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重回人间

  太行山麓,山鬼骑在马上,向远方眺望。

  沈秋和青青的身影已经不可见了。

  公孙愚内心百感交集,在失去家人,失去妹妹十几年后,他又一次有了友人陪伴的感觉。

  尽管他和沈秋青青相处也不过月旬,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罢了。

  习惯了孤独,不代表愿意孤独。

  生而为人,总还是不能抛弃一切,只为自己活得。

  山鬼呆立在山口之外,在许久后,他拉起马缰,转身回走,就如从前那般,一人越过这莽莽太行。

  他将些许温柔封存于心中,又将自我推回了独行山鬼该有的冷漠心境。

  数个时辰后,山鬼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山坡。

  他也不拴马,而是将马赶入林中。

  常年孤身在这太行山中猎杀北朝贼人,这马对他而言,确实是用不上的。

  公孙愚回到自己房中,片刻之后,他拿着几本书走出房间,先是绕着山坡行走一周,在确认无人窥探后,山鬼来到山坡后方。

  那一夜沈秋接他一剑的地方。

  在往外围行近300丈,有一处陡峭的山崖。

  通往那里的山路难行,最狭窄处,只容许一人通过,向下便是数百丈的悬崖,一旦掉下去那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山鬼走惯了这条路,他背着承影剑,步伐如飞,就像山涧猿猴,飞快度过这绝壁,到达了山崖边。

  他也不停留,将背后长剑再次束紧,便如徒手攀岩一样,顺着陡峭山崖向下攀爬。

  这山壁也是奇特。

  远远看去,就如被利器一剑斩开,近乎90°平行于地表,其上无草无花,光秃秃的一片,要是一步失足,必然就会摔落下去。

  但山鬼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

  他向下攀爬,每一步都能精准踩到可以支撑身体的石块上,就如游墙壁虎,只见黑影一路向下,柱香的时间,便落入山崖中央的一处平台上。

  这平台也只容三人站立,山鬼的手指抚摸在背后山壁上,在某处使劲一推,便有一条裂缝被推开。

  山鬼侧过身,一步一步的走入狭窄的裂痕里,他矮着身体向前走出几丈,逼仄山壁竞豁然开朗。

  此地别有洞天,乃是一处山中石室,必然是被刻意开凿出来的。

  面积并不十分大,正方体的山石左右各有近二十丈,头顶还有如溶洞一样的尖锐石块,在石室中央是一处如水池般的凹痕。

  公孙愚摸出火石,运动提纵,跳到石室四周,将墙壁上固定的灯盏点燃,整个石室便明亮起来。

  在头顶的山石中似有铜镜映照,让四处的火光汇聚于石室中央。

  那里近乎干涸的水池中,便有怪异的蓝色倒影呈现出来。

  这里就是山鬼的秘密。

  也是路不羁从太行外围的所谓“仙家遗迹”中找到的那张图,最终指向的方位。

  公孙愚从小在太行山外长大,他小时候出生于中人之家,日子过得并不十分清贫,父母经常对他说,这太行山中有仙人居住。

  在6岁时遭遇兵灾,他带着妹妹逃入山中,被山民接济。

  在某一次跟随山民外出打猎时,公孙愚意外的坠入太行深山的石涧中,找到了通往此地的道路。

  那个入口,距离这里尚有3日的路程,而且已是太行山最深处。

  不过在公孙愚长大成人,化身山中厉鬼后,那个入口便被他用巨石堵死,通往这处仙家遗地的,便只剩下了他居住山坡后的那处山崖。

  这石室里还有些存放的东西,但大都已经年久失修。

  山鬼的承影剑,便是他在这处石室里找到的,借着石室中映照的火光,公孙愚向前走出几步,在他眼前的石室深处,是一座封闭的巨型石门。

  在那石门上,刻着一些剑舞图形,那图形刻绘的颇为传神,其中的人物都是衣袖飘飘,手持承影,摆出种种不同的剑招。

  公孙愚的那一身形若鬼魅的剑术,便是从这64副图中学来的。

  但在剑招之下,在石门之外,还摆放着一具石棺,正堵在通往石门的路上。

  公孙愚手持承影,对那石棺俯身鞠躬。

  他少时不识字,不认识石棺上遗留的文字,独居山中,对鬼神之说也颇为忌讳,自然不敢打扰此地仙人长眠。

  但现在,他也算识得一些字了,以往困扰他的仙家奥秘,总算能窥视一二。

  他从怀中取出那几本书,借着昏暗的火光,将石棺上的字,与手中点缀了拼音音标的文字对比。

  三炷香后,山鬼总算是将这些文字对比出来。

  他的手指在石棺上移动,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到:

