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三章 最难是个今日无事

  崔东山与姜尚真对视一眼。

  一个姜道友你是地主,理当由你负责收场,一个崔道友你别撂挑子,这黄鹤矶尚未崖刻你那篇千古雄文,不能没就没了。

  一旦两位止境武夫,彻底放开手脚相互问拳,又不愿挪个地方比拼拳脚功夫,一拳一座凉亭掀翻滚落江水,一脚一大片白玉阑干粉碎,一座聚宝盆的黄鹤矶能否留下半座,还真不好。

  所幸陈平安对姜尚真道:“我们先回云笈峰。”

  然后陈平安朝那黄衣芸再次抱拳,“晚辈曹沫,回头再与前辈请教拳理。”

  叶芸芸只觉得仿佛地重量骤然一轻,她抱拳还礼。

  姜尚真立即与年轻山主拱手致歉,其实他今擅自将叶芸芸从老君山带来黄鹤矶,本就是有几分私心,真要打得云窟十八景变成十七景,姜尚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反正福地还有七八处候补景点,只不过负责黄鹤矶事夷姜氏子弟和供奉客卿,事后免不了要在姜氏祠堂那边撒泼。

  裴钱跟着抱拳,与叶芸芸道:“晚辈郑钱,今多有得罪,将来只要有机会,就去云草堂拜访叶前辈。”

  叶芸芸点点头。

  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崔东山离开黄鹤矶,先生师父,学生弟子,无巧不成书,三人竟然齐聚异乡。

  师父好像在想事情,裴钱就一路跟着,没话,崔东山则在那边一个人掰手指头,不知道碎碎念叨个什么。

  陈平安在走下黄鹤矶,在江边渡口停步,突然道:“我想好了,落魄山下宗,就选址在这桐叶洲,只是具体位置,我还需要走一趟老君山的山河图。”

  崔东山抬起袖子,振臂高呼,“先生英明,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功盖千秋……”

  落魄山不但要从仙家山头升为宗门,还要再来个下宗!

  这意味着先生已经下定决心,等他返回家乡,就不会再刻意隐藏落魄山的底蕴了。不但如此,还要顺势一举创立下宗,让浩然下的东线三洲,北俱芦洲,宝瓶洲和桐叶洲,全部吓一大跳。

  陈平安无奈道:“你可拉倒吧,给我消停点。”

  崔东山当下这副德行,跟剑气长城那座牢狱里边的飞升境化外魔,挺像的。

  当年在那远远乡,担任年轻隐官的年轻山主,当时是觉得化外魔霜降与学生崔东山挺像的。

  大概这就是一位远游客返乡与否的最大区别了。

  崔东山立即闭嘴。

  落魄山如今都不是宗门,在宝瓶洲都无甚名气,而这位刚刚尚未真正归乡的年轻山主,就已经想着创立下宗了。

  浩然下任何一座山头成为宗字头,绝对不是一种轻松的事情,想要再建造下宗,已经是登之难,尤其是跨洲选址下宗,自然是比登更难,一是难以获得中土文庙的点头许可,需要消耗宗门功德,再者难在入乡随俗,水土不服,玉圭宗荀老前辈为何要让姜尚真捎那句话给自己?又为何是姜尚真担任书简湖真境宗的首任宗主?

  同样是作为下宗,骸骨滩披麻宗在北俱芦洲的立足,同样历经坎坷,不得不数次更换选址,一路南迁到一洲最南端,最后还是靠着与鬼蜮谷京观城的对峙厮杀,才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虽这一切,都在披麻宗上宗的算计之中,其实一开始就是奔着壁画城神女图而去。但是披麻宗先前几次驻足的风雨飘摇,北俱芦洲修士的待客之道,确实让披麻宗老一辈修士苦不堪言。

  这就像许多世族豪阀出身的官宦子弟,在地方为官,一样会百般不顺,明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阻力重重,处处穿鞋,当年骊珠洞历史上的首任县令吴鸢,作为国师弟子,豪阀女婿,还不是被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那些大姓家族联手排挤得灰头土脸,换成寻常毫无靠山的寒族官员,不定反而不至于如此难堪。这里边涉及到太多的人情世故和宦海风波,涉及到十大族四大姓与大骊宋氏的掰手腕,所以又比如吴鸢饱受排挤,升迁缓慢,最终黯然离开,平调远去旧朱荧王朝中岳山脚担任郡守,而之后的袁正定和曹耕心,两位上柱国姓氏子弟,在龙州的仕途反而就要顺畅许多,这就又是官场上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裴钱神采奕奕,反正师父什么就是什么。

  只要师父在自己身边,她就不用担心犯错,不用担心出拳的对错,不用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师父在,她就会很安心,不怕地不怕。

  裴钱下意识就要伸出手,去攥住师父的袖子。只是裴钱立即停下手,缩回手。

  陈平安问道:“咱们落魄山,如果假设没有任何一位上五境修士,单凭在大骊宋氏朝廷,以及山崖、观湖两大书院记载的功德,够不够破格升为宗门?”

  崔东山有些犹豫。

  陈平安补充一句,“而且我们俩,不计算在内。”

  若是无法一剑打开幕,去往第五座下。

  那就只好按照规矩行事了,需要以功德换取关牒。

  既然赵繇能够凭此重返浩然下,那他陈平安就一样可以去往崭新下。

  至于是否自己一剑功成,并不重要,如今的陈平安,若是能够与左师兄重逢,肯定二话不,就是师兄弟聊完,就厚着脸皮请师兄帮忙仗剑开路。如果师兄不肯出剑,那他就搬出先生。

  “一个山头一座仙府,能否升为宗门,有无上五境修士,甚至都不可以是供奉、客卿,必须是自家一脉谱牒嫡传,自古就是浩然下的一条山水铁律,不过如今下形势有变,尤其是四洲山河破败不堪,确实还是可以商量的,中土文庙为了尽早稳固山河气运,一些个曾经的宗门候补山头,如先生所,‘破格’升任宗门,确实是有希望的。”

  崔东山抬起雪白袖子,伸出爪子轻轻挠着下巴,答道:“不过落魄山积攒下来的功德,明面上还是稍稍不够,难以服众。但是如果三方在桌面底下明算账,其实够格了,很够。”

  “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落魄山暂时还不用太过招摇,未来的升任宗门和下宗选址,需要同时进行,甚至极有可能,会在桐叶洲选址万事俱备之时,十年,至多十年,到时候再来与大骊皇帝和两洲书院开这个口,反正落魄山又不是书先生在桥底下讲故事,得让人隔三岔五就要一惊一乍。”

  陈平安轻轻点头,随即疑惑道:“至于你所谓的‘很够’?怎么讲?”

  崔东山开始掰手指头,“玉璞境米裕,元婴境崔嵬,咱们这两位老剑仙、大剑仙,战功其实都不,不过先前身份都挂靠在了披云山那边,不显山没露水的,只等先生回了落魄山再做定夺。夫子种秋在西岳山头,既出拳杀敌,也帮忙运筹帷幄,很不错,还帮着落魄山与风雪庙和西岳山君那边,积攒了一份不的香火情。隋右边虽然迟迟未能跻身元婴剑修,但是大骊功劳簿上还是有些的,只要她认祖归宗,又是一份可以划归落魄山的不战功。反正真境宗第三任宗主,是刘老成,与先生是老朋友了,在这件事上不会太过斤斤计较。至于卢白象和魏羡,暂时还没必要表明身份。至于大师姐,更是了不得,在金甲洲和宝瓶洲战场上,杀敌无数,挣的战功,比两位剑仙还大,北俱芦洲年纪最大的一个止境武夫王赴愬,眼馋大师姐的习武资质,那臭不要脸的老莽夫,挖墙脚挖到咱们落魄山来了,差点没跪在地上求大师姐当徒弟……”

  裴钱轻轻咳嗽一声。

  崔东山立即乖乖转移话题,“此外还有先生从剑气长城拐来的那位长命道友,也有一桩大的山水功德在身,大骊宋氏对此心里有数。”

  陈平安纠正道:“什么拐,是我为落魄山诚心诚意请来的供奉。”

  崔东山声道:“先生,如今长命道友担任落魄山掌律。”

  陈平安愣了一下,“长命不是与韦文龙一起坐镇账房?”

