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天若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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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是最后的手段,是所有欲言之言已不能言,而言于刀剑。

  姜望今日已言尽,若无人听,便以剑鸣。

  今拔剑!

  古往今来最年轻的真君,对阵中央帝国最强大的天师。

  长相思对希夷剑。

  人们看到姜望站在那里,血犹滴落,身如剑脊。

  “彩!”

  最后排的斗昭直接站在了椅子上,昂首飞发,旁若无人。仿佛天下是今日为他戏,诸方都是台上的角儿,独他是那超然局外的看官爷。管不得戏里的恩怨纠葛,前因后果,他想站就站,想坐就坐,想喝彩就喝彩。

  姓姜的平时是挺讨人厌的,但今天确实有样子,他斗某人何吝一声赞叹?

  重玄遵嘴角噙笑,不发一言,但抬手掸了掸如雪的衣角,施施然起身。他自台下看台上,红尘浊浪,苦海翻滚,而白衣如舟,墨似点瞳。今见姜望如此,亦如饮甘――他突然很想喝酒。

  黄舍利直接一跃而起,跨过宽阔的看台,落在了宫希晏身后。靴子稳稳踏地,敲击地台如缶,脖子上戴着的普度降魔杵,随之飞扬又落下,凶恶又慈悲。

  她双手撑着宫希晏的椅背,光明正大打量台上的姜望――

  绝巅之后,像是更有滋味。

  但这滋味,又不仅是因为绝巅。

  此间乐,谁能知?

  剧匮早就停下了他的笔。朝闻道天宫的创建者若是没了,他把考核幻境设计得再公平也是无用――当今并没有第二个人有姜望这样的决心和号召力。

  他很明白吴宗师为什么不表态,但作为他剧匮个人,作为太虚阁里的其中一位,有某种强烈的冲动,迫使他此刻站起来。

  只为那一句“公道岂能只在人心!”

  这是先贤之所以立法,这是那个“苦役而后能苦学”的剧匮,毕生之践行。

  在这天下之台,他虽不能代三刑宫而言,却要为剧匮而立。

  这个太虚阁里最没有表情、最不知道变通、年纪也最大的阁员,像一颗钉子一样,笔直地钉在了那里。

  钟玄胤的笔就没停过,这会一边刻写一边起身,身似铁,笔如刀――

  无论今日结果如何,他秉史笔如铁,今日所书,一字不易。后来者当尽知,无谬矣!

  史家并不评断对错,但记录是对不屈者的歌颂。

  万古以后看如今,他相信今天的姜望仍能赢得掌声。

  秦至臻黑衣黑发黑刀,却是在钟玄胤之前就已经起身。

  他是个厚重的性子,做什么事情都要想得很清楚,深思而笃行。但这时候实在不需要怎么想。

  毕竟贞侯已经代表秦国表态,在前排都只差拔刀。

  他只需要问自己――

  你希望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所以他站了起来。

  他还没有想明白姜望提出的那个问题,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做姜望的先生,但他知道,今天姜望给他上了一课。

  上次也是在这里上的课。

  漫漫修行路,抬头即高山,道不孤也!

  苍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裹在长袍中,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时候也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这个世界从未真正死去,因为年轻的声音一直在响起。

  他们在这种场合的态度不由自主,但不妨碍他们致以敬意。

  坐在最后排、本该仅作为治水大会旁观者的他们,就这样一个个地站了起来。

  整个观河台,如此巨大的观礼席,只有零零散散的这些人。

  前排和后排,泾渭分明。

  前者掌握这个世界最强大的权力,后者渐次起身,如长河之浪向前涌。

  滚滚长河,多少时光,换了人间。

  斗昭不能替屈晋夔代表楚国的态度,重玄遵不能替阮泅代表齐国的态度,就像苍瞑的沉默和涂扈的沉默并不相同……但他们现在一个个地站起来,就像是在漫长无声的夜晚里,苦心未负,万物发生。

  这是一种雨后春笋般,全新力量的宣称。

  这绝不是能够被这个世界忽略的姿态!

  直到此刻,静坐在彼的李一,才悠悠地回过神来。

  一件白衣,一根白色的发带,一柄剑。发垂肩,质不改。从开始到现在,他的坐姿几乎没有变过,会上发生的一切,他似乎也并不关心。

  但他毕竟是听到了那些话。

  他安静地想了一想,然后也……缓缓起身。

  这个动作太简单了。

  但在很多人的眼里,是地动山摇,石破天惊!

