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及时行乐何苦哉

  姬家大院

  过了晌午,太阳拖着天顶坠了下来,把整个天地压扁,变成一个灶台。太阳是炉心,如火如荼的烤着,从屋里往外瞧,感觉院子像锅滚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院里的气息在半空中沸腾蠕动。

  天气这样热,鸟虫都往屋里躲,唯有几棵腿脚不便的老树扎堆在烈日下弯腰喘气,好在身边有鲜花相伴,便伸出枝桠来,一边护着花的枝叶,一边又觊觎花的芬芳,像极了花花公子蛊惑柔弱女子时的手段,先许诺护她周全,然后监守自盗。此时狼多肉少,这些老树就抢得打起来,掐成一片。

  一间坐东朝西的侧屋,姬凌生刚从皇宫回来,结果差强人意,正坐在蒲团上发呆,他想着以后-进宫的事,有些踌躇。去吧,苦于怕无法讨她欢心,不去吧,小公主长得也还行。

  “文韬武略?”,姬凌生托腮笑着,很想把这个词从史册里划掉。

  他发着呆,视线掉落在门外,那里挺着几株要强的青松,根部狠狠地插在干土里,个个叉着腰,不情愿的挤着。

  等日头没过墙头,这些松树逞强逞够了,便偷偷把影子伸进屋子里乘凉,一些机灵的阳光不愿就此消逝,也趁机躲进屋里。

  阳光爬到四壁悬挂的器物上——这些是姬长峰收集的各类兵器,被光线一照,顿时全吓醒了,睁开许多明晃晃的眼睛,且大家起床气不小,都以为姬凌生干的好事,冷冷盯着他,烘托出一种肃杀气氛。

  从姬凌生五岁开始,就每天来这里打坐,由姬长峰耳提面命不得违抗,要他在刀光剑影中寻求静心之道,美名其曰“打磨心性”。

  所以每到午时,姬凌生就得搬着屁股过来,待足两个时辰,偶尔发发呆,时不时拿把趁手的兵器乱砍一气,自觉如英雄好汉一般,再或者,直接三个蒲团拼成床睡到天暗。

  姬长峰每每看到这番光景,小时候还把他吊起来打,现在大了,绳子捆不住了,直道没办法,只好放任自流了。让姬长峰安慰的是,这小子变着法子的打发时间,却好在每日都来,也会坐足两个时辰。

  姬凌生回过神来,外头的地面上铺满金色,却并不刺眼,然而太阳快把风头出完了,他还闷声放不出一个响屁,不禁悻悻叹了口气。

  他向来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反正不担忧衣食,只愁怎么消磨长日,现在要谈婚论嫁,等于要自个下山化缘了,不知如何是好。忽而想起肚子里还有几个悉心雕琢过的笑话,曾引得雪玉阁大小姑娘们咯咯的笑,姬凌生毫无女人经验,可自觉眼光犀利很会看人,笃定那些姑娘绝非见钱眼开哄骗他。把笑话温习了两遍,自以为是熟透了,想到赶明儿去准能博公主一笑,心头大定。

  他拢住心神瞧了瞧屋内陈设,目光落在正对房门的墙上,挂着两件兵器。下面是把金漆长剑,是姬长峰当年上朝时的随身佩剑,剑柄两端颜色略微不同,有姬长峰常年摩挲的痕迹,柄头镶了颗明珠,剑鞘顺顺溜溜的,没有任何雕刻。当然,以他的眼力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琢磨了下,姬凌生一骨碌爬起身,凑到前面,他取下长剑,剑体稍显古朴厚重,剑柄剑鞘都有掉漆,貌似比他的年纪还大,他手攥得极紧,小心翼翼拔出剑刃,墙上荡起一阵寒光,抖了两下,又有两声清鸣。

  他原想舞一次剑,试试“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潇洒身姿何如,奈何他是瘸了条腿的猫,不足以献丑,剑尖垂头丧气的,没一点精神。

  姬公子这下连学剑客吟喝两句的心情也消灭了,他听说剑客的剑是一卷青龙,纵横三万里,霜寒十九州。怎么到了自己手里就成了一条软虫?忿忿的将金剑放回原位,他抬头盯着悬于金剑上方的一柄巨刃,使劲吸了口气,却没了兴致。

  只见上头挂着柄古怪兵器,不属十八般兵器,倒更像农具。可这镰刀近一人来高,刀柄占了大半,刀身比刀柄稍短一些,比庄稼人除草的短镰可吓人太多,镰刀通体暗红,像泡过血,刃口处尘埃不沾,姬凌生伸出食指按上去,一股透体而来的寒气逼得他赶紧脱手。

  据说是天外仙石所铸,除了摸着冰手外姬凌生也看出什么名堂,总觉得花里胡哨的,又不轻便,放到战场上该如何杀敌,转圈圈吗?老爷子的喜好他实在不敢恭维。

  姬凌生直直盯着镰刀,他从未取下这刀,想来分量应该不轻。刀身和刀柄上刻的鬼怪凶魔张牙舞爪的,沾了光更加栩栩如生,他不由入迷,仿佛被摄走了魂魄,自言自语道:“地秘之境跟我这黄道一星,果然是天差地别”

  过了许久,他总算从魔怔中清醒过来,不敢再看。

  姬凌生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准备开溜。一脚踢开脚边的蒲团,想着该去哪里打发时日,他昨儿从雪玉阁抽身之时,听说近日会有新花魁上台,打着卖艺不卖身的噱头,据说是美若天仙,只不过青楼老鸨的话往往得打点折扣,抛掉水分天仙能是个地仙就不错了,况且卖艺不卖身这个说法,实在值得商榷。

  总之,今儿的雪玉阁必定是个消遣的好去处。

  “啊!”

