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旁边一个草棚茶铺内,一个官差模样的壮汉端起个粗瓷茶碗凑到嘴边,刚喝一口,噗嗤一声把茶水吐了出来。
“这他妈也是茶?”
官差对面坐着个少年怒道:
“卢渐行,老子给你说过,又不是在京师,这荒野之地,哪有像样茶肆?想喝好茶,回京师喝去!”
茶铺周围聚集着十几个流民,都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其中一个妇人怀中还抱着个小孩。
一群流民围在茶铺四周,巴巴的等着这群从马车下来的茶客施舍。
至少在他们看来,这群茶客衣着不凡,一看便是从京师过来的富贵人家。
“去去去,离远点,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一个猴腮尖嘴的伙计抡着根木棒,驱赶那些靠近茶铺的流民,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头儿被打了两下,倒在地上哀嚎。
“奶奶的,这些河南蛮子,不好好在河南要饭,跑到京师讨钱,滚!”
伙计骂骂咧咧,转身过来,立即换上副谄笑面孔,对着沈炼等人眉开眼笑。
一路东来,沿途流民络绎不绝,他们来自河南和北直隶,也有些是山东流民。
起初,沈炼还给这些流民施舍些钱财食物,后来见得多了,几千几万流民,实在是力不从心,也就不管他们了。
眼前这幕看得人怒火中烧,身边几人正要发作,沈炼朝他们使个眼色,卢渐行这才坐下。
“辽东可比京师差多了,刘总兵军法严苛,战兵训练得脱几层皮才能通过,触犯军法更是要杀头,你们可别怪老子没提醒。不过,”
沈炼停顿片刻,继续道:
“若是立了军功,升得也快,当时跟老子一起打仗的邓长雄、王二虎,现在都是千总了,相当于咱大明的参将,以后还得升。”
“怎得没听沈大哥说起过?这么说,沈大哥你当初若是没离开开原,现在也是个参将了?”
沈炼沉默不语。
几位手下这这陈琦,看沈大哥的眼神都有些不同。
赵远之对卢渐行道:
“沈百户说的是,卢老二,你去镇抚司才几天,就吃不惯这粗茶淡饭了,当初若不是沈大哥提拔你,现在还在丁字街当青皮呢!沈大哥能做参将的人,都没你这么大谱儿!”
卢渐行一脸尴尬,脖子涨的通红。
沈炼挥手打断两人,低声道:
“咱们杀了那么多人,还烧了教坊司,犯下天大的罪,已是无路可逃,你们跟我沈炼逃到这里,肯定要给你们指条活路。到了开原,遵纪守法,做事儿多几分小心,把东厂的脾气都给老子收起来。以后老子带着老婆闯荡江湖,便没人罩着你们了。”
茶铺中坐满了人,这个设立于京师和天津官道上的小茶铺,一年中难得有几次像今天这般热闹,五六张破旧桌子全部坐满,伙计赶走流民,忙前忙后给客人倒茶,送上些蒸饼馒头。
采莲将热茶递给沈炼他老娘,左妙晴呆呆望向远处流民,嘴里发出咯咯笑声。
裴大虎带着林宇吴霄等人坐在另外几桌。
他们在这里休息了半个时辰还没动身,众人担心追兵随时可能追上,都有些焦急。
出左安门后,裴大虎叮嘱沈炼,车队须尽快赶往天津,若是天津港没有封冻,就从张家湾乘福船去威海卫,到了威海就是开原军地盘,东厂便拿他们没办法了。
倒是沈炼一路嘻嘻哈哈,鲜衣怒马,与其说是逃亡,不如说在和他的安南相好度蜜月。
“裴大哥,这个沈百户到底靠不靠谱?一会儿归隐江湖,一会儿儿女情长,当初平辽侯为何派此人来京师做卧底?”
吴霄盯着碗底的茶叶渣子,啐了口唾沫,一脸不悦道。
“几十号人性命在他手里,还这样大大咧咧,要我说,咱们别和他们一起走,兵分两路,咱们先去天津,让他在后面磨磨叽叽。”
吴霄说着就拎起雁翎刀,作势便要起身赶路,见裴大虎还是一言不发,只得又闷闷坐下。
他回头看了眼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林宇。
“喂,林大个子,裴大哥不走,你走不走?你不走被番子们抓住,听说去了东厂,要先割掉那玩意儿。以后只能进宫当太监·····”
林宇沉默不语,自从坐在板凳上,他的嘴巴就没停过,不过他不是在说话,而是吃东西。
小半个时辰下来,这个巨人一连吃了十二个蒸饼,喝了五碗茶水,看样子还要吃第十三个。
吴霄从袖中掏出最后几块碎银,放在桌子上,没好气道:
“悠着点,咱们就剩下这么多银子了。”
从京师一路过来,吴霄把身上的碎银都散给了流民,他老家临近河南,他说听见这些流民的口音便觉得亲切。他不仅散光了自己的银子,还顺带把裴大虎和林宇的钱都掏空了。
裴大虎站起身,对两人道:
“好了,我过去和他谈谈,锦衣卫做事的套路和咱开原不一样,这路上还得靠人家关照。”
沈炼端起茶碗,叫来那个店伙计,示意伙计坐下,再从袖中掏出几块碎银,一块块铺在桌面上。
茶铺伙计眼睛挣得圆鼓鼓的,盯着碎银发呆。
裴大虎几人见状,都不耐烦的望向这边。
沈炼敲敲桌面,伙计这才如梦初醒。
“这位小哥,你人挺不错,茶水也不错,大冬天的,喝的人脚底下都暖和,大爷今日高兴,这银子便赏你了。我们一行是从陕西过来的药商,急着赶往河南,那边死人多,药材好卖,话说此地距离天津还有多远?”
