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招孙在来沈阳前,便知南兵有一天会和辽镇兵戎相见,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即便躺在地上的这个南兵真偷了粮食,打伤辽民,也是由自己处理,轮不到这些暴民来杀!
而且闹事的很多不是真正的百姓,都是辽兵假扮。
辽镇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真正触及刘招孙底线,让他不能忍受的,就是朋友的背叛。
刘招孙对康应乾一直不错,刘綎死后,他将这位监军老爷看作长辈,很是尊重,一度将其作为东路军在文官中的后援。
没想到这人两面三刀,四处下注,和自己亲近的同时,不忘和丁碧一伙勾勾搭搭,只把刘招孙当成利益交换的筹码。
虽说相互利用是官场常态,只是康应乾现在的变化,让他很不适应。
康应乾不知刘招孙已看破自己,还在喋喋不休劝说。
“辽人汹汹,几个白杆兵挡不住的,叔和你义父是故交,才给你指点一二,赶紧给辽镇陪个不是,杨经略不是给你三万两银子吗?分两万两给他们,别待在辽东了,带兵回你均州老家,去武当山,那边香火钱更多,而且眼下西南不平,朝廷即将用兵,或有用武之地,说到底,南兵就该留在南方。”
刘招孙望着这个政治掮客,一言不发。
“贤侄年轻气盛,若是抹不开脸面,本官去给你当这说客,不至于伤了和气。”
刘招孙怒道:“无令调兵,离开辽东,便是溃兵,乱兵,朝廷怪罪下来如何?再说,这些难民怎么办?”
“难民?”
康应乾愣了一下,充满同情的望向刘招孙,哈哈大笑。
“真把自己当成弥勒佛转世?辽东几万流民,你能救下几个?朝廷想让你们回去,便是不想给钱了,你继续留在辽东,若是再立功勋,当如何赏赐?兵部连许诺的人头赏(萨尔浒之战斩杀建奴赏赐)都发不下来,你们还赖在辽东作甚!莫非也想学蓟州戚家军闹饷不成?”
“刘招孙,你难道不知朝廷对闹饷兵将是怎么处置的吗?”
穿越者早知晚明官场腐败,却没想到文官会如此不要脸。
将士在前线浴血拼杀,却被欠饷数月,现在连许诺的人头赏也没有。
若真是这样,这大明也没什么值得守卫的了。
康应乾家丁跑过来,低声说了句什么,康老爷脸上表情转换:
“贤侄,听叔一句劝,别再迟疑,北边来了支人马,好几千人,当是贺总兵的军队,你好好想想吧,本官和你谈,总比贺疯子带兵和你谈要好!”
先是辽民来南兵大营申冤闹事,把局面闹起来,接着就是辽镇兵马出来主持公道。
他妈的全是套路!
刘招孙甚至怀疑,除了这个可恶的康应乾,身边其他人也已被辽镇军头们收买。
刘招孙攥紧苗刀,脸颊青筋暴涨,下意识压了压帽檐。
站在旁边的裴大虎急忙扯住他,低声急切道:
“十三爷,他可是监军,不能杀,否则就是谋反!”
康应乾丝毫没觉察到危险临近,兀自得意洋洋,也没了文官的矜持,一副胜券在握的嘴脸。
刘招孙咬牙切齿,将满腔怒火强压下去,一字一句道:
“康应乾,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辽东,去京师谋个外放吗?有刘某这个投名状,有杨经略几万两银子,辽镇这群御史军头一定记你大功,朝中还有人替你说话,你去江西升官发财的心愿,就能实现了。”
康应乾意识到威胁,却是丝毫不惧,鼻孔哼了一声,针锋相对道:
“刘招孙!别把自己当成圣人!老夫不止一次提醒你,你都不听,走到今天这步,都是你咎由自取!当初在浑江,把火炮扔了,几百万贯钱就被你这样糟践了,只为腾出马车运那几个死丘八回去!人家收买人心都是说说而已,你倒好,拿自己魂魄去照那些丘八贱民!不好容易侥幸打败镶蓝旗,本可以衣锦还乡,回老家谋个富贵前程,你却非要留在辽东,还要和建奴硬碰硬!刘招孙,你到底图啥?”
康应乾越说越气,胡须剧烈颤抖:
“老夫原先以为你是个人物,所以才一路帮你,没想到你如此冥顽不灵,不知进退!祖大寿丁碧在都忙着发财捞钱,你倒好!杨镐前脚发给你粮食发军饷,你转手就分给丘八贱民!还处处和人家辽镇为敌!”