  应江鸿的眉头挑了起来,他提着那柄血迹新鲜的长剑,回过身,看向李一。他自台上看台下,面上表情无几分:“太虞真君,我能问问你为什么站起来吗?”

  李一“嗯?”了一声,略带疑惑的轻轻抬眸,而后疑惑散去,复为清亮,似乎才意识到这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于是他说道:“如果福允钦没有做什么该死的事情,他就不该死。”

  龙虎坛主东方师,下意识地攥紧了扶手,不让自己有什么意外的情绪表露。

  他感到李一是在答非所问――杀福允钦的理由,难道是因为福允钦该死吗?

  但李一的回答虽然简单,又分明很认真。

  景国的内讧?

  道脉大罗山和帝党的矛盾已经控制不住,裂隙在国境之外蔓延?

  景失其鹿吗?

  魏国应该如何把握机会?

  这一刻他想了太多太多,他不得不想。

  各国势力的代表,都有不同程度的惊讶,都在想这件事情所代表的意义,想整个天下的局势,想各种利益的分割。

  但应江鸿却明白,李一真的只是在想――福允钦该不该死。

  倘若景国决议让李一去杀福允钦,李一大概率也不会犹豫。

  但此刻他只是觉得姜望说得有道理,福允钦不该死,他就站起来。

  是一种完全在事外的心情。

  真是年轻啊!

  一群年轻人……

  所有人都在等待应江鸿的反应。

  就连最激烈的许妄,此刻也静声。

  唰!

  应江鸿在这个时候,反倒归剑入鞘中。

  “姜真君既然口口声声说‘公道’,不知姜真君所认为的公道是什么?”他边说边回过身,再次与姜望对面:“所谓‘公道’,又究竟是谁的公道呢?”

  “公道不是专属于谁的公道,公道是就事论事、不偏不倚。于君于我,于人族于水族,放而皆准。”姜望提剑在手,对应江鸿拱手:“感谢南天师能够不计较年轻人的冒犯,愿意给我一个论道的机会。中央帝国的气度,令姜某心折。愚虽鲁钝,愿与君言。”

  许妄眸光如刀,恨不得扎在姜望屁股上,令他吃痛之下,一剑捅向应江鸿――大家都在支持你,你怎么不勇往直前,倒是在这时候讲起了礼数?

  宫希晏愕然片刻,摇头失笑。

  跟旁边这些老东西斗争久了,几乎以为这世上只有一种复杂的思考方式。差点忘了,姜望的诉求,与他们有根本性的不同。

  应江鸿抬眸道:“便与天下言!”

  虽然许妄拔刀相助,宫希晏旗帜鲜明地支持。

  但姜望的想法,和诸国的利益,并不在一边!

  秦国也好,荆国也罢,都只是为了利用长河龙君反叛一事,在景国身上宰割利益。他们作为国家体制降化在观河台的代行者,根本不在意福允钦是不是该死,一应选择,也根本与水族无关。

  而姜望只是要维护他的道理,只是想把自在人心的公道,阐之于口,或者阐之于剑。

  他并不是要与景国为敌,也不是一定要与应江鸿交手,论证他的修行和力量。

  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谁可以争取,谁只能斗争?

  应江鸿看得非常透彻,所以他许妄也斩得,宫希晏也斩得,却让姜望言。

  “今天既然是治水大会,我们就说说这条河上的公道吧。”姜望开门见山:“我欲一论,长河龙君!”

  “长河龙君不是已经定论了么?”应江鸿问。

  “长河龙君举叛旗而受诛,这是定论。”姜望道:“但我想论一论,这位长河水主的一生。我想问,是否失德,是否失义。”

  “我以为这是不必要讨论的。”应江鸿道。

  “敢问天师,长河是谁之长河?”姜望问。

  “自然是人族的长河!”应江鸿道。

  “长河龙宫拥兵几何,有良将几员?”姜望又问。

  应江鸿微微抬头。

  姜望自己接话道:“长河龙宫兵额不满千,仅为龙宫仪仗。良将并无一个,我想吊在这里的福总管,也并不懂得战争。”

  他继续道:“诚如诸位所知。长河龙君在事实上并没有水君的权柄,那么应该谁来承担水君的责任?我想,是那些分割了水君权柄的存在。”

  他看着台上台下的这些人:“是在座的诸位啊。”

  “敖舒意失德吗?”

  “德柄不握,谈何为失。”

  “敖舒意失义吗?”

