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逆流

  ,顽贼

  煽动内讧的农奴头目名叫布赤。

  布赤是个苦命女人,生在苏芒地方。

  这个名字的含义,类似汉人的招弟,意味着她是家中大姐,也意味着父母想要再生个儿子。

  她的父母本是苏芒老爷的差巴,八岁那年家里还不上欠债的利息,就把她抵给苏芒老爷做奴隶。

  苏芒老爷对她不算坏,弄了一群羊让她养,还专门在羊圈里给她垒了二尺高的土墙,能遮风。

  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苏芒老爷也不例外,他喜欢管理领地、繁殖人口。

  苏芒自己不繁殖,到现在都没有儿子,但他喜欢让奴隶们繁殖人口,促进领地繁荣。

  他不喜欢僧人,也是因为僧人会影响他的领地繁荣,首先男人们会去做僧侣,减少劳动力,其次僧人们还会挑选明妃,进一步影响领地人口。

  久而久之,人为的使领地男女均衡。

  苏芒拦不住僧人挑选明妃,但他可以不让领民出家。

  这就造成领地内男多女少的局面。

  布赤为苏芒老爷放了五年的羊,由于人口问题,布赤的名字又有很好的愿望,苏芒老爷就把她配给了陇答地方的第一任丈夫。

  第一任丈夫是四个兄弟,都是奴隶,成婚后兄弟四人轮流在家,其他三兄弟去给贵族老爷出乌拉,日子辛苦且贫穷,只能维持很低的生活水平。

  胜在夫妻五人相处和睦,日子过得还算凑合。

  但就只是凑合活着,也成了幻想。

  因为布赤的婚姻,在苏芒老爷眼中是换婚。

  苏芒嫁出去个女人,陇答也要嫁过来个女人,可才刚刚成婚三年,布赤已经给陇答老爷的奴隶生出两个娃娃、肚里还怀着一个,陇答嫁过来的女人就得病死了。

  苏芒老爷亏了大本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要聚集人手跟陇答老爷打一仗,把布赤要回来。

  陇答老爷寻思这事我不亏,布赤已经生了俩,干脆就把她送回了苏芒领地。

  就这样,布赤在苏芒领地有了第二任丈夫,这次是三兄弟。

  这一次,布赤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三兄弟对她非打即骂,布赤的生活暗无天日,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去见佛祖了。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

  布赤还有两个妹妹和四个弟弟,情况和她差不多,三姐妹总共有十四个丈夫,四个弟弟只有一个妻子。

  而在这支征召各地奴隶的丹碚代本军中,布赤的前后两任七名丈夫都在军中。

  他们一家人,就能凑出一支定本队。

  想当年丹碚老爷从军,手底下的男人也就和布赤身边的男人数目差不多。

  军中没几个女人,大多数女子都是人形骡子,作为背夫,给军队背负辎重。

  布赤不干这个,她是牧羊女,曾奉主人的命令进入丹巴庄园打探情报。

  她在庄园遇到丹巴的奴隶,那个年轻的男孩疯狂又兴奋,拽着她不断讲述他的愿望、讲述巴桑老爷要分给奴隶们土地,让奴隶做自己的主,让奴隶主全部饿死。

  只是可惜布赤并不聪明,至少不像巴桑那么聪明,她什么都会说。

  她把知道的一切,全部如数告知主人。

  以至于主人的外甥怒不可遏,她带着丹巴老爷再潜回领地,骗出那个年轻的奴隶,在山洞里。

  布赤没想害人,她只是想,想让主人发发善心。

  也许苏芒老爷发发善心,会免了她今年的欠款利息。

  也许三个丈夫稍稍高兴,能不再对她拳脚相向。

  但就在她眼皮子底下,那个奴隶被丹巴老爷用上了所有她能想象到的刑罚。

  她很害怕,闭上眼睛,就会回到那个火光昏暗的幽深山洞。

  山洞里丹巴老爷累得双眼发直,靠着墙壁气喘吁吁,嘴角上扬面皮僵硬,咬牙切齿轻声骂,骂那个奴隶断气太早。

  丹巴老爷指着只剩半张皮的血人儿说,信了那些鬼话,就是这下场。

  那天之后,布赤总在找声音。

  她不明白,那天分明发生了许多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恐怖画面,可她只对剥皮刀从老爷手上滑落的声音记得清楚。