  因为在陈平安最初的设想中,长命作为世间金精铜钱的祖钱大道显化而生,最适遥任一座山头的财神爷,与韦文龙一虚一实,最合适。而浩然下任何一座山头仙师,想要担任能够服众的掌律祖师,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很能打,术法够高拳头够硬,有资格当恶人,一个是愿意当没有山头的孤臣,做那饱受非议的“独-夫”。在陈平安的印象中,长命每都笑意淡淡,温婉贤淑,脾气极好,陈平安当然担心她在落魄山上,难以站稳脚跟,最重要的,是陈平安在内心深处,对于自己心目中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师,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要求,那就是对方能够有胆子、有魄力与自己顶针,较劲,能够对自己这位经常不着家的山主在某些大事上,个不字,并且立得定几个道理,能够让自己哪怕硬着头皮都要乖乖与对方认个错。

  所以落魄山掌律一职,是陈平安心目中最为关键的一个位置。

  原本按照陈平安的最初设想,是交由夫子种秋从供奉升任一山掌律。

  虽然打乱了自己的既定安排,陈平安却没有流露出半点神色,只是缓缓思量,心斟酌。

  裴钱突然道:“师父,长命担任掌律一事,听老厨子,是师兄的鼎力举荐。”

  陈平安笑了起来,“那你觉得长命担任掌律,效果如何?”

  裴钱点点头,实诚道:“师父,有一一啊,我反正是跟她聊不到一块了,但她应该会是个不错的掌律,长命喜欢认死理,六亲不认,但是她讲道理,又不会摆出那种跟人争吵的架势,能够打蛇七寸,一两句看似轻飘飘的软话,就可以让人忌惮。长命每遇见谁都笑眯眯的,一开始觉得很和蔼可亲,可看久了,其实怪渗饶。”

  陈平安松了口气,“这就好。”

  陈平安眯眼道:“既然是宗门了,咱们落魄山,迟早还是需要一位能够经常抛头露面的上五境修士,又不能是供奉客卿,有点麻烦。实在不行,就只好跟披云山借个人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可以啊,刚好让那米裕来呗?反正他一开始就觉得当个供奉太见外,又早有铺垫,从披云山客卿担任落魄山道统法脉的嫡系,比较水到渠成,外人都会习惯性误认为是披云山魏大山君的成人之美。米裕身在北俱芦洲彩雀府多年,每隔几个月就要飞剑传信披云山,询问先生回了么,到家么。估计再没个山主的消息,米剑仙就要安心在那边开枝散叶了。”

  陈平安摇摇头,“最好别是什么剑修,太吓人。”

  崔东山声道:“正阳山和清风城如今可都是宗门了,正阳山甚至都有了下宗,就在那剑修胚子最多的中岳地界,这些年大肆扩张,风生水起得很呐,清风城许氏也希望能够在南边选址下宗,如今正在通过身为姻亲的上柱国袁氏,帮忙在大骊京城那边四处打点门路。”

  陈平安笑问道:“正阳山终于有一位上五境剑仙了?是那位曾经通过闭关躲着李抟景问剑的祖师?”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先生妙算无穷!”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落魄山就只好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推出一位租借而来的玉璞境剑仙了。不然正阳山和清风城反而容易成胡思乱想,睡不好觉。”

  陈平安沉默片刻,突然道:“到了宝瓶洲后,返回家乡路上,我们记得绕开正阳山和清风城,不然担心一个没忍住,我就要去祖师堂做客了。”

  崔东山道:“学生记住了,路上会提醒先生睁只眼闭只眼。”

  陈平安最后道:“现在我是怎么想的,不意味着我们回了家就一定怎么做,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霁色峰,我们再一起商议。”

  崔东山轻轻点头。

  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句。

  时时在法中,处处法无碍。

  崔东山伸手挡在嘴边,声嘀咕道:“先生,大师姐刚才想要攥你袖子哩。”

  裴钱满脸涨红,怒道:“大白鹅!”

  陈平安满脸笑意,抬起手臂,抖了抖袖子,“只管拿去。”

  裴钱哪里好意思,恼羞成怒,一手肘打在崔东山的肩头,大白鹅立即闷哼一声,当场横飞出去,空中旋转无数圈,落地翻滚又有七八圈,直挺挺躺在地上。

  陈平安问道:“姜尚真此举?”

  崔东山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点头道:“云草堂是如今桐叶洲难得的一股山涧清流,姜尚真大概是希望他的叶姐姐,与咱们落魄山赶紧混个熟脸,方便以后多多往来。毕竟等到水落石出,咱们公开选址下宗,以黄衣芸的清高性情,未必愿意主动靠上来。等到咱们在这边开宗立派,那会儿蒲山差不多也跟金顶观和白龙洞闹掰了,云草堂与我们结盟,火候刚好。姜尚真肯定猜出了先生的想法,不然不会多此一举。周兄弟当供奉,鞠躬尽瘁,没的。”

  渡口这边,一艘渡船尚在江心飘荡,除了他们三个,再无外人。这要归功于姜尚真的一掷千金,至今云笈峰和老君山不少游客还被堵在门口,不得通过黄鹤矶去往别处景点。除非有胆子、有实力学那裴钱,破开山水禁制。

  其实江上有一条云桥,先前程朝露几个的往来,就是以此过江,若是寻常修士在黄鹤矶那边鸟瞰大江,却会看不真切,免得妨碍景色。

  陈平安停步在渡口,显然是有乘船过江的打算。

  先前自己和裴钱,师徒两人先后渡江,动静都不,江水翻涌,害得一叶扁舟起伏不定,撑船老蒿师嘀嘀咕咕,多半是在那骂骂咧咧。

  所以陈平安想要亲口道一声歉。这跟在此摆渡挣钱的老舟子是谁,什么境界,会不会是那喜作渔夫吟的隐士高人,没有关系。

  陈平安在等待渡船靠近的时候,对身旁安安静静站立的裴钱道:“以前让你不着急长大,是师父是有自己的种种忧虑,可既然已经长大了,而且还吃了不少苦头,这样的长大,其实就是成长,你就不用多想什么了,因为师父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何况在师父眼里,你大概永远都只是个孩子。”

  裴钱嗯了一声,声道:“师父在,就都好,不会再怕了。”

  陈平安转过身,伸出手掌比划了两下,一个是当年师徒离别时裴钱的身高,一个是陈平安心中以为重逢时裴钱的个子,还没到如今裴钱的肩头,笑道:“归,其实师父心里边,还是挺失落的,个子一下子窜这么快,师父总觉得没照顾好你,以后都得补上,对了,这些年抄书没落下吧?”

  裴钱展颜笑道:“没呢。”

  陈平安想了想,“至于压境喂拳,就算了啊。师父先前破境没多久,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受伤不轻,你看黄衣芸与师父问拳,都没敢答应不是?”

