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一剑横目

  “雾失老林,月迷剑海,拨舟驾鹿两不见。”

  “都云剑者痴,不知剑上言。”

  “一剑横目六百年。”

  “道可道,原来在眼前!”

  万相剑主眼中的璨芒,好似一片云海骤收,顷刻敛为剑形,映在瞳仁之中。乍看只有竖芒一缕,细瞧才能见得神锋。

  他在坐席之前,轻轻往前一步——他前面坐着的正是鲍玄镜,此刻以一种天真的惊奇的眼神看着他——前座与后座之间,有不小的空隙,万相剑主就此一步走到鲍玄镜面前,完成了恰到好处的登顶。

  朝闻道天宫里,坐得满满当当的求道者,目睹了一位怀剑多年的真人,就此走上绝巅。

  真闻道也!

  万相剑主镇守天地剑匣,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

  他斩出“持剑者十步内无敌”的名声,也已经三百多年。

  甚至在镇守天地剑匣之前,他就已经号为“剑痴”,一度和提刀追岁的秦长生并称。

  但刀痴秦长生早就证道真君,这几年坐镇万妖之门,与天妖屡战,不落下风。

  他却坐进天地剑匣,再不出来,少有音讯。

  渐渐也就没人拿“剑痴”和“刀痴”做比。

  他早就修至“本我万相”的境界,在天地剑匣里,掌握了无穷多的剑术。

  说他是天底下最渊广的剑术大师,并不为过。

  甚至可以说他本身即是天下剑典。

  至少在真人这个层次,没人有他懂得的剑术多。

  姜望手握阎浮剑狱,以一个完整的小世界,一息不止地演练剑术,在掌握剑术的数量上,亦不及万相剑主之万一。

  他的强大毋庸置疑,但距离登顶始终差一步。

  越来越强大,却越来越不知如何跨出那沉重的一步。

  他极痴于剑,一梦六百年,渐不知“剑”与“我”,谁是“我”。剑术结成了障,就像在深山老林里寻不着“我”,剑法越强,前障越难跨越。

  以【真我】成道的姜望,就是他最好的求道对象。

  六道法相都炼真,万界洪流未动我,所以他称姜望为“我尊”。

  在他看来,这个曾经在天下剑匣里苦心求剑的年轻真君,是真正能在蒙昧之林里斩出自我的人。

  按理说,此等绝巅之问,除了阁主司玉安,他不好向任何一位衍道开口。剑阁即便与姜望有那么点缘分存在,也够不上这求道的情分——这正是朝闻道天宫的意义所在。

  有时候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但不将它点破,怎么也看不清。

  万相剑主的须发一根根垂落。从前现在都是乱糟糟,但从前凌乱无序,此刻却丝丝缕缕如道痕,见着就不同。

  一众求道者目送他登顶,但同一时间跃升的,又何止是他呢?

  朝闻道天宫讲道者,亦是求道人!

  之所以淡漠无情的天人相,也现出慈悲意,恰是他相之证。是因为姜望在以‘剑客、剑法、剑’三宝点悟万相剑主之前,他也得到《三宝如来经》的反馈——

  昔日他在沧海天道海,坐颂《三宝如来经》,掌覆真王,向万界传法。他即是三宝如来的助道者。

  如今净礼身成三十二般法相,成就大菩萨之尊,他的众生相也一飞冲天,立成法身!

  故而诸相皆显慈悲意。

  万相剑主并不是被他姜望一人点悟,而是在他和净礼的共同帮助下,拨云见日,看到前路。

  “多谢道友成全!”万相剑主一朝得悟,剑眸反倒不似原先明亮,整个人显得普通了许多,也正常了许多。解脱‘痴态‘,还归世情,竟然还记得礼谢。

  古往今来天下剑,茅草一根担星辰。剑阁有这样两尊真君,剑魁之名看来还要担很久。

  姜望离席避礼,只道:“拔剑破月,罔极神锋。垒土成山,非我之功。是岁月不负,剑主自成也。”

  “若说有什么灵光点破,亦在如来不在我。”又双掌合十,低诵:“南无……三宝如来!”

  他对万相剑主的点化,万相剑主不必挂怀。他当初入天地剑匣练剑,万相剑主也给予了足够的耐心。

  但《三宝如来经》的帮助,万相剑主应当记得。

  他日净礼如果有机会,要成就真正的三宝如来尊佛,万相剑主当偿今日之因果。

  净礼或许根本不在意,他却要替净礼在意。

  ……

  ……

  据说世尊当年成道,诸方来贺,神鬼同欢歌。

  世尊无有阻道者,诸天万界都相亲。

  知其名者皆颂其名,颂祂名者皆助祂成道。

  三宝山有个小和尚,以前叫净礼,现在叫梵师觉,还有个名字叫王未。

  最爱他的师尊死掉了。他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一点戒心。

  他没有什么朋友。

  他也只剩一个亲人。

  他在空门里求家,最后是水中捞月一场空。

  三宝山只是一个小土包,三宝庙是个破房子,苦觉的知识、苦觉的经验、苦觉的智慧,零落如飞尘,无处可收容,

  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却要面对痛楚。他不是一个富裕的人,却不断失去。

  没有很多的人助他成道。

  但他有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厉害的小师弟。

  那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君,去年引天海镇长河,今日在朝闻道天宫讲道。他于诸天证道时,为这个笨拙的师兄弘法,向万界传道《三宝如来经》!