伙计接过碎银,立即放到嘴边咬了一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慌不迭道:
“二、二十里,距离天津卫只有二十里。”
沈炼拿起第二块碎银,继续问道:
“你这每日在此,见的茶客不少,可知天津卫最近有甚新闻趣事?”
这茶铺地处荒野之地,平日多是些本地农户和赶路客商经过,伙计哪里见过这般大方的茶客,扭扭捏捏收下银子,眼睛眯成一条细线:
“客官您可问着了,天津卫刚好就有这么一桩子事儿,给您说道说道。”
伙计收了钱,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
“天津卫的吕同知,客官可曾听过?”
出乎伙计预料,沈炼竟然点了点头。
伙计满脸堆笑,压低声音道:
“客官真是见多识广,实不相瞒,这位吕同知生意做得大,可是天津卫数得着的豪富,可是啊,吕大人最近遭了灾。”
沈炼从袖中掏出包瓜子,坐在小板凳上,翘起二郎腿,一边嗑瓜子一边和伙计闲扯。
“做得什么生意?还能比天津巡抚还有钱不成?”
伙计故作神秘道:
“那客官便不知了,天津巡抚是他舅舅,小半个北直隶的私盐都是吕大人在卖,还有青楼和瓷器生意····”
沈炼哈哈大笑:
“又他妈是个舅舅,老子这几日怎么老是和舅舅过不去。”
伙计听不懂沈炼在说什么,赔笑两声,继续说道:
“前边不是说这吕大人遭灾了吗?他啊,今年秋天贩到朝鲜国仁川港的两船货,不知是丝绸还是瓷器,让一伙皮岛水寇给劫了!消息刚传回天津卫,气得吕老爷吐血呢!”
“皮岛水寇?”
伙计还要聊下去,这时沈炼对面过来一人,一把推开尖嘴猴腮的茶铺伙计,伙计破口大骂,见来人身材魁梧,面目不善,连忙换成一脸堆笑。
裴大虎看都不看伙计一眼,一屁股坐下,目光扫视几个锦衣卫,待伙计走开几步,才开口道:
“皮岛水寇,便是刘大人的水师。”
沈炼在京师当然不知道,这几个月在朝鲜,平辽侯新建的辽东水师已经过快一年发展,已初具规模,目前辽东水师的主要业务为假扮海盗,打劫前往朝鲜贸易的天津商船——这些商船背后的东家基本都是北直隶各地高官,非富即贵,吴阿衡他们现在做的,说白了,就是劫富济贫。
“平辽侯所图不小,连水师都有了,只是这水寇买卖,怕是做不久啊。”
沈炼啧啧称奇。
这位吕同知也是倒霉,万历四十七年让开原打劫了一次,泰昌二年又被打劫,不知这次要损失多少银子。
裴大虎回头望向远处聚集的流民,林宇捧着筐买来的蒸饼,正在给几个老弱妇孺分发。裴大虎心中暗骂,这下银子彻底没了。
这位凶悍的家丁头子难得一次流露真情,望向沈炼,表情诚挚道:
“沈百户,平辽侯做这些,都是为了他们。”
沈炼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沈某在京师见得这些惨多了,腊月间,兵马司运送尸体出城的马车,每天都有十几辆。
“大明哪里不是这样?我在镇抚司看塘报,陕西、河南闹灾的几个县,树根都吃光了,正在吃人,皇上发下去的救灾银,还没出左安门,就被内阁司礼监镇抚司分走了一半······”
沈炼神情漠然,像是在说很平常的事情。
“所以平辽侯要灭了这明国,拯救天下百姓。”
裴大虎神色忽然变得严肃。
“沈兄弟,留在开原吧,刘总兵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裴大虎望向旁边几个女眷,继续劝道:“你杀了镇抚司那么多人,朝廷不会放过你,带着老娘闯荡江湖,怕是最后不能尽孝,留在开原,平辽侯保护你。”
沈炼摇头笑道:
“谁说我要带着老娘逃难?”
裴大虎愣了片刻,却听沈炼接着道:
“我把老娘和左光斗的女儿留在开原,平辽侯会帮我照料她们。我只和她,”
沈炼说着,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朝自己张望的安南女子。
“和她一起,闯荡天涯。”
裴大虎无语。
“咳咳,当然,沈某也不会白白让你们帮忙,我会送开原一份大礼。”
裴大虎连忙问道:“什么大礼?”
沈炼微微一笑,凑到家丁头子耳边低语一番,裴大虎听了,眼睛瞪成牛眼。
“什么?让咱们去救他?”
“是啊,咱们走了,留下他一人老无可依,你不怕平辽侯怪罪?”
“再说,他在天津交际甚广,或许还能给咱们更多惊喜。”
“刚才我已经给这位面善心好的伙计留下话,咱们马上就走,兵分两路,锦衣卫走官道,你们走小路,今日晚间在天津东门汇合,估摸着,那时东厂番子也追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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