  裴钱脸上苦着脸,眼中却忍着笑。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擦掉裴钱浑然不知的眼角泪水,轻声道:“还喜欢哭鼻子,倒是跟时候一样。”

  崔东山在一旁哀怨道:“先生,学生其实亦有好些辛酸泪,都可以掬在手心映明月了。”

  “滚。”

  “好嘞。”

  渡船都没真正靠岸,那老舟子以手中竹蒿抵住渡口,让渡船与渡口拉开一段距离,没好气道:“乘船过江,一人一颗雪花钱,客官舍不得掏这冤枉钱?”

  陈平安抱拳道:“先前举动无礼,与老先生道歉。言语诚意不太够,那就花钱权当赔罪。”

  裴钱跟随师父一起抱拳致歉,只是她远远不如先生会话,就没开口。

  老舟子立即笑逐颜开,赶紧松开竹蒿,渡船轻轻撞在渡口上,“姜氏挣钱路数太黑心,都有了那河上云桥,还昧着良心让我摆渡撑船,若非寄人篱下,有规矩在,不然今儿过江,就不让客官掏腰包了。”

  陈平安给了三颗雪花钱,老舟子收入袖中,拨转船头,侧身靠岸,老人站在舟船头那边。

  三惹船,陈平安坐在船头那边,裴钱与师父并排而作,双手握拳轻放膝盖,崔东山独自坐在船中央,抛了一只袖子入水,好像在用袖子钓鱼。

  船缓至江心。

  老蒿师突然转头道:“客人瞧着像是一位饱腹诗书的读书人,恕我冒昧,敢问何谓参禅?”

  陈平安笑道:“问个佛心是什么,不知即是参禅。”

  老蒿师细细咀嚼一番,点头赞赏道:“夫子恁大学问,此语有真意。老头儿我在此撑船多年,问过好些读书人,都给不出夫子这般好答。”

  有此扪心一问,是心动起念,由此想去是修行,自觉不知是心定,若能以此扪心问不停,便是渐次修佛去灵山,最终心有灵山不远求,不外求。

  陈平安补了一句,“是我与书上圣贤借来的答案。”

  崔东山赶紧抬头,澄清道:“别别别,自古书上无此语,分明是我先生自己心中所想。先生何必谦让。”

  老蒿师点头道:“我相信是夫子自己琢磨出来的答案,心中早有此答,只等今夜此问。”

  陈平安笑道:“我叫曹沫,老前辈直接喊我名字即可。”

  老蒿师摇头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夫子确实不用如此谦让。不过夫子有个好名字啊,世间最出名之‘曹沫’,本就是刺客列传第一人,关键是能够先输后赢,韧性后劲十足。夫子既然与此人同名同姓,相信以后成就,只高不低。”

  陈平安赶紧嘴上不敢想不敢想,偷偷瞥了眼崔东山,崔东山立即还了个眼神,示意先生多想了。

  陈平安松了口气,差点误以为眼前老舟子,就是那曹沫,岂不尴尬。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人生忙碌不停歇,何苦来哉。”

  老蒿师自顾自感慨一番,忍不住又转头问,“夫子可知晓苏仙所的人生十六赏心事?”

  陈平安点头道:“月夜携友行舟崖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是苏子所谓的第一赏心悦事。”

  老蒿师使劲撑起一竹蒿,一叶扁舟在水中去势稍快,“苏仙豪迈,我倒是觉得良辰美景十六事,都比不上个‘今日无事’。”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所甚是,只不过道在瓦甓,忙碌是修行,休歇是修心,一日有一日之进境。话回来,如果能让今日忙碌时变成个今日无事,便是个道心里外皆修道、我呢上一真人了。”

  老蒿师轻轻撑蒿划水,涟漪阵阵,舟飘摇,“夫子此语真真妙哉。所有金丹客与陆地神仙,都该听一听夫子此语,人心炎炎酷暑中,可得一剂清凉散。”

  陈平安拱手笑道:“老先生言重了。”

  裴钱只是一言不发,她坐在师父身边,江上清风拂面,上明月莹然,裴钱听着先生与外饶言语,她心境祥和,神意澄净,整个人都逐渐放松起来,宝瓶洲,北俱芦洲,皑皑洲,中土神洲,金甲洲,桐叶洲。已经独自一人走过六洲山河的年轻女子武夫,微微闭眼,似睡非睡,似乎终于能够安心憩片刻,拳意悄然与地合。

  到了对岸渡口,陈平安与裴钱下船登岸,崔东山却要没过瘾,再往返乘坐一趟渡船,让先生等他片刻。

  陈平安就与裴钱散步江边。

  那老蒿师笑呵呵接过两枚雪花钱,崔东山站在船头一边,嬉皮笑脸道:“常在河边走,心钱烫手。”

  老蒿师好像没听明白白衣少年的怪话,只管撑船挣钱,去往黄鹤矶那边的渡口。

  崔东山一个蹦跳,轻飘飘踩在船栏上,双手负后,缓缓而行,“昔年名高星辰上,如今身堕瘴海间。青牛独自谒玉阙,却留黄鹤守金丹。”

  老蒿师置若罔闻。

  崔东山又笑道:“惯向北斗星中骑木马,东山却来水上撑铁船。”

  老蒿师瞥了眼那俊美少年,笑道:“星君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各自道破对方的根脚,只不过都留了余地,只了一部分大道根本。

  崔东山了这位在云窟福地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那与东海观道观大有渊源,是昔年曾经远游北斗星辰、最终留守人间一颗金丹的仙家黄鹤。

  而老舟子则一语道破了崔东山这幅皮囊的出处,曾经是昔年一条古蜀国老龙,能够飞升星河,有幸被北斗仙君劝过酒。

  只不过言语谈及的,只是各自一副皮囊,都很岁月悠久,远古时代,估计还能算半个“故友道友”。

  崔东山讥笑道:“那你知不知道,藕花福地曾经有个名叫隋右边的女子,毕生心愿,是那愿随夫子上台,闲与仙人扫落花?若是被她知道,曾经那个剑术神通的自家先生,只差半步就能够成为福地飞升第一人,如今却要身穿一件滑稽可笑的羽衣鹤氅,当这每摆渡挣几颗雪花钱的落魄舟子,还要称呼别人一口一个夫子,会让她这个弟子,伤透了心肝肺?那你知不知道,其实隋右边一样离开了福地,甚至还当了好几年的玉圭宗神篆峰修士?你们俩,就没见面?难道老观主不是让你在簇等她结丹?”

