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风寒霜微,城西的李府大院,里里外外却仍是灯火通明。
连日来,李家上下,包括李崇明本人,都在为城西的救灾抢险工作,而忙得焦头烂额。
李家能够千秋鼎盛,吃的是这一方水土,靠的是这一方邻里!
为富不仁的事情,做得,那也是私下做。亏心事做得,但那窟窿不得补上吗?
仁心仁德的事摆不来台面上,那便是富也富不长久,这叫鼠目寸光,没有担当!失了人心,也就失了气运!
这夜,李崇明又如往常那样,直到深夜才回家门,他的鞋面上还沾着泥,必然是放下身段,前往了一些平日里几乎不可能去到的地方。
在赶往书房的路上,李崇明竟意外的遇到了迎面而来的李琉霜。对方显然也有些意外,两人都尴尬地打了声招呼。
父女二人,同一屋檐,竟然要偶遇才能相见。这种尴尬不是说李家府邸有多大,而是说,两人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即使是,在双方都不忙的时候。
打过招呼后,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没有继续往前走,也就是说,心里其实都有话要说。
李崇明到底是长辈,犹豫了片刻之后,便开口道:“听你娘提起,你明天就要回宗门了?”
李琉霜微微点头,随后便展露出一副女儿家的作态,低着头,稍稍扭捏道:“其实也可多待几日的……”
怎料,李崇明却摆了摆手,语重心长道:“早些回去也好,当下你的首要任务,还是在宗门里潜心修炼。你的未来还有很多的可能性,俗世里的事,能不沾染就最好,免得坏了道心。”
李琉霜眼中含雾,语气关切道:“女儿只是放心不下爹爹!”
李崇明表情肃穆,一身威严无形而散,“你爹身子骨硬朗得很,用不着你操心!再者有病治病,有伤养伤,你又不是医师,留下又能分担什么?难不成,爹还能让你鞍前马后,服侍着?这不就成了笑话了吗?”
李琉霜还有话想说,却被李崇明摆手打断,沉声道:“我知道你和谭克文走得挺近,但你不要受他影响,爹从未想过要用家族绑住你,你的大道也不在李家。李家,乃至是这浮南城,你的师门南沙剑派,都太小了,通通都容不下你!爹只希望你能远走高飞,越高越远,便就越好!”
说罢,李崇明便微微侧过脸,快步与李琉霜擦肩而过。
静谧的花园曲径里,李琉霜怔怔出神,许久之后,她黯然叹息一声,低首前行。只因眼眉下方的那行晶莹,实在难以昂首示人。
古朴大气的书房里,燃起了火光熊熊,李崇明正盘腿坐于火盘前,感受着那丝丝入骨的温度。
火盘里燃烧的不是普通的木头,而是拥有上好年份的梧桐神木,唯有这等传闻中,凤凰亦喜栖身的异宝,方能缓缓驱散李崇明体内残留的癸水阴寒。
李崇明的周身经脉,损伤得确实不轻,体内的好几处重要窍穴,都被封堵住了,几条通往心脏的大经络,更是被直接打断,如同江河断流,灵力难以运转。最初的两天,他还只能依靠着丹药硬撑,现如今能用这种较温和的方式复原,可谓是恢复得不错了。
几处被打断的经络,已经被闻人玉开刀替其重新接上了,复原只是时间问题,但堵塞的窍穴,就只能靠他自己重新冲开。说白了便是,如今李崇明的境界,暂时跌落了。
起初李崇明还不禁怀疑,闻人玉有没有那个本事,能够替他疗伤。
直到完成初步治疗之后,闻人玉提出,事后调养的丹药最多只能服用三天,因为是药三分毒。尤其对于李崇明想要恢复修为而言,累积过多的丹毒,无疑自掘前路。便提出,最好是能用燃烧珍稀灵木的方式,温和调养,固本培元。
李崇明才真心信服,这位年轻医者,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
此前,李崇明想着太一门已经日渐式微,但凡有太一门弟子前来浮南城举办仙缘大会,他都是严令族中子弟,无论男女都不得参加的。
但在此次战役中,太一门在方方面面,其实都表现得可圈可点。
李崇明便不得不想,或许在来年,族中有合适的年轻人,应该尽量送去太一门,也算是投资,更是筹谋。
沉思打坐许久,书房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其后,一位与李崇明年龄相近的中年男子,缓步入内,礼数恭敬。
中年人的身份与霍鸣身边的刘子安一样,都是家生子,是李崇明最忠心的身边人,李家大管事:康桥
“老爷,事情已有了眉目!那少年,当真如老爷所料,是那人的儿子!”
闻言,李崇明已无法静心打坐,他站起身,脸色凝重,沉声低语道:“还活着呢?”
继而,李崇明的声线有些嘶哑,“他儿子了不起啊!了不起……康桥你说,他有没有跟他儿子提到过我们李家家门呢?如果有,他儿子会迈这门槛吗?”
康桥脸色犹豫,摇了摇头:“小人,不敢妄加推断!”
李崇明双手负后,面容冷峻,“你可以大胆猜测一下!”
康桥唯有硬起头皮,直诉心中想法道:“当年的事,到底怨不得老爷您,您也是为了李家着想!而且,“生不共庙堂,死不入祖坟”这话,也是那人自个主动提出的!他与咱们划清界限之后,咱也没有刻意打压他们一家啊!”