  “太行山人,求索仙缘而不得,遭天之劫难,坐化于此。”

  “留传承道器,有缘者得之。”

  “凡习我照影惊鸿剑术者,皆为太行仙门传人,吾藏承影剑诀于棺中,持承影剑者,便可破棺取之,此乃仙门入门所学。”

  “修行大成者,可开照影石壁,观历代剑主所留剑意。”

  “若有通天之姿,自可悟我仙家月缺剑典。”

  “千年前有修行劫数,天门已断,掌门剑主一意孤行,引来天降劫难,使吾等诸人修行百年,却只得幻梦破碎。”

  “敬告后人,必要敬畏天地,万万不可再行逆天之事,太行仙门六十三代承影剑主座下大弟子,留信于此。”

  公孙愚读完了这些留言,思索片刻,他跪拜在石棺前,三跪九叩,便起身要破棺取承影剑诀。

  不过在起身时,他却发现,在石棺下方,还有其他留言,这让山鬼内心骤然一紧。

  他之前来到石室无数次,竟从未发现过。

  但字迹也和那石棺主人却完全不同,像是后来人留下的。

  不过看那刻痕上覆盖的尘土,这刻痕遗留的时间也很长了。

  他翻着书,对比着字迹,小声念到:

  “众生寻仙生白发,安知妄梦一场空。不如撒手人间去,游戏红尘万丈中。”

  一首不甚出众的打油诗,但更像是一种感慨。

  在那诗句最下,还有一句。

  公孙愚拨了拨尘土,他便看到了那最后的留言。

  “张莫邪观承影于此,此物与我相性不合,用之不祥,留待后来人。”

  “另告知,历代承影剑主剑影剑意凶猛摄人,不至剑心通明,切不可随意开启,后人慎之慎之!”

  山鬼立刻瞪大了眼睛。

  “张莫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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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太行山南麓,到达最近的小城,在现代社会,就算是骑自行车,也不会超过2个小时。

