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八章 盛京

  崇祯十五年六月二十日上午,即清虏崇德七年六月二十日上午,巳时左右,盛京皇宫崇政殿内。

  黄台吉正斜倚在大殿中间的宝座上,闭着眼睛,皱着眉头,静听着跪在下面的臣子们报告盛京内外的各种情况。

  此时在崇政殿内跪着的臣子,都是黄台吉绝对信得过的人物。

  比如,内秘书院大学士鲍承先、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内弘文院大学士希福,以及负责守卫盛京皇宫安全的内大臣瓜尔佳图赖,及其麾下分领两黄旗巴牙喇营侍卫的新章京索尼和遏必隆。

  此刻,内大臣瓜尔佳图赖,正在向黄台吉汇报着他最关心的多尔衮、阿济格二人的行踪。

  “武英郡王带着两白旗这次北归的主力,已经退到浑河南岸去了,目前就驻扎在弥陀寺一带,两白旗统领衙门就设在弥陀寺里。”

  说起阿济格和多尔衮军队的行踪,瓜尔佳图赖格外的小心翼翼,只敢描述事实,不敢多做评价,就怕哪一句话刺激到了一直病病殃殃、精神时好时坏的黄台吉。

  “至于睿亲王本人,则带两白旗巴牙喇三千余人,驻兵在浑河铺一带,最近这段时间每日都带着数百精选的前锋兵外出射猎,几乎从无间断。昨日还曾到了先汗山陵附近,隔河遥祭先汗山陵——”

  “隔,隔河,遥祭,先汗?他,好大的,胆子!”

  本来还在半躺着静听的黄台吉,听到多尔衮昨日在先汗陵寝所在地区的浑河对岸遥祭福陵,顿时有些气急败坏了。

  不仅挣扎着坐了起来,而且努力睁大了那只还能睁开的眼睛,脸红脖子粗的,表达着自己的怒气。

  去年十月黄台吉又一次突发中风之后,不仅口舌不能完全闭合,曾经已经缓解的舌謇之症,也变得越发严重了。

  此刻他的脑子虽然清醒,但说出来的话,却几乎是几个字一停顿,好似舌头打卷且僵化了一样,非常吃力。

  黄台吉自己,也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是什么情况了,知道自己不能大动肝火,越是大动肝火,病情就越是严重。

  可他就是忍不住大动肝火。

  因为今年以来大清国的内外形势越来越严峻,八旗奴才们的表现也越来越不像样子了。

  甚至是过去令他甚是放心,而且也习惯了倚重和仰仗的那些宗室王公大臣们,也越来越令他感到失望了。

  其中有些人,哪怕是已经死掉了,也依然令他生出许多无名火来。

  比如他一直所倚重仰仗、视同左膀右臂之一的和硕郑亲王,最近这段时间就成了他一想起来就痛恨不已的一个。

  此外还有他一直赏识器重并且不断提拔重用的敬谨贝勒尼堪。

  自从杜度死后,尼堪是褚英在世的几个儿子中最年长的一个,可以说根子最正的一个宗室子弟了。

  黄台吉好不容易将培养成了自己的心腹,并且将他扶持到了监国和宁主政一方的位置上,却没想到还没发挥他应有的作用就战死了。

  当然,对尼堪的死,黄台吉只是痛惜。

  但是对于和硕郑亲王的死,黄台吉想起来就只有痛恨。

  他痛恨和硕郑亲王辜负了他的期望,辜负了他的信重。

  他原本寄希望于驻扎在外的和硕郑亲王能够带着壮大了许多的镶蓝旗人马,外防金海镇的杨振,内防两白旗的多尔衮,成为他制衡大清国内外形势的重要力量。

  可是,黄台吉寄托在他身上的两个希望,和硕郑亲王竟然一个也没有达成。

  现在,不仅他本人已经兵败身死,连带着还丢了九连城、凤凰城和位置同样重要的宽奠堡。

  而且最重要的是,和硕郑亲王的死,尤其是镶蓝旗主力的全军覆没,使得黄台吉失去了制衡多尔衮的一支重要力量。

  现在的大清国内,除了黄台吉这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或者说大清皇帝之外,已经没有能跟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势均力敌的宗室元老人物了。

  老资格的宗室人物当然有,但是在先汗时就封了贝勒的其他宗室子弟可就没有了。

  现在有的,不论是和硕亲王、多罗郡王,或者什么贝勒、贝子,都是黄台吉称帝后自己封赏的,而且多是自己的子侄辈。

  他们中有一些世袭了八旗旗主的位子,可是放到多尔衮兄弟面前比一比,就知道分量远远不够。

  比如现在的正红旗旗主,继承代善和硕礼亲王爵位的代善第七子满达海。

  再比如继承岳托多罗克勤郡王爵位,当了镶红旗旗主的岳托长子罗洛浑。

  他们虽然也是旗主,可是这种依靠世袭得来的旗主位子,哪能跟多尔衮、阿济格这种战功卓着的人物相提并论?

