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爱丽丝所说的那样,在第二天一大早,特雷维尔侯爵就来到了爱德蒙-唐泰斯借宿的房间当中。
高大威严的将军,以平常一贯的严肃态度看着陛下的特使。
“伯爵,您准备好了吗?”
“我已经准备好了。”爱德蒙-唐泰斯郑重地回答。
“好,那我们立刻出发。”
于是,两个人一起坐上了一辆马车,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向着巴黎城外疾驰而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巴黎城郊西边的布洛涅森林,那里是巴黎市民最喜欢的郊游胜地,所以很容易混迹到人群当中集合,万一发生意外还可以轻易疏散逃跑,各处的森林还能当成掩护。
当马车来到了半途的时候,天空已经下起了小雨,马车迎着细密的雨点一路前行,在平滑的碎石子路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
爱德蒙-唐泰斯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一言不发,心里则稍微有些紧张——毕竟,今天是特雷维尔将军特意召集的聚会,参与者都是重要人士,作为特使的自己绝对不能怯场或者失态,败坏陛下的大事。
“伯爵,那里的人们会跟您一样激动的,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也许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特雷维尔将军突然开口了,“您是一个给他们带来希望的使者,希望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那我应该怎样点燃他们的希望?”爱德蒙-唐泰斯反问。
“我不能决定您说什么或者怎么说,因为您是陛下的使者,您带来的是陛下的意志,我无权篡改只能遵从。”将军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接着,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爱德蒙-唐泰斯的肩膀,仿佛向他托付了什么,“如果您有所惶惑,您不妨想象一下,陛下如果在这里会说什么!”
代陛下发言……我真的有这个资格和能力吗?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位少年人的身影。
虽然两个人见面时间不久,但是那个少年人已经在他的心底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审时度势又不乏激情,精于计算又不失宽宏,更重要的是还拥有着令他炫目的志向。
不管别人怎么看,但至少值得他效忠。
要不然他也不会来到这里了。
是啊,我都已经到这里来了,我还能退缩吗?再也没有自我怀疑的余地了,我不能丢恩主的脸,因为我是基督山伯爵,是帝国复兴大业的一份子,是被陛下仰赖的人之一,我绝不能失态!
一想到这里,爱德蒙-唐泰斯的心里也充满了豪气。
如果别人能够做到,那我也能做到,陛下信赖我绝对不是没有原因的,哪怕为了证明陛下没有看错人,我也必须做到。
就在他燃起斗志的同时,马车载着他们,静悄悄地来到了一幢乡间别墅当中。
这幢别墅面积很小,而且藏身于茂密的森林当中,但是在楼上对周围的视野却被清理得非常开阔,显然是精心准备的聚会场所。
特雷维尔侯爵带着他走到了别墅当中,然后来到了二楼。
二楼非常宽阔,有一张长长的餐桌,上面已经放上了各色食物,等待着与会者们的到来。
接着,特雷维尔侯爵做了个手势,让爱德蒙-唐泰斯坐到了主位上,而他本人则坐到了伯爵的旁边,这也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他的地位。
比他年纪和资历更老的军官们,要么战死,要么老死,要么隐居不问世事,要么干脆已经转换门庭投靠了波旁王家,所以特雷维尔侯爵现在算起来已经是最有分量、最老资格的帝国支持者了,隐隐然成为了这些波拿巴支持者们的领袖之一。
虽然这种地位从来没有得到过确认,但是特雷维尔侯爵以他久经沙场的威望、以及矢志不移的忠诚,让其他波拿巴支持者们暗自认同了这个地位。
而在拿破仑二世皇帝陛下逃出维也纳,重新开始他的事业时,他第一次和法国国内接触,就联系上了特雷维尔侯爵一家,然后还指派了他重要任务,于是更加强化了特雷维尔将军在这些人心中的地位。
没有特雷维尔侯爵的各处奔走,也许事情不可能进展得如此顺利,他源源不断的行动力也让波拿巴支持者们打破了时间的藩篱,又快速黏合在了一起。
两个人就坐之后,一时间房间寂静了下来,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回荡在其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渐渐地成了倾盆之势,爱德蒙-唐泰斯开始怀疑是不是其他人都已经决定不来了。
还好,他的想法很快就被证明是错误的——渐渐地有人在特雷维尔侯爵的贴身仆人带领下,来到二楼就坐。
接着,人数越来越多,最后把餐桌边的座位都坐满了。
爱德蒙-唐泰斯打量着这群人,而这些人也同样在打量着他。
这群人有老有少,但总体以青年人居多,看上去应该是特雷维尔将军精心挑选的结果,也许他也认为希望必须寄托在年轻人这里吧。
爱德蒙-唐泰斯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严肃而庄重,就像神父教会他的那样。
虽然彼此注目,但是房间里鸦雀无声,气氛顿时紧绷了起来。
特雷维尔侯爵作为会议的主持者,拿出了怀表看了看,最后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
“先生们,我宣布我们的会晤正式开始——首先请容许我介绍一下,这位先生是陛下派来的特使,基督山伯爵大人。”
在他的指引下,在场的所有人同时向爱德蒙-唐泰斯颔首致意。
虽然一开始有些紧张,但是爱德蒙-唐泰斯此刻反而镇定了下来。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作为主角参加一次大场面,但是他并没有丢脸怯场,也许这就是某种天赋?