“钱你不要,美女不要,命也不要,老夫倒想问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刘招孙一把推开裴大虎,猛地拔出苗刀,刀刃架在康应乾脖颈上,泛着寒光。
周围几人都吓得不敢言语,裴大虎大声劝道:
“十三爷,你忘了老爷生前说的话吗?!杀了他,我们都成反贼了!”
刘招孙站立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康应乾。
“衣冠禽兽!他妈的你们眼里只有银子女人,官子下面两张口,要吃多少才满足!几万将士性命如草一般低贱,张口丘八,闭口贱民,他妈的你又是什么?若没有你们这群蛀虫在辽东胡作非为,怎会有努尔哈赤!怎会有百万辽人死难!”
康应乾被这强大气场震慑,平日滔滔不绝的大道理忽然卡壳,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裴大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刘招孙环顾四周,义父留下的几十名家丁都跪了下来。
他几次扬刀,最后终于放下。
“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怕,只是杀了你,会弄脏我这把刀,这刀是我义父留下的。”
康应乾擦了擦额头汗珠。
“你觉得,是你对我重要,还是银子重要?”
康应乾呆了片刻,拂袖而起,怒道:
“你们?怎的?刘招孙,你还真想谋反,想和我大明士林为敌?”
刘招孙将苗刀插回刀鞘。
“没有你们,对我很重要。”
“我会把你关起来,让你亲眼看看,看看我是怎么打败辽镇,让你看看,我们这这些野草是如何点亮辽东原野!”
康应乾不屑一顾道:
“痴人说梦,贺总兵就要来了,还有其他辽镇将领,人心所向,你坏了规矩,触犯众怒!要找死,别搭上老夫!”
刘招孙不理会康应乾,转身朝闹事辽民走去,裴大虎一招手,几个家丁立即上前,请康监军下去。
剩余家丁跟在刘招孙后面,举起藤牌护住守备大人,不时有石头从远处扔来,砸得藤牌砰砰作响。
一些狂热的难民护在大人身边,捡起石头朝对面暴民还击。
刘招孙不顾头上纷飞的石头,推开挡在身前的藤牌,大步来到白杆兵结成的阵前。
一个身材矮壮,孔武有力的辽民,在几个同伴的簇拥下,骂骂咧咧推开挡在前面的长枪,使劲摇晃白杆兵。
“瘪犊子的玩意儿,一群欠抽的货,跑到咱辽东地盘上撒野!”
白杆兵早已接到秦建勋命令,只准防御,不得伤人,所以任凭对面如何挑衅,只是隐忍不发。
那辽民见无人应话,以为是南兵怕了,鼻孔朝天继续往前走,见到个将官模样的高个儿,便停下来,抬头指着刘招孙眼睛骂起来:
“瞅啥瞅?你们这些南蛮子,不光跑到老子们地盘上砍柴,抓狍子,现在还要抢东西,打人,真是欺人太甚!没王法是吧!别以为你是个军头,就敢胡作非为,老子当年在蓟州,见得南蛮子多了,比你凶的有的是,还不是一刀杀了!”
刘招孙冷冷望着此人。
看来蓟州兵变,此人也有参与,而且还杀了不少南兵。
这人不以为耻,反想用此事恐吓自己。
却不想触碰到了刘招孙最敏感的神经。
当下便起了杀心:
“砍柴烧火,都是给了村民钱财的,至于打猎,白山黑水野物众多,哪里不够你们打?”
那辽民不听则已,听了怒道:
“还敢顶嘴!你们这些南蛮子滚回关内,老子宁可让宽甸的鞑子来沈阳打猎,也不给你们打!”
簇拥在守备大人身旁的一个辽东难民怒道:
“你这厮好不要脸,你是汉人还是鞑子?挨千刀的,竟敢这样和大人说话,鞑子没把你抓去当包衣,是你的造化!!大人不杀你,老子今日也要替辽人清理门户!”
对面那辽民一把过来揪住难民衣领,脖子憋得通红:
“吃里扒外的东西,不帮着咱辽人,还给南蛮子当狗腿子,把个装神弄鬼的蛮子当神供着,狗屁!老子当包衣怎的,你们连包衣都不如!”
难民不再和他废话,从袖中掏出匕首,猛地朝对面刺去。
刘招孙连忙抓住匕首,呵斥家丁将难民带了下去。
对面那辽民以为刘招孙怕自己,越发猖狂,挥拳打在刘招孙身前,嘴里竭嘶底里骂道:
“老子今日就打你了,又待怎的!敢动一下,老······”
他话没说完,脖子被人擒住,身体像小鸡儿似得被人高高举起,双脚乱蹬,脸憋得通红。
粗壮辽民满眼惊恐的望向眼前站着的武将,发现对方竟用单手就将他拎起来,他惊恐万分,挥拳击打对方手臂,刘招孙像黑塔一样,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冲撞辱骂上官,按照大明律,当斩!”