  但现在,沈秋和青青离开太行山麓已经2天了,却还是没有遇到哪怕一个可以称之为镇子的聚落。

  堪称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呃,稍微有些夸张了。

  小村子还是有的,但这些居住在大山附近的村民们,确实是称不上友善。

  沈秋拿银子去换粮食,都会被他们用怀疑,畏惧以及厌恶的目光赶出去。

  这种体验很糟,但沈秋并不生气。

  因为这里的人们,有足够的理由讨厌外来者。

  山鬼少年的经历,只是太行山附近的人们近20年生活的一个缩影。

  正定6年3月,距今17年,快18年前,北朝入侵南朝边境,南朝国主赵虎亲率大军20万,于太行山附近御敌。

  双方于此地僵持不下,反复拉锯,战争持续了整整7个月。

  太行一带民生凋敝,几成鬼蜮。

  山鬼的父母家人,也是在那时候惨死的,一起惨死的,还有近数十万之众。

  更可怕的是,战争刚刚结束的正定7年,在那些逃荒的人们回到家乡之后,又有大瘟疫在此地爆发。

  根据青青从戏词里听来的说法,兵灾加瘟疫,让这一代活下来的人百不存一。

  那可怕的经历,让太行一代经过16年的生息,也还未曾恢复元气。

  这里的人讨厌北朝,也厌恶南朝。

  这里是一片充斥着憎恨与混乱的地带。

  这里最安静祥和的地方,居然是被山鬼庇护的山中村落,那些山民们自称山鬼从者,让南朝北朝根本不敢侵扰他们。

  沈秋的那位凶神大哥,居然成了庇护一地的招牌。

  这就可以看出太行一代已经乱到了什么地步。

  又因为太行山的走势,南北朝各自控制一半左右,就导致时至今日,南朝北朝的探马先锋,还会时不时在这里爆发一场小规模战争。

  南朝输多赢少,毕竟不如苦难之地走出的北人更强悍,再加之南朝国主得位不正,民间多反抗力量。

  这朝廷之力都用于内部,抵御外敌自然就拉胯了。

  总之,就在这种当地人仇视怀疑的目送中,有些无法忍受的沈秋和青青便纵马奔驰,总算是在第四天的凌晨,走出了太行一代。

  距离河南地的首善之都洛阳城,也只剩下了不到一周的路程。

  但两人已经是又累又乏,急需休息了。

  真气也不是万能的。

  更何况,两人修行的,还不是什么好功法,江湖心法的真气用来温养躯体还行,但用作其他方面,就差太多了。

  沈秋骑在马上,看了一眼这驿道边的环境,这是一片丘陵地区,远处有座遥望可见的小山。

  那里唤作伏牛山,是青青说的。

  她跟着师父在洛阳城走过几次镖,听人说过伏牛山上有一伙土匪的事。

  “那边有处林子,今夜就在这扎营。”

  沈秋对一脸疲惫的青青说:

  “你把帐篷支开,先去睡一会,师兄给你煮干粮。”

  “又是干粮。”

  青青捂着脸哀嚎了一声。

  她对沈秋半是抱怨,半是撒娇的说:

  “能不能加点肉,我想吃肉,干粮咬的我牙疼。”

  “有的吃就不错了。”

  沈秋瞪了青青一眼,之前离开太行的时候,她还有些闷闷不乐,但很快就固态萌生,在离了山鬼之后,又有些大小姐脾气了。

  沈秋摆出了师兄该有的架子,一边敲着青青的小脑瓜,一边苦口婆心的说:

  “你之前也看到了,太行那边的人苦到什么样子!一天吃一顿饱饭都是奢侈,你好歹还能一天吃三顿干粮呢。”

  “是啊。”

  听到师兄说起前几天的见闻,青青也有些戚戚然。

  她抓着马缰,纵马跑到林子边,这里距离驿路大概有五十丈远的距离,帐篷扎在林子里,有树木遮挡,不易被发现。

  她从马兜里拿出叠好的帐篷,嗯,这东西也是“热情”的黑衣卫们“送”给沈秋的。

  “我自诩跟着师父走镖,也算是见了大半个南朝。”

  青青提不起精神的说:

  “但哪怕是我去过的最穷最乱的齐鲁之地,也比太行这边好太多了,那边虽然官府不管事,但好歹有是非寨和绝世高手仇不平压着,百姓生活还算粗安。”

  “但这边,这边真的是太可怕了,太行山里,要是没有山鬼哥哥镇着,恐怕也不比山外好多少。”

  “所以啊。”

  沈秋跳下马,将两匹马摔在树上,他对正在手脚伶俐的布置帐篷的青青说:

  “你以为那些山民崇拜山鬼是吃饱了没事干吗?”

  “想让其他人拥护你,你必须做些对他们有利的事,公孙愚护一方平安,每个月才要点米粮,我都替他累得慌。”

  “师兄啊,你就是凡事太计较了。”

  青青将几支竹钉钉入地下,又用沈秋的雁翎刀刀鞘砸稳,然后撑开帐篷,她趴在里面铺好被褥,探出头,对观察着四周的沈秋说:

  “我觉得山鬼哥哥就是好,他做的事情都是对的,杀北朝狗贼也是对的,他对我们那么好呢。”

  “唉,说起来,我们离开前,山鬼哥哥说要带我们去哪?”

  “小孩子别问。”

  沈秋抓起黑衣卫用的弓箭,头也不回的说:

  “我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打几只兔子。”

  “师兄!抓几条鱼啊,还有,师父留给我们的图不见了!”

  青青躲在敞篷里,裹起自己的花花被子,大喊到:

  “我刚才发现的!”

  这刚好裹住青青的小花被子,是她好不容易才在太行一带用碎银子换来的,虽然旧了,而且是土布做的,但洗的很干净。

  她还给自己换了套小丫头穿的布裙子,打扮起来就和一个俊俏的小村姑一样。

  虽然和青青在苏州穿的衣服还有差距,但总算是不需要穿打补丁的衣服了。

  “那烂东西,丢了就丢了吧。”

  沈秋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他说:

  “我给了你哨子,遇到危险就吹哨子,记住了吗?”

  “哗!”

  在沈秋身后顿时传来了一个尖锐的哨子声。

  他回头看去,青青手里捏着一个竹哨子,正颜笑如花的看着他,这笨蛋丫头,没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呃,好像还真没听过,算了,改天给她讲讲吧。

  这笨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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