  “义有先后,谁先弃之。”

  “我就直言了――”姜望直身在那里:“是烈山人皇没能履行对长河龙君的承诺,才至于今日!”

  轰隆隆隆!

  时空响彻。

  长河激荡,观河台似乎摇动!

  被吊在刑架上,又绞碎了舌头的福允钦,本已愤怒到极致、恨到极致,也痛到极致。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有眼泪流出来――

  龙君死时,他不曾泣。被吊在这里等死,他不曾悲。

  可此刻,泪和血,混了满面。

  涂惟俭几乎已经坐不住了,惊骇地抬头,瞪大了眼睛。

  本以为姜望说那句“毋使景帝失德”,已是天大的胆子。

  现在看来,那才到哪里。

  此人连中古人皇都敢议论!

  “你是否――”应江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仍然觉得有些难以想象:“太僭越了?”

  连当今景天子、齐天子这等君王,都最多是以人皇自比,没哪个公开说过一句人皇的不是。

  三代德昭,乃有人族天下。

  今时今日人族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三位人皇奠定的基础。

  姜望何敢如此?

  但姜望只是站在那里,坦然迎接所有的审视:“直面人皇之错,并不会损坏圣皇的德行。饰人皇之非,才让不像一个真正的人。”

  “的伟大已经无需再昭显。但也不能事事周全。”

  “我对烈山人皇充满敬爱,我相信有一以贯之的理想,并为之奋斗了终生。但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也有力不能及时。”

  “昔者烈山人皇自解,大益天下,是说群龙无首,天下大吉,是愿人人如龙!”

  他问:“若我觉得这件事情是错的,却不敢指出来,我是理想的后人吗?这会是理想中的未来吗?”

  应江鸿看着他。

  许妄看着他。

  宫希晏看着他。

  每个人眼中的这个人,或许都不一样,或许都相同。

  因为每个人看到的都是年轻的自己。

  关于“理想”,关于“相信”,只能存在于年轻吗?

  长河龙君相信理想,相信承诺,相信了数十万年。

  姜望说道:“身为至高无上、永恒逍遥的超脱者。却自愿受敕为龙君,身担九镇而驭长河,数十万年定风波,此等功业,人皇之下,谁能相较?”

  “长河腾身,冲击九镇之时,我正在天人状态,一念而察天下。我见得长河两岸,洪流未伤一人!我见得人皇之玺强镇,不曾还手!”

  “诸位扪心自问。倘若长河龙君一心为叛,弃绝人族,两岸百姓可能幸免?”

  姜望仿佛钉在高台上,沐浴在天光中,脸上竟有悲色:“我想是因为,虽然失望透顶,虽然认为自己当初做错了选择,要用性命为海族保留希望――但对普通的人族百姓,仍有怜悯。治河数十万年,也守护了人族数十万年,有感情!”

  彼时我是无情之我,所见却是有情之龙君。

  于斯为叹,岂能无言?

  高台之下,姚甫起身。

  这位典世之剑的创造者,抚掌一合,长声叹道:“我听闻所有关于超脱者的伟大描述,都不及这三个字有力量――有感情!”

  龙门书院矗立在长河边上多少年,龙君待人族如何,龙君是怎样缄忍,他看在眼中。

  人皇有情,所以三代继死。

  超脱者本可以不死不灭,即便是在妖族天庭统治的时代,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但为什么他们要舍生忘死,耗尽一切来斗争?

  天若有情!

  应江鸿深深地看着姜望。

  长河龙君反叛一事,事实脉络其实是相当清晰的。

  敖舒意之心,过往的数十万年,就是最无可辩驳的证明。

  那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

  时间的重量足以填埋山海,敖舒意却枯坐龙宫,万年又万年。

  然而……

  这些事情,谁不知道呢?

  有些人清楚但不言,有些人欲言而无声。

  “情有可悯,罪不能容。”应江鸿道。

  姜望道:“既然情有可悯,其罪已刑,就不要再斩身前之名。”

  “姜真君的意思我已经尽知了!”应江鸿淡声道:“我只问――昔日荆太祖镇杀神池天王,今朝六位天子镇杀龙君,水族能不怀恨?再问姜真君,水族若叛,谁来担责?”

  “唔!”福允钦喉咙深处发出这样的声音,但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诸位且等一等。”姜望说。

  应江鸿今天一再地意外:“等什么?”

  姜望仰看天际:“我去钓一条鱼。”

  说罢他纵身一跃,就在所有人的注视里,一路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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