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坊地址选在离郭家西坊院门口约一箭之地。
工部的人从百里外的石山购来两船大青石,指挥一帮工匠在郭家院外叮叮铛铛敲凿起来,刺耳的声音听在郭家上下人耳朵里,仿佛美妙的音乐。
期间,郭家各路亲朋纷纷上门恭贺并探看究竟。
吴氏婆媳便整日被人围着,迎来送往,一刻不得闲。
只有清哑依然故我,带领冬儿等人钻研织锦织布。并非不欢喜,虽也做了些成就,但自觉比黄道婆的无私奉献差远了,不该得意。
可眼下她确实需要这名号来当护身符。
她便更勤谨地钻研织布,希望不负了这荣誉。
也希望拥有更多的资本,维护家人,保护自己。
吴氏房里,好些媳妇婆子正围坐在一个三足大铜炉周围,一面取暖一面吃茶果说笑,郭俭巧儿也和几个娃儿在旁玩耍,十分的热闹。
客人们不见清哑这个主角,就问吴氏。
吴氏笑容满面道:“她哪有歇的,天天不是读书就是写字,再不就画画儿,忙得很。她又不喜欢热闹,我就没叫她出来,怕耽误她事。一会子吃饭我让她出来见舅奶奶。舅奶奶还是那好几年前见的她吧”
那舅奶奶忙说“可不是,怪想她的。这娃从小看着就出息。”
长辈们都说“别耽误她干正事,等吃饭再见吧。”又纷纷夸清哑,举例说三岁看老。他们早看出她从小就不比一般的女娃哑巴么,当然不比一般的娃不爱说话证明她肚子有货,老话不是说“满罐子不响半罐子晃”嘛。
其实他们主要想证明自己看人眼光准。心中有一番意外之想:夸清哑的同时必定找个由头跟自己的儿子孙子或者侄子侄孙之类的男娃联系上,希望引起吴氏注意,若能选做郭家女婿就更好了。
郭家退了大官的儿子,给了他们无穷希望。
郭清哑退了三次亲,也给了他们无限畅想。
吴氏精明的很,根本不露一丝口风。
巧儿一边玩,一边留心听大人说话。
听到这。瞅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到后面找小姑。
这些日子,她心情好的不得了
原因无他。她小心思以为皇帝下令为郭家建牌坊、小姑被封“织女”,都是她戴上严暮阳送的貔貅之后引来的,因此她的功劳大大的。
可是这些人都不知道秘密,只夸奶奶养了个好闺女。
她心里痒痒的。好比锦衣夜行。急需要找人展现。
来到清哑隔壁织机房,清哑正埋首桌前,在一堆纸间忙碌,冬儿和盼弟在另一边织机上试验织毛巾,“咔哒咔哒”的声音不断响。
巧儿硬挤到清哑和桌子中间,仰面叫“小姑”。
寒冬腊月天气,清哑正写得手冷,指尖冰凉。一个热乎乎的小东西钻过来,她情不自禁就抱住她。把两手塞进她腋下取暖,一面低头亲她小脸蛋,肉呼呼的,带着奶香味儿,很好闻。
巧儿就笑了,体贴地夹紧两臂,又伸手递上带来的一块点心喂她吃,“给你吃。厨房才做的。小姑,你歇会儿,我帮你焐手。”
清哑“嗯”了一声,又问她刚才做什么。
巧儿道:“在前头玩。她们好吵。”
清哑笑了,道:“你嫌吵”
真有趣,这小侄女平日可是最爱热闹的。
巧儿答非所问道:“小姑,我都戴着那个东西。”
清哑纳闷地问:“什么东西”
巧儿拍拍胸口,凑近她耳边小声道:“貔貅”
又喜悦道:“我还要帮家里引好多牌坊和银子回来。”
清哑愣住了感情这娃儿以为这荣耀是她的貔貅引回来的
对着侄女忽闪的黑眼睛,一时间她不知如何说:若含糊应是,怕她以后就依靠这东西,也不努力了,就等天上掉馅饼了;若说不是,又恐打击她小小的心灵,没了希望寄托也不是好事。
想了想,她认真对她道:“巧儿,这东西很灵验,也要靠自己努力。要不努力学做事,就不灵了。懒汉是不会有好运气的。”
巧儿歪着头,好像思考的样子,又看看桌上堆的纸笔,点头道:“我晓得了。怪不得小姑天天画画。”
清哑欢喜地又亲了她一下,道:“对,就是这样巧儿真聪明。”
巧儿抿嘴笑了,说:“我不懒,我跟小姑学。”
腊月十八,郭家牌坊终于落成。
老天爷也凑趣,难得艳阳高照,映着成片的绿竹,不像冬天,倒有些春日的风光,只是那风吹在脸上不大好受。
上郭家恭贺的人不计其数,除了钦差王大人、湖州巡抚、景泰知府、霞照县令、夏织造等官员到场外,还有各路商贾、郭家亲友,以及十里八乡的乡民都赶来看热闹。