  他们站在多尔衮和阿济格面前,先天就矮了一头,更不用说跟这两个人斗智斗勇掰掰手腕了,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

  黄台吉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但是面对这个局面,他也只能暗地里生生闷气罢了。

  原本他派人传谕多尔衮和阿济格返回盛京,也是个一石二鸟之计。

  其一,是以召集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名义,把多尔衮和阿济格两人召回盛京城。

  当时黄台吉只是听说和硕郑亲王兵败九连城,下落不明,但还没有确认他的死讯。

  不过在大感震惊之余,黄台吉已经敏锐地意识到,济尔哈朗及其镶蓝旗全军覆没之后,多尔衮和阿济格两人将无人为他制衡了。

  于是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尽快消除这个威胁,而且不能大动干戈。

  善用谋略的他,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以召集王大臣会议的名义把他们召回盛京这个策略。

  其实对于当时的情况而言,他最应该采取的措施,是立刻往东线增派大批援军,并将大清国整个东线的军队指挥权交给多尔衮来掌握。

  这样一来,他的大清国东线形势不至于迅速恶化,同时也能向多尔衮和阿济格兄弟表明他没有猜疑之心。

  可惜的是,他对多尔衮兄弟的猜疑之心,在盛京城内甚至是整个八旗上下早已是路人皆知的事实了,连他最亲信的大臣也不敢提出这样的建议。

  其二,是立储的事情,的确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也确实需要在王大臣会议上议定。

  事实上,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在自己春秋鼎盛的时候,早早地确立储君的人选,因为那会降低或者损害自己的权威。

  对于一贯坚信自己天命在身的黄台吉来说,更是如此。

  他之前一直没有立储,虽然有很多原因,但是最主要的就是他不想过早立储。

  他认为自己能吃能喝,无病无恙,身体强壮,而且天命在身,好日子且长着呢,根本没必要着急考虑身后事。

  要不然的话,以前明明有着一个嫡出的已经成年并且封了和硕亲王的皇长子豪格,他也不会一直不立储。

  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就是这么考虑的,以至于当他突然暴毙的时候,居然都没有立储。

  但是这一世,情况已经大为不同了。

  他的皇长子、和硕肃亲王豪格,已经死了有三年了。

  自从豪格死后,立储的问题就时不时地萦绕在黄台吉的心头。

  当他身体恢复良好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会被他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丢到一边去了。

  然而当他身体不好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会不由自主地再次困扰着他。

  就在去年十月以前,他还寄希望于他的宠妃关雎宫宸妃能够不辞辛苦再为他诞下一子,好作为他今后精心培养的继承人。

  为此他即使拖着病体,也没少努力耕耘。

  但是天不遂人愿,关雎宫宸妃不仅没有再怀上身孕,而且在去年十月病逝了。

  宸妃的病逝,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也让他越来越清楚地认清了一个现实,尽管对现有的诸子皆不满意,但他也只能从现有的诸子之中选择自己的继承人了。

  而且,考虑到现在大清国内外交困以及他自己身体状况不容乐观的形势,黄台吉倾向于从更加年长的两个儿子当中选择一个储君人选。

  黄台吉的儿子不少,除了已经死了的皇长子肃亲王豪格之外,前前后后他还有或者准确的说有过十个儿子。

  只不过他的次子以及最根正苗红的三子,还有最受宠的皇八子,都已经夭折了。

  目前活着的儿子有七个,而其中超过十二岁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皇四子叶布舒,现年十五岁。

  另一个是皇五子硕塞,现年十三岁。

  黄台吉原计划中的一石二鸟之计,就是想利用这个“议储”的机会,把多尔衮、阿济格两人召回盛京城,只要他们回来,不论从这两个储君人选中选谁,一切都好说。

  但是令黄台吉始料未及的是,他好端端的一石二鸟之计,竟然一个也没有达成。

  首先,多尔衮、阿济格两人倒是回来了,可他们却是带着两白旗的大军回来的。

  尤其是多尔衮,竟然一声招呼都不打,而且完全不计后果地放弃了他经营已久的熊岳城和盖州城等地,全军退了回来。

  当时突然间听闻这个消息,黄台吉差一点就被气晕过去。

  而且事后过了好几天,他心中的怒火才被硬生生压制了下去。

  而他之所以硬生生忍了下来,是因为当时他还想着,只要多尔衮和阿济格两人进了盛京城,他就能以多尔衮未得旨意就擅自退兵为名,直接将多尔衮治罪消爵呢。

  可是没有想到,多尔衮已经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不仅带了和硕郑亲王的人头回来,大大动摇了盛京城内的士气,而且直接带着两白旗大军驻兵盛京城外扎营立寨。

  黄台吉一再派遣内三院的使者前去宣召多尔衮和阿济格进城,可二人根本置若罔闻。

  直到两白旗营寨完成,双方使者往还了五天以后,方才达成了一致。

  黄台吉捏着鼻子下旨赦免了本来要追究的多尔衮擅自撤军之罪,然后又同意多尔衮和阿济格各自带领五个牛录的巴牙喇护军一起进城。

  至此,双方僵持不下的局面才算缓和了下来,而多尔衮和阿济格也才进了盛京城。

  但是黄台吉意图拿下多尔衮的设想,也就此胎死腹中。

  两白旗好几万人当中精选出来的三千巴牙喇营护军,都是征战多年的重步兵,皆是两白旗精锐中的精锐。

  黄台吉若是不管不顾,倒也不是拿不下来,但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却不是现在的他愿意承受的。

  至少在他的亲近大臣里面,就没有一个人是劝他按原计划执行的,相反,都是劝他从长计议的。

  结果,议政王大臣会议期间,多尔衮、阿济格白天带着人进城到大政殿议事,结束后依然带着护军人马返回城外的大营驻扎。

  如此一来,黄台吉既然控制不了多尔衮、阿济格的立场,他的公开立储计划,直到到现在也没有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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