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东方祝酒意阑珊,辞别州城衙吏,匆匆回了自家府上,刚刚坐定,盏茶功夫,李桂姐便在外面敲门。
“让她进来,老爷有话问她。”
玳安笑吟吟的领着李桂姐走进正厅,东方祝挥手让几位妻妾先行退下,懒洋洋的打量李桂姐,嗔怒道:
“怡红院的花魁也没这么大的架子,可知老爷我今日在望河楼请的都是什么人?”
李桂姐挽个一窝丝杭州攒,插着金缕丝钗,上穿白绫对襟袄儿,下着红罗裙子,打扮的分外妖娆,她刚从外边跑回来,汗湿腮边,气喘吁吁,腰肢困乏,袖中取出春扇儿兀自摇个不停。
“还能有谁?不就是府衙那几个做公的,黄知州死了,没人遮掩他们,在临清城混不下去了···”
李桂姐边说边斜眼滴溜溜望向东方祝,也不顾家仆还在身前,只朝东方祝抛媚眼。
“不扯闲篇,你这些时日常在瓮城走动,又认得些守城的辽东丘八,我要问你几件事,”
李桂姐直勾勾望向东方祝,指了指后院,笑吟吟道:
“要说去葡萄架说去,老娘走了几里路,连个轿子都没有,便去你们荡秋千的地方歇歇脚。”
东方祝此时心烦意乱,哪儿有调情的心思,正要抡起大嘴巴子打这群李桂姐,忽然想起自己当下处境,收回已经扬起的大手,只在她脸蛋上一捏,只捏掉两指胭脂水粉。
“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大官人便是现行,往日没有纳妾时,成天李姐长李姐短,整日像偷腥的猫儿围在怡红院,自从娶了那什银莲,便忘记了旧日相好····”
东方祝挥手让玳安出去,上前搂住李桂姐,赔笑道:
“这些时日州城一会儿闹白莲教,一会儿又是漕军闹饷,都给人忙坏了,等这事儿了了,八抬大轿娶你过门,省得别人乱嚼舌头···”
李桂姐兀自不信,指着东方祝鼻子道:“大官人的嘴,骗人的腿,临清州城,多少良家女子被你骗了?这话不知听你说过几次,每次到怡红院都是这般说辞。”
东方祝指天发誓,信誓旦旦道:
“这回是真的,这次若能化险为夷,必然娶你。若是说谎,天打雷劈!”
李桂姐连忙伸手捂住东方祝嘴巴,不让他起这样的毒誓,收起桌子上嗑了一半的瓜子,伸了个懒腰道:
“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东方祝沉吟片刻,开口道:“他们有多少兵?何时离开?抢了多少银子?长官是哪里人?”
李桂姐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些机密要事,只是摇头不语,正在东方祝失望之际,却听她接着道:
“我在工坊——他们做工的地方唤作工坊——听个辽东工匠说,新招募的三千多兵士,要用好多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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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祝家中几位妻妾见到李桂姐女人,都没个好脸色,天色渐暗,东方祝留李桂姐吃了晚饭,又和她闲聊几句,将妻妾早早都打发到阁楼上,掌灯时分,玳安举来个木盘子,盘子里摆着七八个木牌牌。
“老爷,摸一个罢。”
东方祝不耐烦的挥挥手,对家仆道:
“今晚不睡家里,让她们都早早安歇,给夫人说,上次王道长给的养身术,要继续练着,老爷明日回来查看····”
且不提东方祝所说的养生术是哪个,吃了晚饭,李桂姐便带着大官人从府中出来,乘了顶滑竿小轿,一路往西,往辽东兵驻守的西门瓮城去了。
在中州部分,街市蝉联,人烟密集,有三十六行经济,七十二行买卖;娱乐业更是发达,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簧弦楼,是一个热闹繁华的大码头。
两人同乘一顶小轿,轿子晃晃悠悠,沿着街巷走了两里路,城内也无宵禁,只有些黑布短衣、挎刀背箭的兵士在街面巡逻。
“秣马厉兵,周亚夫再世啊,凶得很,凶得很,怪不得白莲教不是对手!”
