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真走出两条街道后,蓦然转身,发现身后不远处,竟有三架瞧着眼熟的马车向他疾驰而来。
还能是谁呢?可不是拐了个弯,又折返回来的傅敬章一伙人吗?
马车停靠路边,中间的那一辆哗啦一声滑开车厢门,有探出半个身子的傅敬章咧嘴招手,“老大,顺路不?”
李卫真露出百感交集的笑容,点头道:“顺路!”
继而,车厢内的一名护院识趣地下车,挤进另一辆马车,给二人留下谈话空间。
李卫真坐进车厢后,才发现傅敬章的衣服上沾有许多泥浆,先前二人分别时,可都未有这般邋遢。再定睛细瞧,虽然后者下意识的慌张掩饰,但还是被瞧见了掌心中有着几道细小的殷红口子。
李卫真没直接去问傅敬章那手掌上的擦伤是怎么回事,而是打趣道:“怎么,刚才让你跑路,结果你跑去玩泥巴了?”
傅敬章尴尬笑道:“刚才跳车时,没挑中好的地段。”
李卫真轻挑眉毛,故作恍然道:“这都没摔死你,身手变得敏捷了啊!”
傅敬章羞赧一笑道:“是在车子拐弯减速时跳的,如果没被再次捉住,才算敏捷呢!”
李卫真没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拉动车厢角落的一绳红穗,以敲响车厢外的一面特制小鼓,示意车夫停车。
马车再次靠着路边停下后,李卫真先行走下车,却示意傅敬章不用跟出来。在对方费解之际,他又在手上变出一坛酒来,勾动手指道:“把手掌伸出来,两只。”
傅敬章虽有迟疑,但不敢不从,当他把两只手掌都摊开,递出后。下一刻,清冽的酒水便淋到了他的伤口上,再次带来切肤之痛!
“嘶!”傅敬章狠狠吸了口凉气,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去。
李卫真板起脸,“我刚想夸你,你这就缩头乌龟了?把手伸出来!”
傅敬章摇头道:“我瞧着已经干净了!”
李卫真没兴趣哄小孩,便没好气地伸手去捉,下一刻便又被气得翻白眼了,“还敢躲?你当自己是傅大小姐吗?”
无奈,傅敬章只得继续承受那酒洗伤口的酷刑。
冲洗净伤口后,马车继续前行。回到车厢里,李卫真又取出一只小药瓶,和一卷白纱布。
雪白的粉末一点点、一点点,从瓶口轻轻抖落在傅敬章的掌心伤口上,在以娴熟的手法覆以白纱包扎。
李卫真一边细心地做着这些从闻人玉那边偷师学来的技艺,一边对傅敬章语重心长地道:“病向浅中医,小伤也不能忽视。万一积伤成毒,那就不是疼一两天了!”
傅敬章重重一点头,略带着哽咽的语气道:“我以后会注意的!”
李卫真轻声道:“这瓶药还有纱布,就送你了。以后再有皮外伤,就得学会自己包扎伤口知道吗?终究是自己有能力,那才叫本事!”
“嗯!”傅敬章这次只是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回应。
完事后,李卫真嘱咐道:“回去之后注意手别沾水,今晚睡前就能把纱布拆了。”
继而,李卫真又捧出一套干净衣裳,递给傅敬章道:“回去还得半个时辰,赶紧换下你这身湿布吧!风寒可比皮外伤要更伤身体,伤了底子更耽误修炼。”
傅敬章犹豫道:“就在这里换?”
李卫真摆出讶异模样,“难不成,你真是女扮男装?”
傅敬章扭捏道:“就算在大老爷们面前,也不合礼数吧?”
李卫真撇了撇嘴道:“如果我说,这是对你的考验呢?”
傅敬章的态度立马转变,一边脱起身上的衣物,一边赞叹道:“哎哟,这套衣服怎么越看越漂亮了呢?不便宜吧?老大一番好意,我若是轻易辜负,那岂不是有违书上道理?我都迫不及待想穿上试试了呢!”
李卫真没有把视线停留在傅敬章的雪白腚子上,推开小半车窗,作托腮观景状。意识中,开始分心问话,“无名大哥,你说刚才那位大叔说的话,有几成可信?”
无名反问道:“你觉得呢?”
李卫真有气无力道:“两三成,最多不过五成吧!但或许不是在每件事情的背后,都应该得到真相。”
无名淡然道:“只要你愿意,那就还有机会去验证。”
李卫真自嘲道:“弦外之音,你好像是在怂恿我去赴宴啊?但我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吉利话,就更是说不出口了!”