爱德蒙-唐泰斯站了起来,然后庄重地看着这群人。
“非常感谢各位的到来。”他的语气非常肃穆,透着一股悲怆感,“我代陛下,感谢各位在这个艰难时期始终不渝的忠诚,他一定会铭记你们为波拿巴家族所作出的牺牲,他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已经为帝国奉献出生命、无法出席的人们。”
也许是被他的表情和语气所感染,房间里的气氛也顿时变得肃然起来,在座的人们低垂下了视线,他们都各自回想起了什么。
“先生们,让我们为特使先生干杯吧,感谢他带来了陛下的问候。”片刻之后,特雷维尔将军举起了酒杯,打破了这份沉重的平静。“这是我们多少年来一直期盼的喜讯!值得欢庆。”
“干杯!”其他人也纷纷拿起酒杯,遥遥相对。
猩红的酒液在玻璃杯当中摇晃,然后流入到了人们的口中,也润滑了场内的气氛。
“伯爵大人,我们之前没有听说过您的名字和经历,请问您是为什么得到陛下如此信任,并且赋予重任呢?”借着这个机会,特雷维尔将军代表在座所有人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曾因为在1815年为皇帝送信,而被抓进伊芙堡监狱12年。”爱德蒙-唐泰斯以无比的平静,仿佛事不关己地说。“我原以为我一辈子都会烂在那里了,所幸陛下把我救了出来,从那以后我就打定主意为陛下卖命了。”
“哦!”他的话,引起了在座者们的惊叹。
啪,啪,啪。
特雷维尔将军轻轻地鼓掌,然后评价,
“这确实是令人惊叹的忠诚,先生,您受苦了。”
犹如是指挥号一样,其他人也纷纷鼓起掌来,为基督山伯爵的忠诚而喝彩。
爱德蒙-唐泰斯明显感觉到,他和这些人的距离猝然拉近了。
是啊,还有什么比共同的牺牲更加牢固的东西吗?
他瞬间就察觉到了自己当年的可笑。
是啊,这里的人们没有一个人认为他当年只是“碰巧不小心”参与到了帝国复辟的阴谋当中,他仅仅只说了这一件事,所有人就把他当成同党了。
同党不相信,那么帝国的敌人肯定也不会相信。
这简直是天经地义。
陛下说的没错,既然自己曾经参与到了这场游戏当中,这个世界就不会有别的退路留给自己了,要么胜利要么失败,胜利就是赢家,失败就是罪犯。
可笑那个傻小子居然就没想到这一点,大摇大摆地回家,让那么多人知道了这个可怕的秘密!
我轻率地对待了自己的人生,所以落到那个地步,那是咎由自取;现在上帝给了我另一次机会,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允许自己落败!
是的,必须成功。
“我们每个人都失去了很多东西。”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笑了起来,然后抬头对爱德蒙-唐泰斯说,“伯爵,我向您致敬。”
“这位是埃尔欣根公爵。”特雷维尔将军小声在他耳边解释,“米歇尔-路易-内伊先生,他是内伊元帅的儿子。”
“哦!”爱德蒙-唐泰斯睁大了眼睛。
“您可以叫我阿洛伊斯,大家都是这么叫我的。”年轻人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自从我父亲死后,我和我的兄弟就打定主意继承他的事业了。”
内伊元帅是拿破仑皇帝麾下最勇敢的将领之一,因为战功卓著,他先后被皇帝授予了埃尔欣根公爵和莫斯科瓦亲王两个重量级的爵位头衔。
然而,随着帝国的轰然倒塌,在1815年,他被再次复辟的波旁王朝判了死刑,最终被枪毙。
内伊元帅留下了4个儿子,1803年出生的长子约瑟夫-拿破仑-内伊继承了莫斯科瓦亲王的头衔,而1804年出生的次子米歇尔-路易-内伊则选择继承了埃尔欣根公爵的徽号。
从父亲死了之后,这两兄弟就一直向法国政府抗议申诉,然而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名誉受损。严酷的现实激发了他们对波旁王朝的仇恨——他们长大之后,因为拒绝签署效忠波旁王朝的声明,而被理工学院拒收,也不被允许加入到法国军队当中。
兄弟两个为了从军,转而选择为瑞典军队服役,最终被授予了中尉军衔,也算是完成了父亲的遗愿,然而他们心心念念的当然不是留在冰冷的北欧,而是盼望着另外一些东西。
于是,在他们返回法国的时候,特雷维尔将军就顺利地联系到了他们,并且三言两语就激起了他们心中深藏的渴望、以及仇恨。
“我听说将军说,陛下需要招募军官?”青年人问。
“是的,陛下现在希望组建一直志愿军,而他非常缺乏有经验而且忠诚的军官,公爵阁下。”爱德蒙-唐泰斯连忙回答。
“那太好了,我志愿为陛下效劳。”年轻的阿洛伊斯昂首挺胸,踌躇满志地看着基督山伯爵,“不管陛下希望打到哪里,我都愿意为之驱使!”
