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新圣人

  李古璧,祖籍陕西清涧县,于他父亲那一代才迁至米脂县居住谋生,而后参加了米脂暴乱,成为贼军中的一员,几经展转做了闯王李自成的部下。

  他原本与李自成并非是一脉,两人虽然都是姓李,但确是分属于两个家族,相互间本就是毫无瓜葛可言。

  不过,这位李古璧那可不是一般人,他可是一个不同凡响的有心人,自打李自成被尊奉为“闯将”时起,这位李古璧便开始了他的表演。

  仗着自己与李自成都是米脂人的身份,东拉西扯,逢人便说自己是李自成的堂弟,甚至都没有出五服,而对于他祖籍清涧县一事,则是绝口不提。

  每每言及李自成时,都是贯之以“我二哥”来替代,而言及闯王夫人高桂英时,则是贯之以“我二嫂”之名,更无时不刻地跟人吹嘘自己以前立下多少战功,又受到闯王夫妇如何如何信任等等。

  李古璧的表演虽然十分拙劣,但也确实凭着不烂之舌的七吹八骗,忽悠了好些不明真相的贼兵,而知道真相的人们私下里都说他“狗皮膏药托生,沾上就没好”,更给他起了个外号——李狗皮!

  其实,早在李自成潼关原惨败之前,这位李古璧见闯军战斗有些不顺,便借故掉了队,自己偷偷跑回陕西混了一段日子,直到后来听闻闯王破了洛阳,实力大涨之后,才又跑来河南再次投奔。

  闯王李自成也知他是个什么样人,但毕竟是米脂老乡,又是闯军老弟兄,这些旧情自是要顾念下,再想着总比外人要强一些,便给他三百杂役专司照料老府粮草。

  可李古璧原是好大喜功的性格,又怎会甘于缩在老府做这种事情,他百般请托闯营老人为自己求情,终于得偿所愿,被闯王派到了谷子杰营中效力。

  而就在去年冬天,闯曹大军二打开封之际,这位李古璧又闹出了一场笑话,给大家饭后平添一大谈资。

  那一日,闯军总哨刘宗敏为鼓舞士气,亲自巡视各营,见将士们斗志昂扬,信心十足,正感欣慰之际,却见一军帐中传出来说话声音。

  他走到帐门口,向内探头一望,正瞅见李古璧摆出一副十分威武的架势,让旁边一个画师在替他画像,而在那画上可见他身后还画有许多弟兄呐喊跟随,对面的开封城墙也显出一个大缺口,他正站在缺口中间,硝烟滚滚中尽显英姿。

  李古璧猛地看见刘宗敏进来,脸色瞬间就变得灰白一片,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说话才好,就连那位画师也是万分慌张,他立即退后几步,躬身屏息而立,等候挨骂。

  刘宗敏心知定是李古璧忽悠画师为他作画,当下喝令画师退去,便一把抓起那幅将要完成的画作,将李狗皮叫到帐外,狠狠打了他四十军鞭,以示惩戒。

  然而,李古壁也确实不凡,他伤好之后依然如故,高一功、田见秀等将领被他磨得受不了,纷纷找闯王为其说情,便又派他做了一个四百人的头目,以观后效。

  正是因为去岁年底在开封城外,被总哨刘爷的一顿皮鞭责罚,使他总是想要别出心计,做出一些功劳和成绩来,以期证明自己的能力。

  现在,李古璧简直就像是立功归来英雄一般,只见他洋洋得意地带着一群百姓直入大厅前,自己昂首挺胸地跨步就走上了台阶,向闯王抱拳禀报道:“禀报大元帅,末将因昨日闲来无事,便带了手下弟兄前去夏邑打粮。

  那县官一点不中用,咱才到了南门,他便自己从北门逃了,夏邑百姓听咱是闯王派去,个个欢喜,焚香迎接。

  我现将夏邑父老带来几个,以向闯王表示投顺之诚意!”

  李自成面色凝重地向他问道:“可骚扰百姓了没有?”

  “没有。末将对夏邑百姓,那可是谨遵大元帅谕令,秋毫无犯。”

  李自成语气略显阴冷地又问他道:“前去夏邑,你是奉了谁的将令?”