无名若有所指道:“所以,你承认自己很在乎她?”
李卫真自辩道:“我在乎的,是不希望看到她被人欺负罢了!”
“想听心里话吗?”无名说话的语气倏然认真起来。
“我等的可不就是这个吗?但如果是挖苦的话,还是省了吧!”李卫真绷紧的心态,反倒是松懈了下来。
无名沉声道:“如果是以我个人的立场,我当然希望你不要去,因为这件事实在透着古怪。要是有个万一,你或许会引来杀身之祸。你白白送去了性命,我也就活不成了。”
“但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去思考那么多道理,事事都用道理去绑手绑脚,那还要飞剑做什么?那些毕生都在规避风险的人,有多少不是入土为安呢?所以想做就去做,不做就只有梦绕一生的遗憾,做了起码能得出个结果。把对错,交给时间吧!”
李卫真陷入了无言。良久后,无名试探道:“其实,在你心里是不是……”
面对这份心有灵犀的默契,李卫真坦然道:“没错,我是觉得自卑。但应该不是你想的那种,是因为明明有机会,但师妹却没有在那天给我提起这件事。或许她是不想让我担心,或许是觉得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觉得两者都是,哎......说明我没有足够的能力,给身边的人带来足够的安全感。口口声声说,遇到困难尽管跟我提,原来是不会被当真的。现在的我,根本不是那个值得被托付信赖的人。”
无名宽慰道:“别难过,至少我就离不开你!”
李卫真有些哭笑不得,“你真是不会安慰人!”
这回便就轮到无名开始无言以对了,李卫真回过神来,将原先放空的视线从窗外的街景中收回。再望向对坐的傅敬章,竟发现这小子已经靠在车厢一角昏睡过去了。
李卫真起身坐到傅敬章身旁,把手掌轻轻放在傅敬章的额头上,摇头笑道:“就不该逞强。”
继而,两人身后的小窗被推开,李卫真把脸贴近小窗,对外头驾车的车夫轻声道:“劳烦去最近的药铺一趟,我抓两包药。”
“明白!”车夫点头道。
要在高门大户里当车夫,首先要做到的一点,便是少说,少问,只管听命行事。
其实,无名说得不错,有时候不用太讲道理,事事掂量着规矩。
毕竟,这世上最难受的事,便莫过于替他人着想,而委屈自己。
可现如今,不仅是为了一个人着想,是一伙人。无名说他怕死,李卫真又何尝不怕?他甚至不敢想,如果自己死了,那些还在山里等他回去的同伴会怎样?
伤心难过可以设想,但会想方设法替他报仇吗?可他自己身上背负的仇恨,也还没报呢!这也太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人了吧?
翌日清晨,外城东城门才刚刚开放通行,李卫真却已经早早站在了距离城门口不过十丈远的城道上。但他并非是要出城,而是在等人。
天色甚早,城门封禁刚刚撤下,所以道路上还未有人来人往的景象。可供十马并驾的宽敞城道,更显过路行人的稀疏。
且看从城外走过关卡入内的十数人中,李卫真可以轻易瞧见他想要搜索的身影。
共有二人,一人神态沉稳,外衬一件无袖翻领开衫白袍,风度翩翩;一人眉宇间展露桀骜锋芒,与印象中有异的,是如今此人竟剃掉了头发,脑门上仅有毛毛寸草,便无论穿什么都会引人注意。
与入城二人距离尚有十步之时,李卫真按捺不住笑意,主动上前作揖问候道:“罗师兄,小天,路上辛苦了!”
二人正是罗毅成,断天情!
顶着一头扎眼寸发的断天情,连忙上前一把搂过李卫真的肩膀,嬉笑道:“辛苦啥啊?闷在山里这么久,难得师兄你发话说可以让我下山,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李卫真没好气地锤了一下断天情结实的胸膛,笑骂道:“给你知道了我求援的事,我要是还不让你来,你不得闹翻天了啊?”
断天情厚着脸皮笑道:“嘿嘿,就知道师兄最懂我!”
昨夜,李卫真在再三思考后,还是决定透过玉牌,向山里传去讯号。传讯的方式,则是通过改动以前在御战堂的那套密语,以玉牌发光的次数以及间隔长短,无声传递讯息。
不清楚规律的人,哪怕在场旁观,都无法解读出当中的丝毫内容。偏偏这也难逃断天情的法眼,除隋文烟以外,他也是幸存于世的御战堂成员。
李卫真伸手抓了抓断天情那一头还没有指甲盖长的火红短发,嗤笑道:“你这头发是怎么一回事?被狗啃了?”