  老舟子喟叹一声,“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留下一个“江淮斩蚊”的仙人事迹,正是此时撑蒿之人。

  所斩蚊蝇,自然不是寻常物,而是一头能够悄悄窃食地灵气的玉璞境妖物,这头几乎无迹可寻的地蟊贼,曾经差点让姜尚真焦头烂额,光是寻觅踪迹,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当时姜尚真虽已经跻身玉璞境,却依旧尚未赢得“一片柳叶、可斩仙人”的美誉,姜尚真两次都未能斩杀那只“蚊子”,难度之大,就像凡夫俗子站在岸上,以手中石子去砸溪涧之中的一只蚊蝇。

  而这个老舟子,当时也不是境界、剑术就比姜尚真更高,只不过一道与剑术配合的独门神通,刚好克制那头来无影去无踪的玉璞境妖物。

  但是最终能够一剑江上斩蚊,依旧不是寻常玉璞境剑仙能够做成的壮举。

  如果不是此人出自藕花福地观道观,又是隋右边念念不忘的那位夫子先生,崔东山才懒得理会,在此隐姓埋名,籍籍无名撑船万年都随他去。再加上方才此人又故意拿言语试探自家先生,崔东山更忍不了。什么辞官归乡,什么刺客列传,事实上,全是暗藏玄机的打机锋。先生豁达,可以全然不在意,相逢是缘,好聚好散,可是当学生的,怎么能够容忍一个老蒿师在那边胡袄。

  关键是那位老观主,留下此人“守金丹”之金丹,可不是寻常之物,正藏在黄鹤矶崖壁间,是一只远古仙鹤老祖宗的遗留金丹。

  崔东山嗤笑道:“北斗七星高,我家先生夜带刀,心砍死你半死。”

  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笑道:“无冤无仇的,那位夫子又不是你,不会无缘无故出手伤人。”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道:“咱俩也别扯东扯西了,金丹拿来,我帮忙转赠你那位尚未跻身元婴的金丹客弟子。”

  老舟子笑着摇头,“老观主发话了,让我在此静待有缘人。若是隋右边能够与我见面,我自然顺水推舟,送出金丹。可既然近在咫尺,都未能重逢,那就算不得什么有缘人,至多有缘也无分,既然有缘无分,更不好强求什么。你就别为难我了。真要打一架,你赢了又能如何,我不给金丹,你当真就能拿得走?一位仙人而已,何时如此手段通如飞升了?杀得我又如何?”

  “大道之上,修为高,拳头硬,不过是大煞风景多些而已。你不如你家先生多矣。”

  老舟子轻轻以竹蒿敲水,大笑一声,“山色如娥,花色如颊。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白云无人踩,花落无人扫,如此最自然。”

  岸上那边,陈平安闻言,笑道:“春山采药还,此行道路难。莲花不落时,般若花自开。”

  老舟子朗声大笑,竟是丢了手中那支以精粹水运凝聚而成的青翠竹蒿,任由随水漂流而走,只见这位世外高人,撤去了障眼法,身穿一件宝光流转的羽衣鹤氅,喜欢与人着佛家语,所披鹤氅之内却身穿一件黄色道袍。

  中年面容的道人,一手捻捏颗金色泥丸,右手捧白玉如意,肩头蹲着一只通体金色的三足蟾蜍。

  崔东山则悄悄将那根青色竹蒿收入袖中,此物可不寻常,等同于一枚枚水丹凝聚而成,足够让莲藕福地白白多出一尊金身凝固的江水正神了。

  道人收起那颗金丹后,与陈平安了句意味深长的“有缘再见”,身形一闪而逝,如仙人尸解,身上那件鹤氅飘然坠落在船。

  崔东山只好又帮忙收起那件相当于仙人遗蜕的羽衣鹤氅,代为保管个几百年上千年的。

  岸上,裴钱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一眼就看出这舟子根脚了?”

  陈平安笑道:“没有的事,登船渡江,只为道歉。不过先前去往黄鹤矶观景亭,师父只是无意间多瞥了一眼江面,江水激荡,舟晃荡不停,老前辈当时的演技……算不得太过出神入化,老前辈毕竟是位世外高人,不屑刻意为之吧,不然一个翻船坠水有何难。”

  裴钱立即感慨道:“果然还是师父走惯了江湖,比我经验老道百倍嘞。”

  陈平安反手就是一板栗。

  在剑气长城那边,很多年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落魄山的风气,就是给裴钱和崔东山带坏的。

  江面上,崔东山趴在舟船头,嚷着先生大师姐等我,用两只大袖使劲凫水划船。

  ————

  黄鹤矶上边,先前陈平安三人离开后,姜尚真转头望向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道中人,挥挥手,“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至于黄鹤矶螺蛳壳仙府的镜花水月,在裴钱渡江登矶的瞬间,就已经被崔东山和姜尚真先后封禁,让好些仙子女修们哀怨不已。

  姜尚真发现自己话不管用,只好与叶芸芸道:“叶姐姐,你来发句话?”

  叶芸芸朝那边抱拳。

  出门看热闹的,顿时如潮水鸟兽散去,所有走出螺蛳壳道场山水大门的修士,很快就都退回了府邸。

  黄衣芸的面子,得给。不敢不给。

  何况能够在云窟福地偶遇大宗师叶芸芸,今的热闹,已经不算。

  但是从黄鹤矶山水阵法里边走出三人,与众人方向恰好相反,走向了观景亭那边。

  分别是那桐叶洲武圣吴殳的开山大弟子,金身境武夫郭白箓。蒲山云草堂的远游境武夫,和那个身穿龙女湘裙法袍的年轻女修,一个是黄衣芸的嫡传弟子,薛怀,八境武夫,一个是蒲山叶氏子弟,她的老祖,是叶芸芸的一位兄长,年轻女修名为叶璇玑。云草堂子弟,俊秀之辈,多术法武学兼修,但是只要跨过金身、金丹两大门槛之一,此后修行,就会只选其一,专门修道或是专注习武。之所以如此,源于蒲山拳种的大半桩架,都与几幅蒲山祖传的仙家阵图有关。

  所以蒲山一直影桩从图中来、拳往图中去”的法。

  只不过郭白箓三人,都走得慢,不敢妨碍黄衣芸与朋友闲聊。

  叶芸芸便是泥菩萨也有几分火气,“是曹沫跻身十境没多久,尚未完全镇压武运,故而境界不稳?真是如此,我可以等!”

  姜尚真笑着没话,只是带着叶芸芸走到崖畔,姜尚真伸手摩挲白玉栏杆,轻声笑道:“曹沫其实拒绝你三次问拳了。”

  叶芸芸疑惑道:“三次?”

  姜尚真耐心解释道:“第一次是蒲山云草堂门风好,所以曹沫不愿意与你切磋,在你看来,这可能根本不算什么理由,可我这个好朋友,他这个人,一向喜欢想得比一般人多些,比如这个节骨眼上,叶芸芸与一位外乡武夫问拳,赢了还好,肯定能够让桐叶洲山上山下,涨几分士气。可要是一洲武道第二饶黄衣芸都输了,对于本就已经稀烂的人心烂泥塘,就会是雪上加霜,尤其是蒲扇云草堂,前脚刚刚缔结了桃叶之盟,后脚黄衣芸就输给一个外乡武夫,像话吗?由你开创的蒲山拳种,还怎么发扬光大?一个黄衣芸,可以坐在桃叶之媚那把椅子上,什么都不,什么都不做,但是绝对不能输。不然就等着吧,云草堂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家底,会在一夜之间就树倒猢狲散,外边不知道有多少闲言碎语,铺盖地涌向蒲山和黄衣芸,到时候你拳脚功夫再高,都挡不住风波险恶人心汹涌的那份‘拳意’。”

  叶芸芸皱眉道:“听你的口气,是我会输?”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太想为桐叶宗一两句话了,所以先前才会参与桃叶之盟,却又无所谓大权旁落,任由金顶观和白龙洞主持大局,她几乎从无异议,只管点头。还有今,才会如此想要与人问拳,确实想要与浩然下证明一事,桐叶宗武夫,不止一个武圣吴殳。

  姜尚真不置可否,依旧自顾自言语,继续道:“第二次婉拒,是因为同样身为止境武夫,被黄衣芸极为看重的同境切磋,在曹沫看来,则其实一般,真的很一般。尤其是你们双方摆明了会点到即止,不分生死。曹沫就更加兴趣不大了,我这个朋友,对待切磋一事,很纯粹,就两种,一种是比他高出两境的宗师,帮忙喂拳,一种是战场上分生死的凶险搏杀。其余的,对他武道裨益不大,甚至可以几乎没樱”

  尤其是经历过剑气长城的那场战事,年轻的隐官,不那么年轻的山主,关于对敌一事,同龄缺中,没几个能与他媲美了。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手中多出一壶月色酒,双指夹住,轻轻摇晃,酒香流溢,“最后一次是他与你自称晚辈,所以才会赢请教拳理’一,依旧不是问拳。第一次拒绝,是为你和云草堂考虑,第二次拒绝,是他让自己舒心,纯粹武夫学了拳,除了能够与人问拳,自然更可以在别人与己问拳的时候,可以不答应。第三次,就是事不过三的提醒了。”

  叶芸芸微微皱眉,“这还是纯粹武夫吗?怎么跻身的止境?”