说到这里,他又来了兴头,再度举起了酒杯,“来,让我们为了陛下的事业,干杯!”
“干杯!”爱德蒙-唐泰斯连忙拿起酒杯,和众人一起,又饮下了一口甘泉。
他很高兴,因为陛下的燃眉之急,正在被慢慢解决,这位埃尔欣根公爵的效劳,无异于让陛下得到他最为渴求的人才。
又一个内伊为又一个拿破仑服务,简直毫无违和不是吗?
而这时候也明白了,为什么特雷维尔侯爵特意召集了这么多年轻人一起过来——看来他是希望以此为契机,让这些人去为陛下效劳。
于是他看了一眼特雷维尔侯爵,而将军本人也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这些年轻人是经过侯爵挑选的,那么忠诚和本身的业务能力应该都是过关的,至少不会太差,足以满足陛下的需求了。
很遗憾这位将军暂时无法亲身去为陛下效力,但是他为帝国、为陛下所做出的的贡献,是绝对不可能被磨灭的。
终有一天,陛下会重重回报他的吧。
“辛苦您了,将军,我会将您的表现一一回禀陛下的,他对您寄予的厚望从未落空。”他忍不住有感而发。
“这是我应该做的,伯爵。”特雷维尔侯爵昂然回答,“这些年,在一次次的考验当中,有很多我旧日的同僚动摇了,为了荣华富贵而叛变了,跪倒在了其他人脚下。但是我不一样,我宁可坚守我原本的誓言——我只为波拿巴家族效力,绝不改换门庭。忠于职守本身,就让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安宁!”
“陛下绝不会忘记您的忠诚和功绩,将军。”爱德蒙-唐泰斯被这一番出于肺腑的话,感动得无以复加。
他再度环视周围,发现其他人也是一脸感动的样子。
是啊,如果不是为了忠诚,那么所有人还有什么必要坚持,又有什么理由冒着风险来到这里呢?
而他也一样。
爱德蒙-唐泰斯已经今非昔比了,他不再是那个懵里懵懂的水手,而是皇帝陛下亲口赐封的基督山伯爵,是帝国的贵族,站在这里他现在可以跟这群人平辈论交,没人想得到、也没人会在意他曾经是个一文不名的小水手。
在座的人们可谓是公侯遍地,但自己可以和他们分庭抗礼,因为什么?
因为他参与了陛下的事业。
在这热切的气氛当中,爱德蒙-唐泰斯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是何等地期盼陛下成功。
我的功业是和陛下紧紧捆在一起的,陛下若是走上皇座,那我必将分享荣光,报仇雪恨也只是弹指间的事;如果陛下不幸落败,那么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将成为泡影,而且将会失去一切希望,再度回到过去的状态。
他是不可能接受这个结果的。
所以,陛下的事业必须成功,哪怕上帝在其中设置了再多障碍也必须让他成功,为了这个目标自己应该付出一切,哪怕挺起胸膛挡在那个少年人面前当个人肉盾牌也无所畏惧。
因为只有这样,爱德蒙-唐泰斯才会真正以基督山伯爵之名降临世间,让那些他切齿痛恨的仇敌们灰飞烟灭。
一想到这里,爱德蒙-唐泰斯已经是心潮澎湃,刚刚喝下的红酒似乎也在此刻翻江倒海,让他的脑子无法有片刻安宁。
少年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他现在也发自内心地认同了这些话。
“……你告诉我,你想要复仇吗?你是要一辈子做个天真的水手,喋喋不休自己的清白无辜;还是要做一个真正的好汉,让复仇的烈火把他们烧个干净,让他们知道自己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回答我!”
是啊,我本只想做一个无知而幸福的水手,但是命运夺走了我的一切。好,既然命运让我无路可走,那我就索性真的打碎一切障碍,把它踩在脚下!
激动不已的他,终于打破了理智的藩篱。
不管我之前是什么,但现在我只是基督山伯爵,注定为陛下奉献忠诚,这就是我所选择的路,这也是我唯一的路。
在澎湃的激情的指引之下,他慨然起身,再度拿起了手中的酒杯,心潮澎湃地看着周围的人们,以傲慢而又热切的眼神,给予他们鼓励。
“让我们为陛下干杯,祝他无往不利!”他嘶声喊了出来,“帝国万岁!”
虽然他的声音不大,但是那种澎湃的激情,却轻易地感染了这一群同样心怀怨愤、无时无刻不想着反攻倒算夺回失去的一切的人。
他们也纷纷拿起酒杯,同样高声应和了这位伯爵先生。
“帝国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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