  “末……末将……未……未曾奉谁的将令……”

  李古璧显得十分紧张,只见他磕磕巴巴地继续说道:“末……末将……因见大军破了商丘后没有别的事做,就想着‘既是闯王要到处解民倒悬,宣示吊民伐罪的宗旨’,我便带手下人马前往夏邑,替大元帅解民倒悬,宣扬我大军吊民伐罪之意了。”

  “哼。”

  李自成的语气愈发阴冷:“你可知晓,我早已有令在先‘以后行军打仗,不论何事,无我将令,皆不准擅自行事’。

  如今人马众多,若大家皆像你这个样儿,自己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如何使全军上下如臂使指一般,上下同心呢?

  我且问你,若不能作到有令则行,有禁则止,我们这数十万大军,岂非是乱蜂无王,又如何对抗官军,成就大事呢?”

  李古壁的心里“咯噔”一下,听闯王的口气似乎有要办他的意味,直吓得他面如土色,连忙跪下叩头求告:“闯王……我只是一心为闯王吊民伐罪,宣扬仁德,并无旁的心思……闯王饶我……闯王恕罪啊……”

  李自成面色阴冷严峻,他稍作迟疑,便转头向邻席望去,语气十分平静地问道:“捷轩,你说该如何处置?”

  刘宗敏本就十分看不上李古璧这号人,闻闯王问自己意见,他冷冷一笑,道:“擅自带兵离营,大元帅军法如山,自不可轻饶。”

  李自成把头一摆,语气森冷地说道:“干犯军纪者斩,推出去!”

  李古壁叩头如捣蒜一般,苦苦哀求:“闯王……饶命……大元帅……饶我这一次吧……以后不敢啦……再也不敢啦……”

  闯王并没有做声,邻桌的刘宗敏猛然把大手一挥,喝令道:“推出去!”

  酒宴上,闯、曹、袁各营文武一干人等,默默地看着两名亲兵将李古壁推了出去,虽有人感到心中不忍,然却无一人开口为之求情。

  不过经此一闹,众人再也没有高谈阔论的心情,怀着诧异与忐忑之心,勉强继续着酒宴,特别是袁时中和他的几位亲信,更是十分震惊。

  他们没有想到闯王的军法竟如此森严,同时也害怕自己今后跟着闯王,不知何时会出了差错,就如李古璧那般丢掉性命。

  随着时间推移,酒宴也接近尾声,李自成转头对罗汝才说道:“今日且到这里,咱们就回吧,还有许多事要一起商量处理。”

  罗汝才虽觉兴致未尽,然受李古璧事件影响,酒宴气氛压抑,已不能尽兴,当下便接言道:“好吧,今日便到此为止。后天我在曹营设宴,再请大家喝酒,大元帅务必光临啊。”

  闯王点着头微微一笑,然后又转向袁时中,向他说道:“时中同玉尺稍留一步,我尚有话与你们细说。”

  袁时中闻言微微一愣,他心中虽有所狐疑,但闯王的话却又不能不听,只得同军师刘玉尺留下来静候闯王说话。

  他知道破商丘城后自己队伍军纪较差,滥杀平民和奸淫的事情,甚至比曹营更甚,不由在心里暗自揣度:“莫非闯王要同他谈这事么?”

  刘玉尺因适才酒宴上被怼,本来就怀着一肚子压抑的情绪,然此刻却反而坦然,自从各营贼军在商丘会师以来,他也看得更加明白清楚,闯、曹两营看似亲密无间,其实也是貌合神离。

  李自成深怕曹操离开他再去单干,而曹操又时刻担忧自己的曹营被李自成给彻底吃掉,失去独立性,所以他认为小袁营在闯、曹之间举足轻重。

  想明白此中关窍所在,刘玉尺顿觉心中豁然开朗起来,深感对闯王其实也用不着处处依附,更不用过于害怕。

  只不过因为尚身处田见秀的驻地,左右尽是闯营的人,他不便与袁时中说出心里的话,只好向他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冷笑,以安其心。