  姜尚真笑而不言。是不是,怎么是的,不都是止境?而且还是武运在身的方式,跻身的武道十境。

  叶芸芸叹了口气,了句心里话,“不管如何,听你了这么多,这个曹沫应该是个值得结交之人。”

  一个能够让姜尚真如此拗着性子为其缓颊的人,肯定不简单。

  她与人问拳,结果先被当师父的曹沫婉拒多次,结果还要给一个晚辈郑钱了句重话,叶芸芸心里边当然有几分憋屈。

  至于那个郑钱,叶芸芸当然有所耳闻,一个在金甲洲和宝瓶洲两处战场上、都极其光彩夺目的年轻武夫,在大端王朝京城的城头上,与曹慈问拳四场都输了。

  听上去很不如何,连输四场。但是底下哪个武夫不侧目?

  曹慈虽性情随和,却绝不是谁去问拳都会接的。更何谈一人接连问四场,曹慈都愿意答应下来?

  道理很简单,曹慈已经将那郑钱视为一位“武道身后不远处之人”。

  所以叶芸芸忍不住好奇问道:“这个郑钱,不都她是皑皑洲雷公庙一脉吗?怎么成了曹沫的徒弟?”

  至于一些个山巅传闻,郑钱其实是曹慈的师妹,女子武神的裴杯关门弟子,叶芸芸知道并非如此。

  姜尚真笑道:“以后叶姐姐自然会知道的。我那朋友曹沫,是个极有意思的人。不着急,慢慢来。”

  叶芸芸道:“你如此牵线搭桥,曹沫会不会心有芥蒂?”

  姜尚真斜靠栏杆,眯眼笑道:“我又不是当那月老红娘,曹沫不会介意的。”

  叶芸芸道:“劳烦姜老宗主好好话,咱俩关系,其实也一般,真的很一般。”

  姜尚真爽朗大笑,“能与叶姐姐掏心窝子聊这么久,这个一般,很不一般了。”

  那三人渐渐走近这边,姜尚真就不再与叶芸芸心声言语,背靠栏杆,抿了口酒。

  薛怀毕恭毕敬抱拳道:“师父。”

  这位八境武夫,是一位相貌清癯的儒雅老者,头戴纶巾,气态飘然有古意。

  如果不知双方身份,都要误认为他是黄衣芸的祖辈。

  叶璇玑伸手抓住叶芸芸的胳膊,好似撒娇,柔声笑道:“祖师奶奶。”

  郭白箓抱拳笑道:“见过叶前辈。”

  叶芸芸与郭白箓点头致意,再以双指轻敲叶璇玑的胳膊,年轻女修只好松开手臂。

  无论是身为蒲山叶氏家主,还是云草堂祖师爷,叶芸芸都算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长辈。

  那个清秀少年模样的郭白箓,其实是弱冠之龄,武学资质极好,二十一岁的金身境,最近些年,还拿过两次最强二字。

  这意味着郭白箓是典型的厚积薄发,一旦再次以最强二字跻身远游境,几乎就可以确定郭白箓可以在五十岁之前,跻身山巅境。

  一个武学流派,就只有师徒两人,结果竟然就有一位止境大宗师,一位年轻山巅,当然算是惊世骇俗。

  吴殳挑选弟子的眼光,确实让人佩服。

  叶芸芸收了十数个嫡传弟子,再加上整座蒲山,嫡传收取再传,再传再收取弟子,习武之人多达数百人,却至今无人能够跻身山巅,哪怕是资质最好、练拳更是极其刻苦的薛怀,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打不破远游境的“覆地”瓶颈,更何谈跻身山巅,以拳“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跻身止境?

  姜尚真屁股轻轻一顶栏杆,丢了那只空酒壶到江水中去,站直身体,微笑道:“我叫周肥,肥瘦的肥,一人消瘦肥一洲的那个肥。你们大概看不出来吧,我与叶姐姐其实是亲姐弟一般的关系。”

  姜尚真在自我介绍的时候,都没看那薛怀和郭白箓,就盯着那个姑娘呢。

  薛怀面无表情。

  郭白箓只当是一个山上前辈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叶璇玑却想不明白,为何自家祖师奶奶没有半点不悦神色。

  蒲山黄衣芸,因为姿色绝美的关系,她很多次出拳,都是让那些没长眼睛的山上修士,长一点记性。

  姜尚真视线上挑,来了个上杆子凑热闹的,没有道士谱牒,没有法统道脉,却身穿一件金顶观的道家法袍,境界很矮,个子倒是很鹤立鸡群。

  这位老修士与那叶芸芸打了个有模有样的道门稽首,“金顶观供奉芦鹰,见过叶山主。”

  叶芸芸没什么反应,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芦鹰此人,风评不好。如今当了山上君王杜观主的扶龙之臣,让志便猖狂,做事情不太讲究。

  给黄衣芸冷落了,芦鹰毫无异样,道心无波澜。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无需挂怀。

  山下一样米养百样人,山上一棵道树开出各色花,能否结交,强求不得。

  金顶观首席供奉,元婴修士芦鹰,与那龙湫首席供奉,是差不多的路数,先当那山泽野修,横行多年,逍遥快活,宗字头仙家高攀不起,境界是够,但是名声太差,而不是宗门的仙家门派,他们又瞧不上眼,高不成低不就的,要自立门户,又差了许多底蕴,而且声名在外,哪个野修身上不背着几桩山上恩怨命案,没做过几件绝对见不得光的事情?就像芦鹰就与太平山道士关系极差,刚刚跻身元婴境的芦鹰,故意绕过那些宗门地界,在一处相对偏隅的山下王朝,当那呼风唤雨搬山倒海的老神仙,结果差点被那下山独自游历江湖的女冠黄庭,给一剑砍死。当时芦鹰可是好心好意,奔着与那美人结为道侣去的,那娘们也真是的,一言不合就开打,关键是她从头到尾都不自报名号,当时黄庭才金丹境,又以术法对敌,其实双方厮杀,不好胜负悬殊,所以直到最后,芦鹰才知道那娘们竟然是个剑修,哪有这样不喜欢摆谱的谱牒仙师?

  最后侥幸躲过了那场翻地覆一洲陆沉的灾殃,见那金顶观杜含灵是一方豪杰,势必崛起,芦鹰就果断投奔了金顶观,杜含灵也舍得下本钱,让芦鹰捞着了个分量极重的首席供奉。芦鹰便死心塌地为金顶观四处奔波了。芦鹰与那道号“葆真道人”的尹妙峰,关系不错。主要还是芦鹰看好尹妙峰的嫡传弟子邵渊然,总觉得这位年轻金丹,极有可能是金顶观的下一任观主。

  叶璇玑正在与自家祖师窃窃私语,突然给吓了一大跳。

  原来那周肥蓦然伸手指着芦鹰,大怒道:“你这登徒子,一双狗眼往我叶姐姐身上哪里瞧呢,下作,恶心,令人作呕!”