“你!你!还有你!”
刘招孙右手拎着那个矮壮暴民,左手指着几个跃跃欲试的辽镇兵士。
被抓住的是总兵大人麾下最凶悍的家丁头目,现在像羊羔一样任刘招孙摆布,其他冲在前面的家丁小腿开始打颤,刚才威风凛凛的气势已经不在,纷纷想要跑路。
“你们刚才投石伤人,阴谋刺杀上官,全部当斩!”
几个家丁听到这话,身体不由自主往后退去,只有黄生员面不改色,大声道:
“你们屠戮辽民,还想谋反不成!实话给你们说,贺总兵就在路上,还有其他·····”
生员话没说完,身体遭受重重一击,飞出十多步远,砸在一群慌乱的暴民身上。
裴大虎收起狼牙棒,冷冷望着地上死不瞑目的生员老爷。
刘招孙指间用力,将那家丁咽喉捏碎,扔了出去,大声道:
“本官不管你什么贺总兵王总兵,辱骂上官,阵前蛊惑人心,与勾结建奴同罪!皆当斩!”
“东路军,结阵,杀敌!”
“虎!”
愤怒临近极限的南兵大喝一声,迅速结阵,长枪在前,刀盾在后,整齐前进,朝前面暴民杀去。
堵在前面的白杆兵连忙闪开条口子,白杆兵看得热血上涌,巴巴的望向统帅秦建勋。
秦建勋咬了咬牙,望着南兵冲击方向,吼道:
“结阵,跟着冲!”
刚才还气势如狼的虎皮驿暴民,此刻全线崩溃,几位藏匿在人群中的把总赶紧招呼低下兵士撤离。
他能是以前和鞑子打仗逃跑习惯了,这些人轻车熟路,逃跑起来速度特别快,转眼就消失在沈阳南边的荒野上。
后面一些跑不动的辽民被南兵追上,已经杀红眼的南兵,也不去看躺在地上的是什么人,只是长枪乱刺,一路向北边追去······
两个时辰后。
刘招孙召集麾下所有把总、旗总级别的军官,到南门校场议事。
三十多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守备大人面前,远处,五千新军还在继续训练。
“诸位都是追随我的老人,从浑江到沈阳,当初我还只是把总,行军打仗都是学的戚帅兵法,侥幸赢了几场,得了些封赏,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人不服。”
“朝廷封赏就要下来了,皇帝要赏赐本官八万两银子,不止我刘招孙,你们在场所有人个个有份!眼下奴贼不远,辽镇难制,监军貌合神离,咱们是客军,留在辽东,更要齐心,各位要助本官训练新军,接下来还要打建奴,都别存着回南方的心思,仗打赢了,把家眷接过来,有一个算一个,都跟着我刘招孙升官发财!从今往后,辽东就是你们的家!”
刘招孙说到这里,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底下一名把总身上。
裴大虎脸色阴沉,立即下去召集家丁。
“把赵天星押上来!”
两名家丁押着赵天星,登上将台。
“赵天星!康监军由你守卫,他与贺世贤密谋害我们南兵,你明明知情,为何不报?!”
“南兵处境艰难,从萨尔浒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你他妈不为本官想,也不为兄弟们想,康应乾给了你什么好吃,让你丧心病狂如此!”
赵天星拼命挣扎,连续撞倒两个家丁,最后家丁一拥而上,将他按住,刘招孙上前踩着他脑袋,赵天星兀自怒道:
“刘招孙!要杀便杀,何必假仁假义!老子在刘綎手下十几年,刀里火里,现在还只是个把总!银子女人都没有,你他妈不过是他义子,奴才一样的东西,这才几日,便升做守备、参将,现在不顾兄弟们前程,非要和辽镇作对,用兄弟们尸骨给你铺平官路!”
裴大虎一拳抡过去,打断这把总鼻梁骨,赵天星口鼻流血,兀自骂个不停。
一名家丁捡起块马粪,就要塞到赵天星嘴里,刘招孙挥手制止。
“让他说完。”
“刘招孙,你他妈害死多少人你知道?你还有脸说为兄弟们好!你这狗东西,比那群文官还要可恨,老子不过是替兄弟们谋条出路,你才是丧尽天良!康应乾说了,事成之后,便给我个游击将军做!兄弟们也能平安回去。”
刘招孙大手一挥,怒道:
“斩了!首级拿到各营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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