  …………

  商丘城,周士朴府后院一间静室内,李自成与袁时中、刘玉尺并没有商谈任何的机密要事,只简单询问了平时操练情况,以及有何困难,另外对袁时中和刘玉尺还说了些勉励的话语。

  李自成的态度显得十分亲切,既像是对多年相随部将的关切,也像是对亲戚晚辈的谈话,刚才下令杀李古壁时的冷峻严厉,竟丝毫不见,而军师宋献策陪在一旁也是面色和蔼,却始终未曾插言。

  “时中,你要告诫小袁营将士,自今往后,千万再别再同闯营存畛域之见,要是仍存那样见识,就辜负我重看你的一片心啦。

  我倘若不重看你,便不会将慧梅许配与你,她虽非我亲生,可我夫妻待她比亲生女儿还重,不论与公与私,到大功告成之日,我绝不亏待于你,也不会亏待了你手下有功之人。

  你既是我亲信爱将,也是我的佳婿,你小袁营与曹营不同,小袁营与闯营实为一体,切不可再存有旁的心思,我亦会一视同仁,手掌手背都是肉,自不会亏待小袁营众将士。

  自今以后,小袁营就是闯营,等于就是我的老府人马,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你们要牢记心中,亦要传谕营中将士知晓!”

  袁时中赶忙站起,躬身说道:“蒙大元帅如此厚爱,末将粉身难报。大元帅这番钧谕,末将一定牢牢记在心中,也要晓谕手下文武将士一体知悉。”

  刘玉尺也随着袁时中一同肃然起立,他听袁时中说毕,也躬身说道:“请大元帅放心,玉尺与袁将军回到驻地,即将大元帅钧谕,晓谕众头领知悉。

  大家也天天盼望着化除畛域,不讲陕豫之分,不分内外之别,不论新旧之人,皆化为一体,同心同德同体,协力共襄盛举,为大元帅打下个一统天下。

  玉尺不过一碌碌书生,遭逢乱世,苟全性命于蓬荜,本不敢望有出头之日,两年前得遇袁将军义旗南指,趋谒辕门,倾谈之下,勉留效劳。

  玉尺时常与袁将军言,方今天下扰攘,群雄并起,到头来不过是为新圣人清道尔,嗣后得闻大元帅上应图谶,下副民望,方知天命攸归,必得天下无疑。”

  他边说边悄悄察看李自成的表情变化,见他虽未显喜色,却也未见有何不满之意,才又继续道:“今小袁营全体将士,追随袁将军矢志相投,愿效驰驱,实望使天下百姓早见天日,重获太平之乐,往后小袁营中倘有敢怀二心者,必人神所不容。

  按我们袁将军意思,既投闯王麾下,且又得闯王招为佳婿,成此姻亲之好,这小袁营的称呼也应就此罢弃不用。

  袁将军原说待到了开封城下时,即便传下军令,我营将士不得再使用‘小袁营’之称号,至于新的营号,当依大元帅明示遵行。

  玉尺与袁将军皆以为,只有如此,方算得小袁营与老府诸营一例看待,才算化为一体同心同德,共襄盛举。”

  听他如此说话,闯王的脸上也显出十分欣慰的笑容,他点着头说道:“坐下,请坐下吧,你们是都算是我老府中人,今后在我面前,大可不必如此拘礼。玉尺居一营军师之位,这番话说得很好,说得很好啊。

  不过……更易营号一事,也不必太急。你们只心中明白我的好意就行,不必急于向小袁营的将士们宣谕,全军建制,正由宋军师和牛先生拟就,待破了开封后,再向众将宣布施行。小袁营的营号,暂且用到那时吧,待宋军师拟就了新营号出来,再行更易也不迟。”

  袁时中和刘玉尺听了闯王这话,也只能唯唯称是。

  宋献策在旁始终未发一言,他对袁时中、刘玉尺二人察颜观色,却也不敢断定他们的话中有多少真心真意。

  直到这时,宋献策才对袁时中和刘玉尺说道:“倘若大元帅把你们当外人看待,也不会今天就对你说出这样的肺腑之言。大元帅如此,完全是为着你们好,为着时中将军既是爱将,又是娇婿。

  如今,曹营和小袁营都归在大元帅麾下,单论往日关系,曹帅与大元帅同乡里,又是拜把兄弟,可是像刚才那样的肺腑之言,大元帅对曹帅是不肯说的。”

  袁时中闻言连忙欠身说道:“大元帅和宋军师不把我袁时中当外人待,这番心意,我完全明白,时中这一辈子定必要对大元帅感恩图报,绝不会再有第二个想法。”

  刘玉尺也在一旁补充:“小袁营的全体将士,也都有这个想法,为闯王矢忠不二!”

