸣在河谷回荡,位于战线最前的六百名狮子营老兵对蔓延战场的杀气置若罔闻。

  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们把铳托顶在肩头,用漆黑的眸子透过准星照门,他们望向河滩蔓延的黑线,也越过黑线望向更远处模糊的云与青天。

  在白云与青天的尽头,是他们的黄土他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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