  刀刃碰在石头上,在山洞里回荡,在耳边回响。

  布赤总会听见那个声音。

  昨天丈夫打她时,她又听见那个声音了。

  她知道丈夫一定会生气,她的第二任丈夫里,大哥是个对苏芒老爷格外忠诚的人,总认为自己会在这场战争中得到赏识。

  他认为自己在为苏芒的土地而战,认为自己也是苏芒的一部分。

  但一个奴隶是什么,从来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要看主人认为他是什么。

  代本军重新整编三部,让他们回家,谁是自己人、谁是不可信的,突然变得格外清楚。

  丈夫自然会生气,他们兄弟三人原本不该被分在这支队伍里,他们有家、有家人,应该作为主力军队被老爷投入下一场战斗。

  但布赤也在这里,让他们成了不可信的人。

  本来这对布赤来说就是件小事,偏偏这被同在队伍里的四个前夫看见,七个男人打成一团,随后七个妹夫和两个儿子、四个外甥也加入搏斗。

  在布赤耳边,剥皮刀撞在石头上的回声连贯,声音很响,甚至还伴随着那个被剥皮奴隶的声音。

  她一定是被鬼魂缠上了,鬼魂重复着那些兴奋而疯狂的话,说奴隶都该自己做自己主,在丹巴,奴隶可以做自己主。

  在这座满是奴隶的山谷里,她认识二十多个互相搏斗的男人,既然男人这么好斗,为何不自己做主去斗别人呢?

  布赤不想让任何一个男人被打死,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停止男人们搏斗。

  办法自己送上了门,前来阻止骚乱的如本官员,被布赤像杀羊一样,用刀抹过脖子。

  血喷了她一脸,就连耳边喋喋不休的鬼魂都被她吓住,不敢再多言语。

  男人们的争斗停了。

  布赤指着自己的丈夫、妹夫、儿子和外甥们,告诉他们,等主人回来,他们都会被杀了。

  丈夫们挥舞拳头,布赤连躲都不躲,看着她手里的刀子,三兄弟手足无措。

  随后她重复起鬼魂的话,要带他们逃到丹巴领地,奴隶在那里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能得到土地和更好的生活。

  前夫们鼓掌大笑,加入她的行列,自从苏芒老爷抢走他们的老婆,四兄弟很久都没有老婆了。

  丹碚代本挑选出这些容易叛变的农奴,为布赤创造了有利条件,人们一方面无牵无挂,另一方面没有军官,一盘散沙的奴隶们难以对付布赤身边二十多个男人。

  更别说,这女人还总说自己听见什么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戴道子找遍了自己的部队,没找到懂西番言语的,又问遍了奴隶,同样没有懂汉语的。

