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知策望着车阵外的数千饥民,面上神情非常为难,这些饥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们扶老携幼的哭喊着往这边走来。
而在饥民身后就是一排贼兵持枪握刀,偶有走得慢了的饥民,不是被他们一顿抽打,便是被砍杀当场。
这些贼兵之后,更有一伙伙的贼兵弓箭手,他们张弓搭箭不住向前观望,一旦发现有饥民在队伍中迟滞不前的,立时一箭射来。
京营游击陈世虎本是负责指挥城北一面的防守,他这边虽非重点,辎车和战车配备的都是不多,中间的缝隙都是用拒马顶上,但他的一部京营铳兵却都配在这边。
因为城北刘体纯、瓦罐子部贼兵已被张国栋所部击溃,正在围剿歼灭之中,所以他这边毫无压力,除留二百军士继续监视这一面的情况外,余者都调派到城西这一面来加强防守。
就连主将魏知策也全神贯注在这一面,陈世虎粗声粗气的说道:“魏将军,万不可使流民近前,否则我车阵不守啊!”
魏知策一脸凝重,他亦深知若任由前方的饥民肆无忌惮的冲来,自己车阵便会瞬间崩溃,但此时退无可退,车阵虽利于防守,但变阵移动却是不易。
可是,如果要他向前方这些手无寸铁的饥民们开铳射击,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定,他内心的纠结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虽然,此时大明各部官军杀民冒功之事已极为普遍,但张诚麾下北路大军却是从未如此做过,何况他魏知策还是一个读书人,自有礼义廉耻、崇君爱民的思想早已深印在他的骨子里。
他初时自愿追随张诚,虽有一分崇拜与敬佩之意,但深层次里还是为了上报国恩,下安黎民,并非是全心全意只忠于张诚个人。
魏知策随在张诚身边已有差不多两年时光,更使他坚信张诚将来会成为那个值得他追随报效之人,但骨子里的忠君报国思想早已根深蒂固,非一时可以转变得过来的。
他此刻听着陈世虎的话,也心知如不采取措施,无法守住车阵,正在犹豫间,战车千总于金在他身边沉声说道:“魏将爷,若不阻止,我军数百战车,数千弟兄将尸骨无存,大帅两年心血也将毁于一旦啊!”
魏知策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额头青筋暴起,双目赤红,泪珠在眼中转来转去,他一拳击在身前的战车上,打得战车都晃了一下。
车营镇抚官秦大忠脸色铁青的走前一步,他站在魏知策身旁,沉声道:“临阵决断,干系全军安危,魏游击当立决,切不可因一己之私心,误了大帅的军机啊!”
他抬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又逼迫道:“将军,慈不掌兵啊,请您立决!”
魏知策眼中泪珠滚落,他略带悲切的声音说道:“传令,铳兵立刻就位,准备射击,驱散饥民,使其倒卷贼兵军阵。”
他接着又道:“命正面各辎车,略抬高炮口,所有火炮打一轮齐射;正面二十乘战车上的百虎齐奔火箭也同时发射,压制住贼兵,使其不敢冲前。”
只见魏知策抽出腰间的佩刀,高举过头,大声喝道:“各部将士,做好准备,待铳炮齐射后,出阵与贼血战。”
“虎!虎!虎!”
数千军士齐声大喝,声震天地,传闻数里。
…………
刘承祖也行进在饥民队伍中,他身边是一个脸色惨白一片的女人,看上去身体已极度虚弱,如果不是刘承祖在旁边扶着,有可能随时都会倒下。
另一边还有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他拉着刘承祖的手踉踉跄跄的往前走着,枯瘦的小手也是黢黑黢黑。
“父亲,我们是回家吗?”孩子稚嫩的声音敲击着刘承祖的心,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刘承祖的背上传来一个更为稚嫩的声音:“回家好,回家好,回家就能吃饱饭、睡暖觉啦!”
刘承祖身旁那个虚弱的女人身子一震,她转头的一瞬间可以看出其容貌姣好,只是沾满了污垢,她看了看刘承祖一眼,仿佛见到一串晶莹的泪花从他的眼眸中掉落。
那女人轻叹了口气,立刻就收回了眼神,竟不敢去看那两个孩子一眼,耳中听到刘承祖强作镇静的说着:“回家,我们回家啦!”
刘承祖背上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她伏身在刘承祖的背上,一件满是油垢的破披风罩在她的身上,又系在刘承祖的腰间。
这小姑娘似乎十分疲倦的样子,她说了刚才那句话后,便又沉沉睡去了。
这时,吴伯走了过来轻声说道:“公子,囡囡给老汉背一会,你也缓口气吧。”
刘承祖回头看见吴伯左肩的箭伤处还是一片殷红,他叹了口气,道:“吴伯,你身上的箭伤还没好起来,囡囡就在我身上吧。”
他艰难的向前走了两步,又叹息着说道:“吴伯,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啊?咋就偏偏叫好人遭罪呢!”
“唉。活了五六十年,如今这世道却越发看不懂嘞!”
刘承祖眼中闪出一丝恨意,他愤愤的说道:“贼终究是贼。既是官军杀良冒功,也会给个痛快,何苦遭这般罪啊。”
“公子,不可说,不可说,你还要想想夫人,想想这两个娃儿啊!”
“唉……”
刘承祖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只低着头随在饥民队伍中艰难的向前走着。
他和吴伯的心里都清楚,此番与前两次填壕、挖城砖不同,这回贼兵没有任何的保留,不论是男女老幼,统统都逼迫前来冲击前面的官军车阵。
这一次,他们怕是有死无生啦!
…………
“轰!”
一声巨响震惊了缓缓行进的饥民,刘承祖也在这时抬眼从人群的缝隙间向前望去,只见前面车阵中间一团烟雾升腾而上。
“轰轰轰……”
一阵阵巨响接连不断,烟雾弥漫一片,接着就看见了一个个大铁球在他们的头顶划破凛冽的寒风,向他们身后的贼兵队伍中飞落而去。
“打炮啦……官兵打炮啦……”
巨大的声响震动着大地都在不住的颤抖,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登时便如同开锅了一般,立刻纷乱起来,饥民们如同不辨方向似的四下里奔嚎逃命。
“砰砰砰……”
又是一连串如同爆豆般的脆响连连传来,车阵那边烟雾更盛,已经快要遮掩住阵列前的那些大车,只露出一点点影子而已。
后面本有三四千贼兵悄悄跟在饥民后面掩了上来,怎想到车阵内的官兵竟不顾饥民死活,先打炮、再打铳,一颗颗铁炮子飞过饥民的头顶,几乎都落在那些冲阵的饥民身后,在贼兵稀松的阵列里犁出一条条血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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