东方祝从轿子露出个脑袋,朝外张望,但见广积门瓮城周围,军士被甲执锐兵,彀弓弩持满,火器精良。
东方祝还要发出感慨,褪去袍服的身子被李桂姐重新拽了进去。
“官人,别说话····”
轿子晃晃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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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桂姐在轿内换上平日做工的工坊制服,下了轿子,领着东方祝过了几道哨卡,一直走到工坊。
东方祝见到工坊主事,照着李桂姐叮嘱,先是献上五百两银子,说自己是本城商户,有要事求见蒲参将。
工坊王匠头上下瞟东方祝一眼,没收银子,挥手让镇抚兵仔细搜身,见东方祝没有携带兵刃,又看了看李桂姐,这才对他道:
“蒲参将正和训导官议事,你若故意消遣我,明日把你丢到工坊钻枪管,不给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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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景泰元年,兵部尚书于谦建议全国修筑砖城,临清州城也乘着这股东风,开始修建城墙。
临清城墙基础,先用巨大条石垒起半人高的挡土石墙,再在条石上砌筑城砖作为挡土砖墙,这部分砖墙的厚度从下到上逐层收缩,最高处的砖墙也要厚0.53米。城墙全部由25公斤左右的方砖砌缝垒成,中间浇筑糯米水和石灰,坚固无比。
临清砖城高三丈二尺,厚二丈四尺,城围总长九里一百步,城西北凸出,宛如头上捆扎的头巾,当地人称之为幞头。
四门分别为:东称威武门,西称广积门,南称永清门,北称镇定门。
设望台楼8座46间,戌楼八处,戌铺四十六处,城门楼下有内外两道城门,门洞配有瓮室,可囤兵三百之众。
此外,城壕深达九尺,壕内碧水盈盈,环绕全城。
这样一座城高池深的鲁西坚城,在经历白莲教、漕军、流贼蹂躏后,现在成了大齐近卫第十四军的驻地。
蒲刚率大军驻守临清已有半月,近卫第十四军中军大帐设在广积门。
半个月以来,不断有战兵从各地聚拢而来。
驻守的开封、商丘的近卫第十二军战兵,驻守京师的近卫第一军、第二军战兵。
蒲刚早早得到京师大爆炸的消息,齐军损失惨重,武定皇帝下落不明。
失踪只是委婉的说法,皇帝怕是已经尸骨无存了。
蒲参将是武定皇帝亲自带出来的兵,浑河血战时刘招孙杀入正黄旗大阵,救出当时还是旗队长的蒲刚,为此平辽侯中箭多处。
浑河战后,蒲刚升为把总,泰昌三年灭后金时,他已是近卫第二军的副千总。
武定皇帝登基之前,蒲刚被成为近卫第十四军主官,兼着济宁参将的头衔,跟随袁崇焕镇守北运河山东段。
袁崇焕前往倭国后,北运河的大小事务都由蒲刚负责,直到最后王恭厂大爆炸发生。
蒲参将对皇帝的感情,一点也不比邓长雄、王二虎等人少。
得知京师变故后,倔强的蒲刚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逃回辽东,而是在山东继续坚守。
他要让济宁成为大齐在关内最后的堡垒,直到自己战死。
为了能长期坚守,他率领十四军移驻临清。
相比济宁,临清城更为坚固,人口更多,银钱粮草也是山东第一。
“武定皇帝一定还活着,”
既然大爆炸后还有很多战兵逃到山东,那就说明皇帝也没事。
“本将守在临清,等着皇帝!他一定会回来!”
身边几个把总劝说蒲刚乘乱逃回辽东,与辽东守军合兵一处,蒲刚一口回绝了这个建议。
“我们若是都走了,武定皇帝这些年征战辛苦,将士们的流血牺牲都白费了,再说,四川、河南、陕西,都还有咱们的兄弟,留下便是个念想,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
齐军军法严苛,临清物产丰饶——单是被蒲刚抄略的粮草物资便足够大军支撑两年时间。
于是,在主官和训导官的坚持下,大家放弃逃走念头。
这支孤军开始认真经营运河最富饶的大城,等待他们的皇帝归来。
等待的过程,蒲刚没闲着,他照抄武定皇帝当年在开原的方式,以戚家军招兵标准招募新兵,就地训练。
很快得到三千五百多名新兵。
京师爆炸后,北运河沿线最不缺就是走投无路的漕工纤夫。
按照戚金的说法,这些纤夫都是最优良的兵源。
临清乃繁华之地,黄知州躲猫猫死后,齐军在知州地窖里搜出八十多万银子,再加上两个月前击退刘芳亮时缴获的银两粮食。
现在蒲刚有钱有粮有人,这更坚定了他们坚守临清的信心。
非常时期当行非常手段,这位主官顾不上奏请武定皇帝,告诉皇帝说他要紧急扩军——首先得能找到皇帝本人——就开始竭尽全力在临清招兵买马。
不仅如此,齐军还开仓放粮,将临清州城中的青壮全都招募起来守城。
女人也没闲着,她们编织铠甲,帮着钻燧发枪枪管。
短短半个月时间,蒲刚和邢忠义就把原先人畜无害纸醉金迷青楼遍地的临清城打造成一架可怕的战争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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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忠义从袖中摸出个袖珍金算盘——是从黄知州地窖里缴获的——噼里啪啦拨弄半天,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蒲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两人搭档已经有三年光景,彼此熟知,只要看见训导官这表情,便知道这位落第秀才又有什么不祥预感要发生。
“蒲参将,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蒲刚放下手中茶壶,挠了挠头皮,已经没有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了。
“皇帝下落不明,乔监军、康首辅不知是死是活,你还有什么更不详的预感。”
邢忠义连忙拉过蒲刚,指着他那张手掌大小的袖珍金算盘。
蒲刚看也不看,不耐烦道:“我不认得这劳什子,你有话就说。”
“那我就说了啊,老蒲,咱们粮食不够了,照这样天天吃下去,最多十天就要断粮。”
啪的一声,蒲刚手中茶壶跌落地面,粗瓷茶壶摔成碎片。
“啥?没粮了?”