  不过对待这样的特殊人才来说,言语不通不算什么问题。

  训练有素的奴隶,主人一个眼神就知道该做什么,更别提戴道子还有手和脚了。

  只不过他放火烧毁粮草的愿望落空了,大队奴隶在布赤的率领下连夜将粮草运出山谷,才寻别处歇息。

  待到次日,戴道子命塘骑队护送奴隶们绕路向丹巴领地前进,率几名随从重返山谷。

  不能烧粮,总要烧点什么。

  他们点燃了代本军留在山谷的营帐与所有能烧的东西。

  看黑烟冲天而起,戴道子心满意足,后方囤粮营地遇袭的消息很快就会为前线敌军所知,他希望这能帮到丹巴庄园的巴桑和歪梁子等人。

  在盖曲河的另一端,属于新一天的厮杀,从丹碚代本下令撤军开始。

  早上眺望敌阵的谢二虎发现敌营空荡,立即发蒙古牧兵前去探查,随后在狂喜中展开摄踪追击。

  丹碚代本知道,蒙古头子看见敌人逃跑,一定会发起猛烈追击,而追击中的战场由他们挑选,想何时反击就能何时反击。

  他的目标不是蒙古人。

  蒙古人来了又走,或胜或败,对康区的贵族毫无影响,巴桑才是他的目标。

  有这个收回土地分给奴隶的家伙存在,所有贵族夜里都睡不着觉。

  他的计划是看巴桑会不会追出来,若追出来,就直接在庄园之外将其击杀;若不追出来,就用重骑击溃蒙古兵,打得他们倒卷珠帘逃回庄园,借以彻底击溃这支固守的奴隶军团。

  这套战法最大的问题不在击溃蒙古兵,而在丹碚不知道蒙古军队会不会追出来,但追击的可能性很大。

  毕竟这帮蒙古牧兵看起来挺穷的。

  贫穷的军队对痛打落水狗有更大的欲望,甚至直白一点,他们更想获取胜利后的战利品。

  其实谢二虎的蒙古牧兵,只是本部兵力少,但装备水平在青海蒙古是排的上号的。

  在海北,像他这样的部众,可以恐吓任何一个西番部落;但在康区不行,这里有农牧结合的大贵族,已经可以嘲笑他们的贫穷了。

  相比于明军的陕西三边轻骑,普遍穿一件锁子甲的白利骑兵并不重,甚至比轻骑还轻。

  可对普遍装备皮甲、尤其是大量使用骨质铜制箭头的蒙古马队而言,锁子甲很重,已经坚固到可怕的地步。

  在盖曲河西北的高山草原上,翻过一道山坡,白利王的三百朵康马队以三方合围的气势,向追击而来的蒙古马队发动突袭。

  谢二虎马上意识到敌军诈退,连忙率军折返逃去。

  在昨日的骑兵对战里,谢二虎麾下四百骑以三十二阵亡、十二伤、十二失踪的代价,杀死敌骑十九或二十,伤者无算。

  这里的无算,不是负伤多到数不胜数,无法清点敌骑伤亡。

  而以他们的装备水平,取得如此战果已称得上辉煌胜利,代价是用光了出战骑兵手上来自俱尔湾的钢制锻打箭头。

  不能占据优势控制战场,就无法取得战利品,连自己射出的箭头都捡不回来。

  今天他们已经不敢和朵康骑兵正面对决了。

  并非他们胆怯,只是生产力太无情了,用铁箭簇打铁铠甲,即使他们光着膀子,也会有人敢与之一战。

  可是用骨质甚至石质箭头打铁铠甲,那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勇气不合时宜且毫无用处。

  谢二虎的马队被驱赶着分作两阵,一西北一东南,向东北方向的丹巴庄园溃逃,意识到是诈退,他们不存在且战且退了。

  歪梁子正在庄园上端详昨天战场上捡来的烟斗,突然看见远处蒙古马队激荡起的扬尘,敏锐察觉到他们跑得太过惊慌,急忙跑下楼去,招呼袍泽吹响号角。

  他看见蒙古马队之后的白利朵康骑兵,更看见马队之后的大队人马已经结阵,甩开大横队向庄园走来。

  汉兵纷纷进入防御位置,奴隶军队才缓缓开始集结,随后就被遭受追击的蒙古马队吓住,个个六神无主。

  所幸谢二虎也有许多战斗经验,他并未纵由马队冲击本阵,赶在奔逃的马队之前左右跳荡,终于在接近庄园百步距离集结兵马,率领马队自庄园右侧向左侧奔去。

  蒙古马队在庄园正面奔过,旋即向后方绕去,希望在不冲击己方正面奴隶兵营的情况下,自侧后方迂回越过壕沟,再行组织御敌。

  但朵康马队大部分并未再追击他们,直挺挺地夹握长矛,趋势不减地朝奴隶兵营冲去。

  匆忙集结的奴隶们只得把长矛架起,但还没等敌骑冲至近前,他们的腿肚子就开始打颤,奔踏马蹄直冲而来好似地动山摇。

  零星羽箭在三十步飞射而来,前排骑兵微微低头,作出冲击之势,实际仅攥缰绳,随时准备在十步之后调转马首。

  但他们赢了。

  威势压过了奴隶步兵能承受的最大的限度,壕沟前的方阵霎时崩溃,有人丢下长矛逃跑,更多人扔固守阵地,但气势明显挨了一截。

  部分骑兵提起缰绳越过壕沟,撞向短暂崩溃后仅有三步的小缺口,更多马兵向两翼调转马首,但不过走出几步就再度折返,准备加入下一次的冲击。

  军阵已破,掎角之势的奴隶兵营掀起溃败,丢下兵器向庄园逃窜,倒卷珠帘已势不可挡。

  就在此时,正面中军防线的轻重火铳先后放出巨大硝烟,一排大小各异的弹丸打入冲锋破阵的骑兵阵中。

  硝烟将散未散,一杆卷起大旗破烟而出,甲裙荡起,身着团龙纹棉甲的武士跳过壕沟,挺起高扬无缨盔枪,皱着歪挺鼻梁摇动旗杆,赤底刘字大旗招展而开。

  在他身后,一个个身影自烟雾中跳荡集结,二百四十名汉军在两翼流水般的溃军中组成横阵,背靠壕沟,迎汹涌而来的骑兵队上前一步,架起掌中长矛。

  “狮子军,列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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