  李自成笑了笑,又道:“今日我进城前,曾吩咐老营总管,给你营中送去三千两银子和二百匹绸缎,用以犒赏将士,恐怕早已送到你的老营,交到刘静逸手中了。”

  袁时中闻知此事,又说一些对闯王感激的话语。

  宋献策也在旁补充道:“大元帅对小袁营,如同对李补之、袁汉举、刘明远诸营一样看待,有功即赏,有过则罚。今日因小袁营将士归老府不久,所以才特颁犒赏,以示优遇。”

  他言毕,又转头看向刘玉尺,对他亲切地笑着说道:“玉尺兄,刚才酒宴上捷轩将军同你抬了几句杠,请不要放在心上。他每次在背后谈论,都极其佩服你的才学与智谋。

  今日也是吃酒稍多,再加上有一些事儿使他烦心,才会如此。他这个人,你们大概也都清楚,待朋友和部下那可是一片赤诚,肝胆照人,语言爽快,所以全军上下都对他十分爱戴。

  玉尺兄,你不会将今天这点小事儿,放在心上吧?”

  刘玉尺赶快说道:“军师,我怎会那样糊涂呢?今日小弟酒宴妄谈,不过为大家助兴尔。”

  他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看着他十分坦然的样子,袁时中也接言说道:“玉尺,也是个爽快汉子,绝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李自成十分欣慰地点头说道:“这样才好嘛。咱们真诚相待,不必讲求这等细枝末节,更无虚掩饰。捷轩对我虽忠心耿耿,可他有时也会无故抢白我几句,我还偏就喜欢他这种的秉性脾气。

  你们今后还要同他相处,日久自见人心,到时必会喜欢他的!”

  几人又聊了些闲话,袁时中见闯王并没有旁的吩咐,即同刘玉尺起身告辞。

  …………

  “你看他们两个怎样?”

  送走了袁时中和刘玉尺后,闯王李自成并未直接离去,而是对军师宋献策问起了自己心中的疑虑。

  宋献策略微沉吟一番,才道:“依我看,刘玉尺这人不是很可靠。而袁时中这人事事靠他谋划,这才是使我最不放心之处,若依了我的想法,此人必先除掉才好。”

  “时中说的话,跟刘玉尺说的也差不多,看起来多半出自真心。”

  面对闯王的问询,宋献策眼珠滴溜溜流转道:“我怕这些好听的话,皆他俩事前商量好的。”

  李自成略微一愣,道:“不至于吧。我是今天临时才说出来的,他们事先又不知晓,如何能够商量的好?”

  宋献策十分阴险地笑着说道:“时中左右之人,刘玉尺最是心计诡诈,虑事周密,在小袁营中素有‘小诸葛’之称,只是有时骄气外露,是其所短。

  此外,还有朱成矩、刘静逸二人,皆城府甚深之人,安知他们平时不与袁时中作许多计议,把临时应答的话,都事前准备好了呢?”

  闯王李自成闻言后,默然不语,他走到窗棂前,望着外间的大树,说道:“那两个人倘若确实不好,也要陆续除去,不过暂时仍以攻取开封为第一要务。

  现下里,还是不动小袁营的心思为好,免得时中心生疑窦,对我存了猜忌之心。我既已将慧梅时中养女许配给他,务要使他暂时安心才是。”

  宋献策也接言道:“他昨天以女婿身份偕慧梅姑娘拜谒夫人,执礼甚恭。甚至还对夫人说他自愿拥戴大元帅,扫平中原,一统天下,甚至甘愿粉身碎骨,义所不辞。”

  李自成会心一笑,道:“邵时信和吕二婶都对夫人说了,他同慧梅这小两口,和睦相处,倒使我放心不少啊。”

  “我也是放下心来。若不然,如何对得起夫人和慧梅姑娘啊?”

  他们相视一笑,随即便与田见秀告别,一前一后相继离开周士朴的府上,前去巡视城中的几处官衙府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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