半个月,蒲刚用抄家得到八十万白银,在临清钞关把几百条白船粮食买空,得粮三万多石,足够守军吃到明年冬天了。
邢忠义叹口气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这些天你又是招兵,又是募集壮丁,还要给北边逃难过来的灾民熬粥吃,咱们那点粮食,够干啥?”
蒲刚拍了拍脑门,作为主官,行军打仗他还算在行,可是长期守卫城池,合理分配粮草,他却是没经历过。
“再用银子去买啊,邢训导官,几十万人口的大城,啥石都要找我,当年武定皇帝在开原也没我这么忙啊,刘宗周就要来了,我还要忙着加固城防,这些事就不要找我了,你带镇抚兵去买·······”
训导官把金算盘摔在桌子上,气鼓鼓道:
“上哪儿去买?三十六行大街商铺都打烊了,说是粮食都卖光了,三两银子一石都不卖给咱们!”
“运粮船呢?”
既然临清商户没粮食,江南粮商总有粮吧。
“刘宗周马上都打到运河了,谁还卖粮食给咱们,蒲参将,你真不知道,临清这些商行牙行,现在都巴不得让咱们走····”
“买不到就抢,他妈的,这**商!囤积居奇,有粮食不卖给咱们,就想着高价卖给流民。”
“去哪里抢?咱是兵,不是匪,抢一次,以后谁和咱做生意,要杀鸡取卵吗?”
········
两人正在吵吵嚷嚷,卫兵忽然在外面喊,说是工坊的王匠头来了。蒲刚心中诧异,这么晚了,老王过来作甚?莫不是工坊里的火药和铁料也用完了?
片刻之后,卫兵领着王匠头走进大帐,邢忠义注意到,老王身后还跟着个商户模样的中年人。,不等他开口向东方祝介绍两位齐军主官,便听东方大官人抚掌笑道:
“令行禁止,果然是强军风范,驻守州城半月,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想那岳武穆的岳家军也不过如此,可惜岳家军只在评书里听过,开原军却在眼前,真真切切见到了。观这位军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不威自怒,便是岳爷爷转世无疑。”
蒲刚冷冷望着眼前这人,听他满口不着调,正要骂王匠头从哪里找到这根葱,挥手便要让他滚蛋。王匠头连忙上前耳语几句,蒲参将听了,脸色微变。
却听那人接着道:“可是岳爷爷也要吃饭,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两位军爷,忘了自报家门,我小人乃是临清最大的药商,南来北往的药材生意,都要经过小人之手,三教九流,黑白两道,上到巡抚衙门,下到钞关小吏,只要在这临清地面,都要给我几分薄面,鄙人复姓东方,单名一个祝字,庆祝的祝。”
邢忠义摸着下巴,望着这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葱。
“哦,原来东方大官人,本官当年在天津卫考举人时,便听过你的大名,一妻六妾艳福不浅啊”
东方祝嘿嘿一笑,不去接着话头,抬头望向两人,一字一句道:
“开原军战力无双,百战不败,不瞒二位说,宣武将军大战后金巴牙剌的评书,某听过无数遍,不过啊,这强龙也要有地头蛇帮衬,才飞得才高,某这里有一桩大买卖,关乎几十万人生死,关系临清州城存亡,不知二位可否愿意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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