康桥顿了一顿,续说道:“不然,一个道基尽毁的人,只要老爷您一句话,他还想要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别说在浮南城,在天南境他哪儿也待不得啊!”
“老爷您嘴上说断了香火情,但实际,到底还是重情重义啊!忘恩负义的,是那人……”
李崇明脸色勃然一变,呵斥:“你大胆过头了!”
康桥连忙跪倒,声音打颤:“小人该死!那屠牛巷的那栋宅子,咱还留着吗?”
“这……”李崇明的脸色又是几番变化,最后长叹一声道:“既然房梁都塌了,就推平了吧!至于那小子,以后他要是主动登门,你就请他来见我,要是过门不入,你也不必去接触他!”
“小人明白!”
“那就退下吧!”
书房内,重归寂静,火光依旧跳跃,李崇明的目光似乎蒙上了些许沧桑。他走到书桌旁,打开了一个常年被锁着的抽屉,从里头取出一封老旧的书信,缓步走到火盘边。
火光映照下,信封上,赫然写着,苍劲有力,似有刀光剑影的三个大字:绝义书
“人死事了,人死事了啊!大哥,一路走好!”
人老了,难免会被往事所困扰,如果这一切,都能付之一炬,那该多好!
冬月,二十四日,城西的街道上,皆挂白绫,悬魂幡!随风飘荡的纸钱,却是落满了全城!
这日,是上万亡魂,出殡的日子!哀怨的哭声,自清晨便是悠悠不绝,与那吹笛声,相交衬托,勾碎了愁肠!
太一门的众人,这日也准备出城回山了。他们走城北,不与城西的万具棺木同路,但那瑟瑟哀风,还是吹到了众人耳畔,人人皆低首无言。
其实,他们这支六十人的队伍,能够回去的,也不过一半有余。这种感同身受,他们谁都有,且更深刻!
在即将出城之前,一位不修边幅的邋遢汉子,却挡住了众人的去路。
“张大哥!”走在前头的李卫真,不禁脱口而出!
“大胆……”范继山试图怒言,却被一旁的令狐天怒眼一蹬,瞬间不敢出声。
许多人,未见识过眼前这邋遢汉子在七日前的神威惊天,但令狐天是心有余悸的。
令狐天这日未乘那青鸟,便连忙自追风吼上,翻身落下,上前给不显气势的张潮虎,行了个大礼,作揖道:“见过张前辈,您突如其来,怕不是来送行的吧?”
张潮虎摆了摆手,笑道:“你还挺聪明,是来送行的啊!怎么不是了?”
话语未完,张潮虎便对李卫真招了招手,笑容灿烂:“不过嘛!是来给我这小兄弟送行的!”
尔后,又毫不客气地对令狐天摊开手掌,“你那风雪寒蝉呢?借来,我与小兄弟喝上一碗!碗,我自己有!”
提着酒坛子,张潮虎一手勾搭着李卫真的肩膀,尔后两人便瞬间出现在了城头上,城下一片哇然!
李卫真有些羞涩,摸着脑袋道:“张大哥,好久不见!”
张潮虎撇了撇嘴,笑道:“前天晚上,不还见着嘛!怎么,我那晚说的事,不再考虑考虑?”
李卫真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张大哥的好意,小弟心领了!但荆州,我当真去不得。在太一门,有我放不下的师兄弟姐妹,我相信他们,也都希望我待在太一门!”
张潮虎点了点头,目光赞赏,“重情重义,不愧是我兄弟!那不管日后相隔山河万里,兄弟情义,尽在酒中!”
说罢,张潮虎便取出酒碗,立于城墙,倒上满满的酒,两人各执一碗,豪情万丈!
“干了!”
也得亏是中规中矩的酒碗,不是那种大海碗,李卫真方才能够一饮而尽!
张潮虎哈哈大笑,拍了拍李卫真的肩膀,“我这小兄弟,酒量渐长嘛!”
李卫真笑而不语,只是回以颔首,心中却是暗道:吃一蛰,能不长一智吗?再有上次酒醉之事,那这脸往哪儿搁啊?
常言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两人终究不是一路人,至少现在还不是。
张潮虎微微叹息后,嘱咐道:“我送你那片逆鳞,回头串成项链,挂脖子上,没啥大用,就是能辟邪驱妖。算是,保个平安吧!”
李卫真连连点头,随后有些黯然道:“只是小弟我,没啥能够回礼的。要不,我把这斩罡送你吧!”
其实,李卫真不是没想过将剩余的两颗金光一气神雷,给当做回礼的,但那毕竟是赊账来的,款还没付清呢!但那斩罡,现在是完全属于他的了。
张潮虎乐了,拍了拍李卫的后脑勺,笑道:“当大哥的,能要你东西吗?你啊!照顾好自己就行!可知道,我俩是烧过宝箓奏表的结义兄弟,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哥我可是得忙着给你报仇的!”
李卫真抓着后脖颈,有些耳根子红了,“说得,也是……”
张潮虎深吸一气,望着远方,轻轻拍了拍李卫真的后背,感慨道:“好了,回到你心心念念的地方吧!等你日后修为有成了,天大地大,哪儿去不得?你我,终有一同闯荡江湖,快意恩仇那日!”
“大哥,珍重!”
“平平安安!”
在感情面前,世间一切言语,都难免落入俗套,可正正是这样的俗套,才是难以割舍的温情!
往后的岁月,少年终归能够深刻领悟到,那是多么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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