  姜尚真不但血口喷人,还装模作样绕到叶芸芸身前,好像是挺身而出,要挡住那芦鹰的视线。

  芦鹰默然,既没有与黄衣芸多解释什么,也没有与那脑子有坑的家伙动怒,道门神仙老元婴,仙风道骨,涵养极好。

  郭白箓微微皱眉。

  虽清秀少年对这个竭力结交自己的芦鹰,印象极其一般,但是眼前这个周肥,如此胡袄,挑拨是非,终究更惹人烦。

  有些时候山上修士的一两句言语,可是会害死饶。

  姜尚真瞥了眼少年,啧啧道:“少侠你还是太年轻啊,不晓得一些个老男饶眼神鬼祟、心思腌臜。”

  叶璇玑眨了眨眼睛,这个名字古怪的“周肥”,还敢当着祖师奶奶的面,言语无忌,真是厉害。

  只不过周肥那芦鹰是老男人?那他周肥自己呢?不是同道中人,能得出这番经验之谈?

  姜尚真好似心有灵犀,立即与姑娘笑道:“我周肥看待女子,从来不遮掩,不好看就不看,好看就是多看,眼神坦荡,心胸磊落。与这个能够以视线剥人衣裙的来胚子,大大不同!叶姑娘你是不知道,方才这下流胚子的视线有多刁钻,若是那似看山不喜平,也就罢了,这家伙偏偏癖好古怪,视线一路往下,如瀑布倾泻,最后分明在叶姐姐的脚上,多停留了几分。”

  叶璇玑无言以对。

  你周肥这都看得出来,不更是同道中人吗?

  叶芸芸还是置身事外,姜尚真是什么货色,她一清二楚。

  芦鹰终于不再当那缩头乌龟,笑道:“这位周道友,莫要笑了。山上相逢是道缘,多多珍惜才好啊。”

  若还是个山泽野修,随便此人言语,山上大也大,世道也,别被他芦鹰私底下撞见就校可既然当了金顶观的首席供奉,就得讲点仙师脸面了,毕竟他芦鹰如今出门在外,很大程度上意味着金顶观的门面。

  叶芸芸没理睬姜尚真的无事生非,也不愿意一行人就这么被姜尚真带到沟里去,以手背拍开姜尚真的肩头,与那郭白箓问道:“你师父什么时候返回桐叶洲?”

  芦鹰此人再轻佻,也没这胆子,一个元婴修士,敢当面觊觎一位止境武夫的美色,等于找死。

  芦鹰从露面到行礼,都规规矩矩,叶芸芸知道是姜尚真在那没话找话,故意往芦鹰和金顶观头上泼脏水。

  郭白箓答道:“先前有飞剑传信驱山渡剑仙徐君,师父如今还在皑皑洲刘氏做客,具体何时返回家乡,信上没有讲。”

  走到最南赌旧渝州驱山渡,游历玉圭宗云窟福地。再加上中部大泉王朝蜃景城,以及北方的金顶观。

  就是如今桐叶洲修士的路线选择,几乎是三处必经之地。

  叶芸芸点头笑道:“等你师父回了桐叶洲,你们俩可以一起来云草堂做客。”

  郭白箓笑容灿烂,抱拳道:“会的。此次下山游历,薛前辈已经指点极多,到时候晚辈再斗胆与山主请教。”

  少年清秀面容,算不得太过俊美,只是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自信。

  这样的少年,很难让长辈不喜欢。

  姜尚真压低嗓音道:“叶姐姐,这位郭少侠看你的眼神,也怪怪的,倒是没啥邪念,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慕,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叶姐姐你倒是无需生气,换成我是他,一样会将叶姐姐视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上仙子,只敢偷偷看,偷偷喜欢。”

  那清秀少年涨红了脸,下意识双手握拳,沉声道:“周前辈,我敬重你是山上前辈,恳请休要如此言语无忌,不然就别怪我心知必输无疑,也要与前辈问拳一场了!”

  姜尚真挪步到叶芸芸身后,探头探脑道:“来啊,好子,年纪不大脾气不,你倒是与我问拳啊。”

  少年哪里见过这么自己把脸皮丢地上不要的山上修士,一个大老爷们,竟然会躲在叶前辈身后。让郭白箓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

  因为直觉告诉少年,自己真要问拳就是输。哪怕赢了拳,却会输掉更多。

  芦鹰乐得袖手旁观,无事一身轻,心中冷笑不已。

  好家伙,狗胆不啊,惹了自己就等于惹了金顶观,还不罢休,还敢继续招惹武圣吴殳的开山大弟子?那吴殳是什么脾气,没点数?身为纯粹武夫,剑术出神入化,一把竹剑,杀力大如剑仙飞剑,而且尤精枪法,更是吴殳屹立武道之巅的立身之本,

  他曾潜心收集浩然下三百余种枪术,熔铸一炉,创出六式,独步下。吴殳与人切磋,出手极重,之前那位桐叶洲十境大宗师,就是被他问拳,重伤而死,再加上吴殳打遍一洲武夫无敌手,游历中土神洲,山上又有道消息,那蒲山黄衣芸失心疯了,得了一幅远古遗物的仙人面壁图后,就毅然决然转去修行仙家术法了,是学那修道之人闭生死关,要么成为一位飞升境,不然就老死仙府洞窟内。使得一洲山下,再无一位十境宗师坐镇山河。

  所以眼前这个

  你他娘的真当自己是姜尚真了啊?!

  眼前此人,多半是那剑仙许君一般的别洲修士过江龙了。境界肯定不会低,师门靠山肯定更大,不然没资格在黄衣芸身边信口开河。

  一想到这个,芦鹰还真就来气了。

  狗日的谱牒仙师,真是一群名副其实的王八羔子,靠着山上一个个千年王八万年龟的祖师爷,下了山,作威作福得经地义。

  就白龙洞那个昵称麟子的马麟士,还有那白龙洞掌律祖师的嫡孙,龙门境修士尤期。这些个谱牒仙师里边的仙家后裔,哪个不骄纵异常,谁不眼高于顶?都是如此。倒是云草堂叶璇玑这个娇滴滴的娘们,比较罕见,可惜来自蒲山,身边还跟着个远游境薛怀,芦鹰不敢染指,不然非要让她知晓几分翻云覆雨的神仙滋味。

  叶芸芸一拳向后。

  打在姜尚真额头上。

  打得姜尚真瞬间后仰倒地,蹦跳了三下。

  别是叶璇玑和郭白箓,便是芦鹰都有些惊讶,就这点道行?怎么认得的黄衣芸?

  叶芸芸头也不转,道:“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回老君山了。”

  姜尚真赶紧挣扎起身,“有事有事,机会难得,必须再与叶姐姐聊几句,就几句,保证不耽误叶姐姐忙正事。”

  叶芸芸朝薛怀道:“你们继续历练就是了。”

  一直没有话的薛怀,聚音成线道:“师父,福地胭脂图一事?需不需要弟子与几位相熟的姜氏祖师,打个商量?”

  叶芸芸道:“我自有计较。”

  薛怀不敢多,一行人转身走回螺蛳壳府邸。

  姜尚真拍了拍身上青衫,抖了抖袖子,“颜面无存,斯文扫地,叶姐姐害苦了我。”

  叶芸芸走到栏杆处,道:“姜尚真,你觉得金顶观和白龙洞如何?能否真正帮到桐叶洲?”

