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夜色漆黑如墨,又有星光倒影,天穹灿烂。
天际尽头,有微光摇曳,奇异非常。
残城城头,道长仰头观星,双手负于身后,腰杆挺得笔直。
夜中的风吹来,吹动衣角长须,还有两缕灰白的长发,垂于肩膀处,端的是仙风道骨,不似凡人。
夜色安静,唯有城外四周火焰照拂。
一城残尸,焚烧一夜,但却没有太多难闻的味道。
毕竟此城中,仍有灵气聚散。
万灵阵深埋于此,灵气浸润大地。
饶是邪阵已破,灵气尽收,此处残余,依然需要些时间,才能彻底消散。
有微弱风声,自道长身后飘动。
修长的人影,也在那风中悄无声息的落下。
这一手离殇步的提纵,倒是越发精妙了些。
“道长有事找我?”
沈秋踏足残城城垣,距离道长十步远。
他说:
“道长要离开了?”
“嗯。”
仙风道骨的黄无惨,自星穹中收回目光,他转过身,对沈秋说:
“此地战事已了,我于此地用处已不大,冲和师兄会带弟子留下来,做完未竟之事。
玉皇宫门人也有些损失,贫道我身为掌门,要带他们亡魂归乡,手中亦有些灵气,眼见天下生乱,便要回去宗门,将救命的神武术,传给更多武者。”
“道长宅心仁厚,在下佩服。”
沈秋点了点头,说了句场面话,但随即话锋一转。
又说到:
“我知道门讲究天人合一,探寻自然之理,这亵渎亡魂之事,道长怕是做不来。
但这齐鲁一事,道长也亲眼所见,是非寨阴魂之力,战死于此的道门高手,也不都是心往黄泉,总有些余恨未了。
玉皇宫玄门道典里,也有‘阴阳先后乘’的说法,修阳神阴神,严格来说,也不算邪术。
道长在送弟子们回归天地前,不如先问一问他们的想法。”
说到这里,沈秋看了一眼紫薇道长的表情变化。
他说:
“既生为人杰,死后何不能成鬼雄乎?眼下时局纷乱,道长带众英雄与蓬莱做过一场。
那等妖邪,必然是不讲武德的,若是以后道长携太阿出游,宗门无人护持...有这些信得过的阴神暗中相助,也可保门派无虞。
更何况,若是与蓬莱决战,咱们胜了。
那以后灵气复苏天地间,修行重启,也是要走这一遭,早做准备,也是好事一件。”
说到这里,沈秋停了停。
他的语气温和一些,笑着说:
“当然,沈某只是建议,采纳与否,都在道长一念之间。”
紫薇道长对这个建议不置可否。
这些高手总喜欢装深沉,轻易不会让他人看穿心中想法。
更何况,他还是一派之主,门下门徒两千余众,真要重设阴神修行之道,还得与门中长老商议一番。
这个话题不用再多说,道长今夜找沈秋过来,也不是为了这个。
寒暄已毕,他便说:
“黄无敌的残魂,贫道欲取回。”
“呃?”
沈秋眨了眨眼睛。
反问到:
“道长认真的?
无有那残魂扰乱,道长与太阿才能心神合一,如今道长与爱人破镜重圆,心境圆满,又修神魂,开识海,有没有他,都一样了。”
“话虽如此,然心中已有愧疚。”
黄无惨轻叹一声,说:
“贫道这二十余年,未坠魔道。
全靠无敌兄护持,是他以一己之力,承担贫道过往罪孽,他虽因贫道而生,却未有一日好过。
心中所想,手中所行,看似鲁莽霸道,实则都为我与小冬着想。
在贫道看来,他并非我心中孽障,反而如我兄长一般,此时既已得心境圆满,再将他重新纳回识海,也非难事。
便不忍见他在外流离失所。”
话到此处,暂停几分。
道长看向沈秋,他说:
“贫道亦听闻,沈大侠有机关秘法,使无敌兄为你前驱,斩妖除魔。
今夜提出此要求,也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沈大侠如今做大事,若是实在不方便...那便算了。”
“不妨事。”
沈秋摆了摆手。
他说:
“黄泉七魔,只是用作处理小事。
沈某手中残魂无数,有没有黄无敌都一样,只是沈某还需多问一句,道长,你确定要冒着心境再乱的风险,也要拿回他?”