断天情羞赧笑道:“先前在山里头搞了场比试,我跟长孙山打了个赌,说如果我输了,我就剃光头。他如果输了,就得把头发留起来,我还没瞧见过他长头发的样子呢!”
李卫真摇头笑道:“现在知道要尊重师兄了吧?”
断天情有些抱怨道:“我那是因为没尽全力,本来是有机会赢的,要不是罗师兄他……”
罗毅成淡然道:“同门切磋,点到即止就好了。真伤了和气,输赢都不值得!”
一脸平静的罗毅成,在戛然而止的话末,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这头,是我给他剃的!”
李卫真掩起嘴,尴尬笑道:“手艺不错!短发,显得干练刚毅嘛!”
断天情小声嘀咕道:“就是被狗啃的!”
话音一落,断天情便举起双手抱住了脑袋,“哎哟,我的头!”
原是李卫真抬手给断天情的天灵盖叩响了一记板栗,笑骂道:“说了要尊重!”
事先备好的马车停在了百丈外,三人坐进车厢,马车往花满楼的方向驶去。
大概花了半程路的时间,李卫真向二人解释了大概的缘由。
罗毅成陷入了凝重沉默的深思当中,断天情则咬牙切齿地盯着那封大红喜帖道:“就傅励驰那磕碜玩意,哪点配得上夏师姐了?不行,李师兄你干脆带我去找那家伙得了,我好把他的三条腿都给打折了!”
罗毅成开口纠正道:“是范师姐,你得改口了,咱都得接受现实!”
断天情气急道:“老罗,你是成心给我闹心是不是?那就是夏师姐,说什么都不好使,我这辈子就认这个姓,这个名了!改名换姓就撇清一切关系了?这我可不认!”
罗毅成板着脸道:“关键这事咱也不好干涉!不提政治因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在山上山下都行得通。不说山下家族,多少山上宗门不也在做那靠着联姻维持盟约的事吗?你但凡在太一书院有认真听课,就应该知道造成如今这乱世的,多少得归功于三年前,青莲剑宗和昆仑宫的联姻失败。”
“我们如果走出来,说这样的政治婚姻是不行的,不人道。我们马上就成为众矢之的了,你知道吗?反正我不赞成,优先考虑去动用武力!”
断天情红着脸,疾言厉色道:“大道理我说不过你,但我们连夜赶来这里是干嘛的?逛街吗?你是怕死,碍事的,你下去!现在赶回山里,指不定还能赶上午饭,赶紧走,不送了!这里有我跟李师兄并肩作战就够了,反正以前也没你。”
罗毅成也被带出了些许火气,“我是为了自己?我这不都是为了……”
“好了,好了!我请二位过来,不是给自己人互捅刀子的!”眼看情况不对,李卫真急忙开口制止。再让这二人毫无节制的互怼下去,下一步就该拉架了。
断天情仍是有些忿忿不平,“可是这件事根本就不用多考虑的啊!咱就干脆……”
李卫真敛神肃目,抬手打断道:“你先停一停,让我先说好吗?你这样冲动的情绪,让我很为难!”
断天情攥紧十指,强迫自己深呼吸后,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把话语权交回给了李卫真。
李卫真喟然长叹一声道:“我也不赞成,真的要打起来。师妹夹在中间,或许会觉得很为难。但我已经决定了明天会去赴宴,届时一定是无可避免的会碰面。我想借此了解更多,一旦师妹是真的被要挟,才答应下这桩婚事的,我不会选择袖手旁观。”
罗毅成有些无奈道:“可我们以怎样的身份出席?”
李卫真目光坚毅道:“范家是师妹的娘家,可我们太一门,难道就不是吗?”
断天情咧嘴笑道:“那我们岂不是还能收彩礼?”
可说罢,断天情连忙自打嘴巴道:“呸呸呸,谁要那个王八羔子的彩礼,咱只要夏师姐回来!”
李卫真望向沉默不语的罗毅成,“罗师兄,你怎么看?”
罗毅成撇了撇嘴,耸肩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要是打群架的时候缺人手了,可以考虑一下我!”
断天情当即以拳击掌,一脸兴奋地道:“这才像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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