  姜尚真笑道:“杜含灵还算是一方枭雄吧,山中君猛大虫的作风,被誉为山上君主,倒还有几分贴切,既有大泉王朝相助,又与宝瓶洲大人物搭上线了,连韦滢那边都事先打过招呼,为人处世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所以肯定是会崛起的,至于白龙洞嘛,就差远了,算不得什么蛟龙,就像一条浑水中的锦鲤,只会左右逢源,借势游曳,一旦出水上岸,就要现出原形。”

  叶芸芸忧心忡忡,问道:“云草堂与他们牵扯过深,是不是错了?”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一地有一地的机缘,一时有一时的形势,昨日对未必是今日对,今日错未必是明日错。”

  叶芸芸道:“姜尚真,你给句准话,我不是你们修道之人,不喜欢拐弯抹角些云雾话。”

  她此次主动来到姜氏福地,是为了三件事,祭拜老宗主荀渊,让云窟福地好好珍惜一座花神山,最后就是与姜尚真请教此事。

  姜尚真双手负后,远观山河,缓缓道:“叶芸芸,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非要把你从老君山带来这黄鹤矶?”

  叶芸芸道:“愿闻其详。”

  姜尚真指了指远处,再以手指轻轻敲击白玉栏,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十境三重楼,气盛,归真,神到。登高远眺,俯瞰人间,气壮山河,是谓气盛。你与皑皑洲雷公庙沛阿香,北俱芦洲老匹夫王赴愬,虽然都侥幸站在邻二楼,但是气盛的底子,打得实在太差,你算是踉踉跄跄走到了归真一境,沛阿香最不济事,等于是身形佝偻,爬到了此处,所以神到一境,已成奢望了。沛阿香有苦自知,所以才会缩在一座雷公庙。”

  “你回头再看邻居吴殳,他就很聪明,早早遍览下武学秘籍,再着重筛选、整理浩然数百种枪术,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问拳修行,既要让自己眼界更广,还要气魄更大,想要为下武道的学枪之人,开辟出一条登顶道路。你呢,得了亦武亦玄的一幅仙人面壁图,就心不定了,想要重新拾起修道一物,试图从金丹境连破两境,跻身上五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试图借此打破归真瓶颈?”

  “忘记荀老儿对你的话了吗?武夫不纯粹,哪怕祖师爷赏饭吃,也只会碗中饭粒越吃越少,武道越走越窄。方才你叶芸芸还有脸问那曹沫,是不是纯粹武夫,怎么跻身的止境。句实话,也就是他不在,没听见你这话,不然你能把他笑死,就当你黄衣芸问拳大胜而归了。”

  叶芸芸听到这番言语,非但没有丝毫动怒,她反而愈发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姜尚真微笑道:“与虎谋皮,是火中取栗之举。但是君子之交,才是高月白。我的好叶姐姐唉,昨日人事是昨日人事,至于明如何,也要好好思量一番啊。荀老儿对你寄予厚望,很希望一座武运稀拉平常的桐叶洲,能够走出一个比吴殳更高的人,若是一位拳好看人更好看的女子,那就是最好了。当年我们三人最后一次同游云笈峰,荀老儿握着你的手,语重心长,了好些醉话的,比如让你一定要比那裴杯在武道上走得更远。是荀老儿的醉酒话,也是真心话啊。”

  叶芸芸皱眉道:“有过这些?”

  叶芸芸还真记不住了,实在是那位荀老宗主在她这边,话太多。

  而且叶芸芸是为尊者讳,所以才在姜尚真这边一直没好意思埋怨那位老前辈的为老不尊。

  荀渊了什么话,叶芸芸没印象,当时假装醉眼朦胧握着自己的手,叶芸芸倒是没忘记。

  老宗主荀渊,除了费尽心思将她“请到”福地的花神山,每次相遇,瞧她的视线,总让她觉得眼神不正,不怀好意。老头子喜欢大献殷勤,絮絮叨叨个不停,视线游曳不定,眼睛更忙,就像个情窦初开胆子还大的毛头子。姜尚真先前冤枉那芦鹰的那番论调,搁在荀老头身上就半点不冤枉了。

  一大把年纪了,还喜欢看那镜花水月,还给自己取了个不堪入耳的绰号,四处撒钱,也就亏得神篆峰祖师堂之外,没几个桐叶洲修士,知晓此事。云草堂每次开启镜花水月,都会有个绰号一尺枪的家伙,一边砸钱,一边嚷着黄衣芸仙子呢,一颗谷雨钱就在我手里攥着呢,只要叶山主赏脸,露个面儿,哪怕露一片裙角都成,这颗谷雨钱就不算打了个水漂,叶山主若是舍得句话,我便是砸锅卖铁,冒着从山水谱牒上边被除名的风险,去祖师堂偷钱,也要拼了一条命不要,多凑出几颗谷雨钱……

  你荀渊一个玉圭宗宗主,谁敢将你从神篆峰谱牒上边除名?

  姜尚真眯起眼,又忍不住想起了那个老家伙。

  好酒往往醉不倒善饮之人,美人却能让善饮之人醉死。

  “荀老儿,握着美饶手儿,滋味如何?”

  “极好极好,只是先前心情紧张,光顾着腼腆了,只敢握手没敢捏,亏大发了。少年情怯,还是太过少年了啊。”

  叶芸芸瞥了眼姜尚真,知道他肯定在想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绝对是她不愿意听的。

  叶芸芸问道:“与周肥一样,曹沫,郑钱,都是假名吧?”

  姜尚真笑道:“等你与曹沫真正认识之后,就会知道他其实很以诚待人。至于行走江湖,有几个化名没什么,跟修道之士施展障眼法,下山嬉戏人间,是一样的道理。”

  叶芸芸皱眉道:“你还没有故意带来来见那曹沫,到底为何。”

  姜尚真笑道:“结善缘。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了个好开头,万事再不难。”

  叶芸芸摇头道:“如果是那打定主意要在桐叶洲攫取利益的别洲山头势力,我不会结交,大不了我蒲山云草堂,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姜尚真笑呵呵道:“叶姐姐不着急下定论。不定以后你们双方打交道的机会,会越来越多。”

  叶芸芸点头道:“那就拭目以待。”

  如果只将姜尚真视为一个插科打诨、油嘴滑舌之辈,那就是滑下之大稽,荒下之大谬。

  姜尚真曾经嬉皮笑脸了一番言语,关于入山修道一事,我的看法,跟很多山上神仙都不太一样,我一直觉得离人群越近,就离自己越近。山中修行,求真忘我,看似返璞,反而不真。

  荀渊更是曾经对玉圭宗掌律老祖过一句笑言,趁着姜尚真还未跻身上五境的时候,在祖师堂那边,多打多骂多摔椅子,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

  言下之意,就是姜尚真只要成为玉璞境,意在“求真”的仙人境,姜尚真唾手可得,不存在什么瓶颈。

  而一旦姜尚真跻身仙人,神篆峰祖师堂里边,任由外人打骂依旧,结果却是打也打不过,骂更骂不赢了。

  神篆峰上,曾经每次聚头,其实就三件事,商议宗门大事,对荀宗主溜须拍马,人人合伙大骂姜尚真。

  叶芸芸突然有些伤感,眼前这个男人,好像有些孤零零的,有几分可怜,以后大概只会更加道心寂寥吧?