  姬凌生后脚刚刚跟着前脚迈出门槛,就被前脚绊一跤。跟人撞个满怀,听嗓音是个女子,那人撞得不轻,姬凌生则脚一滑,一头结结实实磕在地上,当即摔了个狗啃屎,忍不住嗷嗷地叫唤。

  这跤摔得姬公子把风度掉在了地上,没及时捡起来,疼得呲牙咧嘴。

  “噫?少爷,你没事吧!”,姬凌生眯着眼睛去看,面前是个二八年龄的绿裙少女,勉强算半个美人胚子,带着股娇憨的傻劲,正满脸忧急的盯着他。

  “怎么是你,快扶我起来。”姬凌生见了她,气没地方撒,便锁紧眉头以示不满。少女一手扶他起来,另一手帮他揉着额头。

  姬凌生拨不开她手,觉得腻歪,于是摆摆手打发道:“行了行了,我现在要出去,以后走路别慌慌张张的!”

  少女名叫白月,小名唤作月儿,家破人亡后到街头流浪,被姬凌生撞见后以添置丫鬟的名义带进姬家,是姬家仅有的两个女仆之一,另一个是当年跟着主子陪嫁进姬家的丫鬟,年轻时眼界高傲,尤其是看姬长峰不顺眼,觉得他配不上自家小姐,唯独对姬凌生爱护有加,所以现在她走不动路,姬凌生也隔三差五背着老仆出去散步,现在这两个女仆是姬家仅剩的女眷。

  在外人眼里,姬凌生无疑是只性情怪异的泼猴,大家能清楚望见他滑稽的红屁股,但没人拍得着。可在白月面前,他从不会现出猿形。

  “那可不行,你看你额头都破了,得赶紧上药,要是伤风了,有你好受的!”,见姬凌生想跑,少女顿时不依,不由分说地拉着姬凌生在石栏上坐下,风一样的寻来药箱给他上药。

  姬凌生满脸无奈,不明白要怎样才能看到自己的额头。

  “你瞪我作甚,瞪我今天也得上完药!”,在姬家待了六年有余的丫头一板一眼的严肃说道。姬凌生像挨了打的孩子,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乖乖坐好。

  等她妙手回春完毕,姬凌生晃晃脑袋,好像脑袋上停了只蚊子。

  白月佯装不经意地试探道:“少爷,你要去哪啊?这么匆忙。”

  姬凌生闻言想起正事,笑容如投石的水面,荡漾不止。少女见着姬凌生猥琐模样以及龟公般的笑声,心头发怵,不自觉后退半步,呆呆立着。

  姬凌生稳住气,见月儿瓷在那里,哑然失笑,并未深思,随即转身离去。

  咋就喜欢我呢?难道这丫头没听过我在外面的名声?欺男霸女、游手好闲、无恶不作,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响亮!姬凌生不傻,少女朦朦胧胧的情愫他大概明白,相处六年,不说心意相通,可也相去不远。而他的意思呢,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真如世情故事里所说,男人对女人只有两种态度,要么傲兀如狼,要么卑贱如狗。

  “少爷,你……你是不是又要去那种地方?”

  姬凌生一愣,疑心听见有蚊虫在耳边说话,回头瞧见小妮子正咬着牙,双颊沁出两大块晕红。

  姬凌生玩心大起,忍不住打趣道:“哪种地方啊?”,女子大多脸薄,青楼一词对于这种涉世未深的豆蔻少女来说,犹如洪水猛兽,连谈起都是心慌慌的,哪敢高声论阔,不过姑娘家因此才惹人怜爱,至于那种一口一句荤话的,就是姬公子都要敬而远之的女侠了。

  “就是那种地方,那种……青楼!”,说到后面,声音已经细不可闻,只见她脸红到耳根,腼腆得迷人。

  见此情景,姬凌生捧腹大笑。

  听到姬凌生无赖笑声,白月恼怒,嗔道:“少爷你明天就要进宫面见公主去了,你还去那儿不怕传到公主耳中吗?”,说到公主的时候,白月声音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吃了,几乎听不见,肚子里也卷着愁肠,有种难以名状的失落。

  姬凌生笑看她一眼,也不说话,转身出门,过了会一阵大笑悠悠传来,“及时行乐便好,何苦要为难自己。”

  白月痴望了会,直到余音消散,找不到再驻留此地的借口。

  于是跟着出去,只到门槛,就守着院里的一亩三分地等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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