“要的。”
紫薇道人喟然长叹。
他捻须说到:
“贫道深陷那红尘引中,无法自拔,那时便知,心魔并未散去。
心魔之说,也不如我之所想那般简单,这修行路上,需得时时擦拭道心,不忘初心,方证得前路。
以此论之,有无敌兄在,贫道这修行,才算完整。”
“好吧。”
见道长下定决心,沈秋也无需多言。
他说:
“黄泉七魔脚程太慢,此行未来齐鲁。
道长可亲往苏州烟雨楼一行,取得黄无敌回归,另外,齐鲁事虽暂时了结,但以沈某所知,邪阵之患仍在。
临安城中,还有鬼祟潜伏,如今红尘老鬼也已入伏,蓬莱定有大动作。
我等下一战,便在临安城中,那必然是场硬仗,道长要提前做好准备。”
“嗯。”
黄无惨脸上并未惧色。
他说:
“我方才观星,偶有所得,确实有血战之兆,祸福难分,以你之料算,临安之危,时间还需多久?”
“短则两月,长则半年。”
沈秋斩钉截铁的说:
“那方城中被塑造地势,以做万灵阵体,又有赵家人鼎力相助。
想要如此战一般,损毁邪阵以破敌,怕是很难做到,我等之胜算,唯有赶在邪阵彻底建成前,杀入城中。
一旦万灵阵于临安起,整个江南,都有颠覆之忧。”
紫薇道人面色沉重。
他摩挲着手指,说:
“临安不比他处,乃是一国之都,其四周有重兵把守,只靠江湖人,很难进入,你可有破城之法?”
“有。”
沈秋一副智珠在握。
他说:
“道长不必忧心,静待天下大势变化。
此战,除紫薇道长外,我方还有另一名大圆满境的高手,我亦请了纯阳子助战,只是不知那老道,愿不愿意蹚浑水。”
“纯阳子此人,行事难以揣摩。”
紫薇道长开口说:
“他之决断,也无人能干扰。贫道与他有数面之缘,这样吧,贫道送小冬回返潇湘时,便去太岳山一行。
若能说动纯阳子出山,便是大善。
不过,沈秋,我观你武艺已入化境,体魄存灵气,也近无垢无漏,能否在短时间内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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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之路,已与天下武者不同。”
沈秋摇了摇头,他不再掩饰什么,说:
“先天之体后,便以灵气淬炼体魄。
待体魄淬炼终了,便能如张莫邪一般,踏入圆满之境,所谓无垢无漏,大圆满的天榜之说,已不能套在沈某身上了。
道长不必多虑。
等到临安战起,便是遭遇天榜,沈某也有一战之力,另外,此战之后,蓬莱嘴脸于江湖上,便再难遮掩。
那些犹豫不决的武者,也该选边而战。
齐鲁武林,如今也算是去芜存菁,能幸存的武者,都是可用之人。
我知道长乃是方外人,对武林盟主这等虚名,并不在意,便请道长以自身的号召力,助有勇有德之士,将齐鲁武林重新聚起。”
“这是应该的。”
黄无惨轻声一笑,他问到:
“那沈大侠可有推荐的人选?”
“我观那济南杨复就不错。”
沈秋说:
“他本有侠名。
昨日一战,也不畏鬼邪,又有聚人之能,带豪勇之士,一路厮杀。
于战中领悟逐鬼修罗刀意,未来武道,不可限量,可为齐鲁武林,下代魁首!”
“好。”
紫薇道长点头应下。
他说:
“若杨大侠有心,玉皇宫必全力相助。”
话说到此,该说的都说完了。
沈秋向前抱拳,说:
“我就不送道长了。”
“咱们,临安再会!”
黄无惨也伸手做了个道家稽首。
“嗯,临安再会。”
说完,道长左手轻轻一招。
一道紫光于夜色中激射而来,落入道长手心。
在淡薄些的月光下,道长的身影两个起落,便消失在夜中。
这一幕,让沈秋想起了数年前。
苏州城里,他与黄无敌的初次相遇,那时的道长,也如现在一样,于月下飞驰,有紫光加身,如神仙中人。
那时的他,是翱翔天际的苍龙。
而沈秋,只是一尾龙门之下的小鲤鱼。
渴望着化鱼成龙。
曾就是这位道长,点燃了沈秋想要登顶看江湖的心智。
而如今,数载时光,一闪而逝。
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
沈秋也已来到了这个层次。
距离登顶,也只剩下,一步之遥。
回望往昔。
林林总总,各色时光,挥洒不去。
它们似久远的就如上一个人生。
甚至带上一丝陌生感。
这倒不是错觉。
毕竟在红尘引里,沈秋也是度过十多个人生的,那些虚妄的人生记忆,还残留在他脑海之中。
虽然是虚妄。
但真如活过十辈子一样。
多少有些别样不同的人生体悟,若不是他早有转生重活的经历,怕真的,要沦陷在那人生轮回里。
毕竟,那些幸福圆满之事,谁会嫌多呢?