大多数人来一是为恭贺,二是为开眼界。
方家,方瀚海夫妇带着方纹来了。之前流言令他们很生气,对夏织造封停织锦坊的处置敢怒不敢言,如今情势翻转,当然要来了。
严家不用说,不但严纪鹏和严未央来了,连严暮阳也来了。郭勤以自己的名义下帖子请严暮阳,令他倍感重视和荣幸。
韩希夷、卫昭兄妹等人都来了。
除了这些,还有一个绝料不到的人夏流星也来了。他得知郭家退亲的事,趁着年底书院放假,匆匆赶回来。恰遇郭家牌坊落成,连家也没回,就赶到绿湾村,无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蔡铭同他一起,一来就找严未央告诉了此事。先按下不提。
另外。刘心也来了,还带着装扮成药童的圆儿。
皇帝亲批御制牌坊给郭家,赐“织女”封号给郭清哑。圆儿比谁都清楚是何人在后推动的。在郭家这样风光的大日子,他与有荣焉。可惜,方初是不会去观礼的。圆儿便想代大少爷去瞧,将来也能说给大少爷听。他找了个由头出去办事,暗中却缠住刘心,一定要他带他去。出奇的,这次刘心爽快答应了。
这么多官、商、百姓汇集绿湾村。盛况可想而知。
好在郭家新宅已经建成,新老宅院都聚满了人。另外,郭里正等族亲也都出面。将普通亲友接到郭里正家吃席,郭家大院专门接待官商来客。如此安排,倒也井井有条。
新宅,清哑绣房内。严未央带着细妹等人正帮她装扮。
她今天是重头人物。自然要盛装出面:戴着太后赏赐的一套丹凤朝阳头面,珠光闪闪,宝石耀目;身上穿着她自己织的万紫千红富贵牡丹云锦做的衣裙,外罩同色紫狐里大氅,光华灿烂,不可逼视,通身气派与她往日简约着装风格截然不同。
她想既然被赐号“织女”,怎么也要对得起这名头。礼服必须亲手织,效果还不能比刺绣的差。因此费心设计了这彩绣辉煌的料子。
一路走来,沿途的人恍如见到九天玄女降世。
官商们不是没见过这么富贵的装扮,而是没见过清哑这么装扮,她一向给人极静、极单纯的感觉,很少穿富贵华丽和色彩浓艳的衣裳,裁剪也走简约风格,这般亮相,反差太强烈了。
今日,郭清哑压倒群芳
夏流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迎面而来的女子。
安静平淡也好,盛装华丽也好,她总给他最深刻的印象。
御赐“织女”称号,她当之无愧
可是,这次嘉奖却将她从他身边夺走了。
方初
他微声念着这个名字,目中两点寒星比任何时候都璀璨。
自看见本该避嫌的夏流星出现在郭家,韩希夷便顾不上自己一腔难明的心思,生恐他有阴谋,时时刻刻注意他,也无心看清哑了。
牌坊下,钦差王大人看着盛装走来的清哑,也暗自点头。
皇上钦封的“织女”,自然要与众不同,方显圣上英明。
高巡抚也满面笑容,清哑越出彩,他这推荐之功越大
远远的,清哑便看见矗立在路尽头的牌坊,恢弘华丽,气宇轩昂。待到近前仰头细看,整个牌坊全以青石建成,冲天柱式,四柱落墩,四柱三间三楼的格局,正中央镌刻“御制”“纺织之家”字样,额枋、拱板、月梁等处雕刻有花卉鸟兽等纹式,细致繁复,古朴典雅。
她静静看着,心头涌出奇妙的感觉,仿佛这不是一座牌坊,而是牵连前世今生的里程碑,令她产生一种使命感,要不辜负它、要丰富它的内涵,营造一段人生的传奇
旁边,郭守业等人也都激动得说不出话。
王大人为牌坊挽上红绸,面对无数官商百姓,先高声称颂皇帝英明睿智,和对百姓的爱惜庇护,然后领着郭家诸人一齐望北叩谢皇恩,其他人急忙跟着跪下,炮仗便噼里啪啦响起来,一派喜庆气象。
放了一拨又一拨,牌坊下硝烟弥漫、彩纸飘飞
待停下来,郭守业才忙请各位大人进院歇息看茶。
当下王大人、高巡抚和夏织造打头,众官员随后,逶迤走向院中。清哑落后一步,和吴氏婆媳垫后。
快到西坊门口的时候,道旁的夏流星忽然迎向清哑。
蔡铭一把拉住他,道:“夏兄,钦差大人在此,不可造次”
韩希夷也跨前一步挡住他,道:“夏少爷不管想做什么,都请三思”
夏流星冷笑道:“二位这是何故在下不过是想还一样东西给郭姑娘。你们这般举动,是郭姑娘授意的吗”
一面冲清哑高声叫道:“郭姑娘”