  净礼的菩提大愿,是愿小师弟成道。

  小师弟非常厉害,同时非常辛苦。

  他也早就决定,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

  不一定是菩萨,不一定是佛,但一定要厉害。

  因为他是师兄,在师父死后,他尤其应该承担起保护师弟的责任。

  当然牢里认识的熊咨度,也推了他一把。

  熊咨度说,狱友也算朋友。

  熊咨度同时还说,朋友归朋友,账要算清楚。他们之间是互帮互助,谁也不能欠谁。

  吃斋念佛,当和尚敲钟,一直是这么个道理。

  当国师干活,他同意。

  国势推举而来,果位不算圆满。

  若不能伟力自归,将来还会金身退转。

  亦不是谁都能“享国之重”,是他本就近在咫尺。

  很多对自己自信的修行者,并不会依靠国势,甚至身在高位,也放开国势助力而独行。

  天下事,有所取,必有所予。消耗国势而登顶,就一定要对国势有所回馈。现在拿走的国势,离开时候一定要返还更多,不然无法伟力自归,还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填补缺口——这是绝大部分官道修士退位即堕境的关键原因。

  但对于“天生得道”的他来说,早一步踏足绝巅,就早一点证完《三宝如来经》。

  他已经越来越明白。

  有些事情早一步,晚一步,太不相同。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小和尚!啊不对,现在该称国师大人!”熊咨度在喊了:“诸位大人聚于皇极殿,还有朝事相商。咱们刚出牢狱,不知世艰,却是不好轻率开口。先四处走走看看,再思为国何安——走吧,跟本太子,去孤的泰安宫里看看。”

  梵师觉吞尽佛光入眸,收敛了三十二相,顷刻又是那普普通通的样子。

  或许正是因为普通,才有诸般可能——熊咨度设计这张脸的时候,便是如此表述的“设计理念”。

  梵师觉也不在意自己长什么样,他只在乎大楚国师这个位置,能够帮他做到他想要做到的事情。

  听到熊咨度这样喊,他“哦”了一声,便转身跟着熊咨度往外走。干脆到有点愚笨的样子,好像根本不记得是谁给他封的国师。他只记得是谁给他要的封。

  大约在任何一个国家,这都是需要掐灭在苗头的危险表态。

  军权政权一把抓、向来不容谁人觊觎的楚天子,今日对此却不置一言。

  “对了!”走出大殿的那一刻,熊咨度却又回头,隔着殿门,笑嘻嘻地高声:“九弟与我感情甚笃,父亲,儿子领他回宫里玩耍,可好?”

  这下他可不站在皇极殿里了,又可以叫爹了。

  大楚九皇子熊应庚,这时候才悚然一惊!才反应过来,自己跟着太子跪下,却忘了跟着太子站起来。此时汗岑岑而觉腿软。

  太子想干什么?

  秋后算总账?

  他近乎乞求地向丹陛上看去,希望父皇能管一管。

  却只听得丹陛上的声音道:“去吧。”

  去吧!

  连一句意思意思的告诫都没有,就只有“去吧!”

  这偏心偏到什么地方去了?!

  熊应庚这时反倒生出一种恼意来——

  倒要看看太子能把他如何!

  一个儿子被另一个儿子欺侮死了,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难道真能心安吗?

  “太子稍待!”他梗着脖子看丹陛之上,却始终迎不到那道目光:“臣弟这就跟来!”

  遂起身,气冲冲地大步往殿外走。

  走得太急,在殿门口的位置险些绊倒。

  熊咨度笑着伸手来扶他:“我的九弟,你这是怎么了?还是让哥哥来搀你一把。”

  “不用劳驾!”熊应庚猛地把手甩开!

  熊咨度收回手,笑容不改:“那好弟弟,你自己跟上。”

  说着便从他身边跨过,大步往前走。

  梵师觉有些好奇地看他一眼,亦跟着熊咨度走了。

  熊应庚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自己爬起来,远远地吊在两人身后。

  皇极殿前雄阔的御道,此刻是世间最漫长的刑旅。

  两个身穿囚服的人走在前面,一个身着华袍的男子跟在后面。也不知是谁在押送谁。

  就这样来到了代表泰安宫的马车前——

  八匹天马,拉着一座飞角华楼状的奢华车驾。雕纹是大师手笔,大幅的花鸟彩绘。

  标准的太子礼驾。

  父皇什么都给他准备好了!

  熊应庚瞧着心酸,脚下愈发沉重,牙齿咬得愈紧。

  太子上了马车,又回过身,笑着伸手来拉:“九弟,来。”

  熊应庚却不伸手,硬邦邦道:“臣弟不敢逾礼,太子先上车吧。”

  “好弟弟,你总是这般讲究!”熊咨度哈哈一笑,也就自个儿钻进了车厢里。

  熊应庚一下子没爬上去,险些又跌一跤。

  这辆太子车驾,在外面看着已是极大,进得里来,才别见洞天。简直是一座移动的行宫!