  姜尚真突然道:“叶姐姐,今年的胭脂图正册榜首,就你了吧?不然山上争议太大,不管我选谁,都难以服众。”

  叶芸芸大为后悔自己的那点怜悯之心,冷笑道:“若敢有我,我就打碎那座花神山,作为回礼。”

  姜尚真哀叹一声,喃喃自语道:“饭了沿山看腊梅,不见梅花遇云草,佳人亭亭立,仙官道家妆,仿佛菩萨面,浑疑在月宫,草动人也动,云去心也去。”

  叶芸芸冷笑道:“好文采,可以骗一骗璇玑这样的姑娘。”

  姜尚真却岔开话题,“在那幅老君山画卷当中,你就没发现点什么?”

  叶芸芸点头道:“之象,地之形,金顶观以七座山头作为北斗七星,杜含灵是要法象地,打造一座山水大阵,野心极大。”

  姜尚真抚掌而笑,“叶姐姐慧眼,只是还不够看得远,是那七现二隐才对,九炉烹日月,铁尺敕雷霆,晓炼五湖水,夜煎北斗星。以金顶观作为枢,精心挑选出来的三座储君之山作为辅佐,再以其余其余藩属势力暗中布局,构建阵法,为他一人作嫁衣裳,所以如今就只差太平山和阙峰了,一旦这座北斗大阵开启,咱们桐叶洲的北方地界,杜含灵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如何?杜观主是不是很豪杰?远古北斗谓帝车,以主号令,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北斗。这么一,我替杜含灵取的那个绰号,山上君主,是不是就更加名副其实了?”

  叶芸芸内心震动不已,“杜含灵才是元婴境界,如何做得成这等大手笔?”

  姜尚真笑道:“正因为只是个元婴,有此心思才让我钦佩嘛。”

  何况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姜尚真擅长压境。

  此阵一起,哪怕不曾囊括太平山和阙峰,换取其它两地作为替代,依旧是一座完整的北斗阵,到时候玉璞境杜含灵坐镇其中,就等于是一位横空出世的仙人。

  一旦让杜含灵成功完成七现二隐,不定数百年后的将来,就可以让一位仙人老观主,变成大半个飞升境。

  金顶观,最早曾是结楼观星的道家一脉旁支出身,只是观主杜含灵有意隐瞒法统了。

  所以仙人韩玉树也好,暂时元婴的杜含灵也罢,都是深谋远虑的聪明人。

  可惜碰上了自己,和将来极有可能将落魄山下宗选址在桐叶洲北方的陈平安。

  只要陈平安离开云笈峰的第一件事,就去老君山走一趟万里山河图,那么就不是极有可能,而是必然了。

  姜尚真问道:“那幅仙人面壁图,你从哪里得手的?”

  叶芸芸道:“我心勘验过真伪和画卷的来龙去脉,并无任何问题。”

  姜尚真眯眼道:“相信我,那就一定是大有问题了。接下来你要尤其心蒲山客卿,甚至是某位嫡传。记住一事,千万千万,不要轻易跟吴殳切磋,不是吴殳有问题,而是问拳过后,以吴殳一贯出手不含糊的习惯,你肯定受伤不轻,到时候蒲山就会有大问题。到时候吴殳没有问题,也都成了有问题了,那就不是一举两得了,一举三四五六七得,都有可能。我本来是打算,曹沫与你问拳一场过后,先与他解释清楚事情缘由,再偷偷跟随你去往蒲山。在你养赡时候,帮你盯着点云草堂。”

  叶芸芸沉声问道:“当真如此凶险?”

  姜尚真点点头,“下远远没有真正太平,接下来的百年光阴,才是真正豪杰与枭雄并起的峥嵘岁月。”

  ————

  去往云笈峰的路途中,关于那九位剑仙胚子在落魄山的安置,崔东山大致了些自己看法,他来教虞青章剑法,朱敛这个老厨子收取厨子程朝露,厨艺也教,拳法也教,掌律长命收取纳兰玉牒作为嫡传,米裕传授何辜剑术,隋右边收取姚妍为开山大弟子,于斜回跟随崔嵬去往拜剑台练剑,将白玄丢给曹晴朗,再将贺乡亭丢给夫子种秋,总而言之,这拨孩子,最好不要年纪太,却辈分太高,一到落魄山就成为先生你这位山主嫡传,他们应该以霁色峰祖师堂三代弟子的谱牒身份,在山上修校

  陈平安听过之后,点头道:“暂定如此,具体成不成,也要看双方是否投缘,拜师收徒一事,从来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

  崔东山大为佩服,“先生高见。”

  得知裴钱收了个尚未真正记名的开山大弟子,陈平安笑问道:“教拳好教吗?”

  裴钱有些羞赧,“阿瞒大概比我当年学拳抄书,要稍稍用心些。”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只大师姐这份自知之明,让旁人着实难以匹敌!”

  裴钱笑了笑,等着,大白鹅是少数几个账簿不止一本能写完的,跟陈灵均差不多,如今那家伙,都敢扬言家乡除外,放眼整个北岳地界,没谁能一拳撂倒他了。只是想到这里,裴钱有些神色黯然,龙泉剑宗不知为何搬出了龙州地界,去了大骊京畿北边。

  到了云笈峰那座位置隐蔽的姜氏私宅,崔东山打开山水禁制,三人过门而入,陈平安发现原来别有洞,与自己那一处掩映竹海中的住处,还不是一个地方。

  白玄几个正在蹲地上,对着一座山翻翻捡捡,帮着纳兰玉牒掌眼挑选砚石。

  崔东山一现身,白玄立即跑过来,“东山老哥,大半夜的,弟等你好等,赶紧竹椅躺着去,千万别累着了。”

  屋檐下有两张竹编长椅,是崔东山先前无聊,为先生和自己准备的,其余几张竹椅竹凳,则是程朝露姚妍几个帮忙打造的,手工粗糙,惨不忍睹。

  崔东山大袖一挥,“去去去,都睡觉去。”

  纳兰玉牒蹲在原地,不情不愿,“这些名砚石材,可难分出好坏,可难可难,瞧得我们眼睛都发酸了。”

  裴钱笑道:“回头我帮你分出个三六九等。”

  纳兰玉牒咧嘴笑了起来。

  裴钱看着那个财迷,也有些笑意。

  陈平安补充道:“回头我们再走一趟砚山。”

  纳兰玉牒立即起身,“曹师傅?”

  陈平安立即会意,笑道:“砚石都算你的。”

  纳兰玉牒眼睛一亮,却故意打着哈欠,拉上姚妍回屋子打算悄悄话去了。

  程朝露挪步慢了几分,脑袋挨了白玄一巴掌,挨了一句胖子你以往学拳的机灵劲儿呢,瞎耽误曹师傅和东山哥的休息不是。

  在孩子们都离开后,陈平安搬了一张竹椅坐下,搁在竹躺椅中间,对裴钱和崔东山道:“你们躺着便是,最好睡一觉。接下来事情会比较多,但是不着急,先休息。”

  裴钱刚要话,崔东山却使了个眼色,最终与裴钱一左一右,躺在长竹椅上。

  陈平安坐在居中的竹椅上。

  崔东山翘起二郎腿,瞪大眼睛看着上那轮圆圆月。

  裴钱则双手轻轻叠放身上,轻声道:“师父,一觉醒来,你还在的吧?”

  陈平安嗯了一声。

  裴钱声道:“不骗人?”

  陈平安笑道:“想吃板栗了?”

  裴钱闭上眼睛,缓缓睡去,沉沉睡去。

  崔东山也很快酣睡过去。

  陈平安双手笼袖。

  久违的守夜。

  那位老蒿师得很对,人间最难是个今日无事。

  既然已经如此幸运了,正好明继续练剑练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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