人心啊。
都是有贪欲的。
他独自站在残城城垣上,眺望着黑夜下的风景,心思沉浸于浮动回忆,就好似一尊受风吹雨打的雕塑。
直至黎明到来,一缕光刺破黑暗,将沈秋从真真假假的记忆中唤醒。
他迎着阳光,长出了一口气,将胸中气息,尽数吐出。
又在悠长的呼吸中,将心神安稳。
下一瞬。
身影自城垣散去,迅捷无比,如灵雀飞驰。
蜻蜓点水般,在数个残垣断壁上一闪而过,这已不像是提纵,更像是凌空飞行。
离殇步法.灵雀舞空。
与刚猛霸道的‘登龙’,完全是两个极端。
卡在瓶颈的身法,也突破了。
十息后,五里之外的营地中。
沈秋走入边缘的营帐里,对眼前那个枯等一夜,面容憔悴的老者说:
“威侯,老人熬夜,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老夫睡不着!”
赵廉的回答中带着火气。
这很正常。
一个有身份的人,被晾了一夜,换谁都会有火气。
他回过头来,看着沈秋,说:
“老夫也不和你废话!老夫要带着齐鲁边军,回临安城去,你可要拦我?”
“回去当然可以。”
沈秋语气温和的说:
“威侯挂念侄孙,乃是人之常情,沈某又不是恶人,哪有阻人回家的道理?”
他上前几步,伸手弹出一缕真气,打入威侯体内,通玄真气游走一周,驱散疲惫,让老头精神振奋些。
紧接着,赵廉便听到下一句话。
“威侯想走便走吧,只是那支为国征战的边军,还是留在齐鲁的好,都是大好男儿,热血汉子。
该行大事,做义举,安定天下,不该为腐朽王朝陪葬,威侯觉得呢?”
赵廉当了一辈子军人,自然知道沈秋话中意思。
他瞪圆了眼睛,握紧拳头。
大喊到:
“你要让我麾下军卒,倒戈于你?”
“不是我。”
沈秋伸出手指,摇了摇。
认真的解释到:
“沈某对天下毫无兴趣,那些边军好男儿,要效忠的,乃是大楚后裔!
这也不叫倒戈。
本就是篡国者建的伪朝,又有何正统可言?该叫‘投诚’才对。”
“痴心妄想!”
赵廉凶若猛虎。
他上前一步,伸手抵着沈秋胸口。
沉声说:
“你就算杀了老夫,我也不会下那乱命!”
“我为何要杀你一个老头子?”
沈秋的语气,冷漠下来。
他伸手握住威侯的手指,一点一点的向外推开,老头涨红了脸,拼尽全力,却也无法阻挡自己的手指被推离。
他就如和巨兽角力。
“你若不做,那就在此安心等着,沈某不会要你的命,你会看到,你那小丑般的侄孙,败光南国最后一点国运。”
“待临安城破,南国灭亡时,就算你再固执,那些军卒,也会自寻出路!到那时,你可挡得住他们?”
“威侯啊,你为何不明白?”
沈秋叹了口气,他说:
“你侄儿赵彪和蓬莱勾结的那一刻,南国灭亡的倒计时,就已经无法阻挡了。你竭尽全力,不惜身死,也要保护的,只是一个注定崩溃的事物罢了。”
“你是它最后的靠山,现在,靠山倒了,你再也护不住它了。做个大楚的忠臣,护住你赵氏一脉,这是我代我家青青,给威侯的最后体面。
威侯若不想体面...我也不会拦你。”
“啪”
沈秋手指松开,威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白发老头瘫软在地面。
他并非被武力击倒。
但此时面容憔悴的,就如一个脊梁都弯下的垂髫老翁,被生活的压力,压弯了腰。
“张楚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
沈秋说:
“你齐鲁边军尽数拼光,也挡不住北国重兵,士卒以忠侍你,你身为统帅,也该为士卒的小命想想。”
“沈某言尽于此,威侯,好生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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