  熊咨度随意地找了个位置坐了,又自顾自地打开柜子,取出一瓶酒。

  梵师觉当然坐在他旁边。

  “喝一杯?”熊咨度问。

  梵师觉摇了摇头:“僧侣不饮。”

  熊咨度笑着道:“你现在是大楚国师,僧的规矩也好,侣的规矩也好,都由你来定。”

  梵师觉道:“我师父不让我喝酒。”

  熊咨度遂不再言。

  熊应庚进到车厢里来,看了熊咨度一眼,反倒不似外间那样尊敬,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在父皇面前说你坏话的是我,捏造‘猎罴者主东宫’谶语的也是我,我做的事情多了——说罢,你想把我怎么着?”

  “九弟多心了吧!”熊咨度笑了笑:“你说的是事实,我会把你怎么着?我这不是主东宫了?你这叫先见之明!”

  “你别给我玩阴阳怪气、绵里藏针那一套!我不吃这个!”熊应庚这会儿倒是气势汹汹了:“是,我争不过你,你厉害,我输了。我没什么可说,我就这么百十斤肉在这里。要杀要剐,你看着办吧!”

  熊咨度笑得很是开心:“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嘴硬性子倔。”

  一念放下,万事看开。

  熊应庚越发显得自如,也找个位置坐下了,斜着眼睛道:“我的好兄长,我要是赢了,我也会这么评价你。”

  熊咨度看着他,悠然道:“一位超凡修士,神而明之,身兼皇室秘术不可计数,竟然会被自己绊倒,两次——九弟,你竟不觉得奇怪?”

  熊应庚僵在那里。

  一位神而明之的超凡修士被绊倒,却也不是不可以理解,被封印被压制被束缚,有太多可能性。

  可是他对此怪事毫不惊觉,这确实是很奇怪!

  甚至是……惊悚!

  熊咨度摇了摇酒壶,略听酒声,慢悠悠道:“你好像忘了你是拥有力量的,你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被我拿走。你的力量就如同你的权势你的富贵,全都是无根之萍啊。应庚。”

  扑通!

  熊应庚猛地跪在了地上,惊惧得眼泪都迸出:“兄长!应庚知错了!原谅应庚这一次吧!”

  熊咨度拧开酒封,慢条斯理地开始倒酒:“做错事是应该被惩罚的。你说为兄该怎么罚你才好?”

  熊应庚膝行至熊咨度身前,抬起头:“兄长说怎么罚就怎么罚,要杀要剐,应庚绝无怨尤!”

  “那就——”熊咨度笑了笑,将酒壶放下了:“罚酒一杯。”

  熊应庚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皇兄很久以前就戒酒。

  这才意识到这杯酒是给自己倒的!

  他双手捧过这杯酒,一饮而尽。讨好地给熊咨度看杯底:“哥,你看,喝干净了!”

  “九弟,好酒量。”熊咨度笑着拍了怕他的肩膀。

  就这一下,熊应庚顷刻就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已经回来。

  如此神乎其神的手段,失而复得的超凡力量……彻底摧垮了他的心防。

  他丢开酒杯,抱住熊咨度的小腿,嚎啕大哭起来。“兄长,弟弟糊涂哇!!!”

  “唉,这是做什么?”熊咨度将他搀住,又细心地帮他抹去眼泪,将他扶到旁边坐着:“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没见,你别和我生分。说句大不敬的——将来哥哥坐上大位,还不得你们这些兄弟帮忙治理天下吗?外人我岂能放心?”

  “臣弟自此唯太子马首是瞻!”熊应庚止住嚎哭,举起手来发誓:“若敢对太子不忠,管叫应庚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熊咨度握住他的手:“我不要你死得不好,我要你好好活着。九弟,家国千秋,岂能无熊姓王?几个兄弟姐妹里,我向来最看好你。”

  熊应庚一时壮志满怀:“臣弟当效死力,必不负太子所托!”

  熊咨度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九弟,我听说新阳伯府里,有一件袈裟,好像是什么苦性禅师留下来的……是也不是?”

  新阳伯吴守敬,正是熊应庚的外公。宫里那位吴妃的生父。

  “好像是有?”熊应庚不太确定,但态度很明确:“如对皇兄有用,臣弟即刻取来!”

  熊咨度呵然一笑:“这袈裟你们留着是没什么用的,兄长这段时间研究佛学,却是有些兴趣——若是方便的话,你就帮兄长拿来罢。”

  “当然。”他轻松地掸了掸衣角:“皇家近佛不是什么好事,九弟你莫要学。”

  “臣弟晓得!”熊应庚使劲点头:“日落之前,这件袈裟就会送到太子宫中。保证不会有任何人知晓此事,母妃若问起,臣弟就说是自己要用!”

  “好弟弟。”熊咨度温暖一笑:“兄长没白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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