一声喊出,现场安静下来,只有小孩子还在笑闹。
前面的官员也停步,一齐转回头看。
清哑也不得不停步。看夏流星究竟想干嘛。
郭家父子婆媳一齐警惕,如耸起毛发的野兽。
夏流星对各色目光恍若不见,抬手举起一卷轴。对清哑道:“这是方大少爷的竹丝画。前次因两家有约,只当郭姑娘已是夏某的女人了,私心见不得姑娘接受别的男子馈赠,一时气愤难忍,强夺了去。如今钦差大人责令夏家退亲,在下也无可奈何,这画便还给郭姑娘吧。莫辜负了方大少爷的一番心意。”
郭家父子听了气得发抖。
郭大全质问道:“夏大少爷。这什么意思”
清哑却吩咐细腰:“去接过来。”
细腰便越众走向道旁。
夏流星笑道:“什么意思郭姑娘心里最清楚。郭大爷如此生气,难道是在下误会了,郭姑娘其实对方大少爷毫无念想果真如此。在下即刻向郭姑娘赔罪。”
一语未了,细腰走来伸手讨画。
他把手一缩,望着清哑,似在等她的回答。
郭大全哪还不明白他这是逼清哑当众撇清与方初的关系。正要说话。清哑急叫“大哥”,止住了他的否认,自己迎向夏流星。
站到他面前,她清声道:“误会也好,不是误会也好,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凭什么要告诉你我们很熟吗你只要记住一点:哪怕这世上只剩下你一个男人,我也不会成为你的女人,就够了”
说完对细腰微一点头。转身就走。
旋转间,带起一片灿烂云霞飞舞。
至于周围目光。她根本没在意
细腰从夏流星手中夺过画轴,紧跟了上去。
夏流星不可置信地看着那背影,面色涨得跟猪肝一样。
夏织造见清哑如此无礼蔑视儿子,勃然大怒,正要雷霆发作,被王大人一个厉眼制止,警告道:“夏大人”
这可是夏流星自取其辱
夏织造便强忍仇恨,摆出笑脸,当无事人一样。
方海涵夫妇松了口气,露出感激的神色,又警惕地看向夏织造;韩希夷神色恍惚,不知是喜是悲;严未央和蔡铭相视一笑,眼中有佩服;卫昭兄妹都很意外,尤其是卫晗,嘴唇微微颤抖;躲在人群中的圆儿最激动万分,捏着拳头顶住嘴巴,才没兴奋地大喊出来。
此一节过后,各路客人便入席用酒饭。
夏流星则连饭也没用,带着几个随从径直离去。
在绿湾坝上船后,他回望郭家方向,暗道:“郭清哑,这辈子你都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方初,我若放过他,就不是夏流星”
船启程,去的方向却是清园
郭家,清哑帮忙招待女客,忙里偷闲跑到游廊上透气。
“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他”
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
转脸一看,是卫晗,正定定地看着她。
略一思忖,清哑醒悟她指刚才回应夏流星的话。
“是他在羞辱我吧”清哑道。
她不是狂妄的人,不会因为封赏就忘乎所以。
她也不喜恶语伤人,尤其是对喜欢自己的人。
对夏流星说得如此决绝不留情面,一是因为他实在太固执霸道了,不如此不足以令他醒悟。二是他这样当众逼迫她,令她很不舒服。不但他,谢吟月也是这样,都喜欢牵扯不相干的人。方谢两家退亲,她毫不知情,谢吟月偏要逼她表态;郭夏两家退亲,也不关方初的事,夏流星也逼她踩方初。
她为什么要被他们指使得团团转
她为什么要踩着不相干人的脸面向他们澄清自己
偏不让他们如意,就气死他们
卫晗眼中有水光闪动,轻声道:“他那样为你,你以为是羞辱到底什么是羞辱我好像糊涂了,与姑娘想的大不相同呢。”
清哑半响点头道:“是不相同”
蓦然间,她们还不如刚认识那会儿贴近。
清哑今日才觉得:哑巴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会说话的两个人,对面却不知说什么,或者说了不但不能冰释疑惑,反而加深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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