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停一下。”远遁了近百里地之后,天辛剑尊忽然加速赶在了何师安身前,张开五指似要将其拦下。
天辛剑尊突如其来的举措差点让何师安乱了心神,因恐伤及怀中的徐惜年,何师安并未立即停下,而是斜着身子,如飞燕返巢般在空中滑翔一圈卸去力道,方才稳稳的停了下来。急忙追问道:“师叔您这是为何?”
“我们现在暂时是安全的,这里有一颗“造化神丹”赶紧替他服下。”
天辛剑尊手腕一翻,凭空变出一玲珑药盒,打开盒盖后氤氲的仙气袅袅升起,仅仅闻及便已使人神清气爽,而静躺于药盒内的灵丹其丹体之上更有五色宝光流转,品相非凡。
“师叔当真是有备而来,大师兄这次有救了!有此仙丹,大师兄必定能安然度过此劫,他日重聚金丹,法力定更胜从前啊!”
见此神丹,何师安当即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可谓是喜极而泣。
造化神丹的起死回生之力是毋庸置疑的,修真界内无人不视其为至宝。单单是炼制此丹所需的天材地宝便是许多人穷尽一生之力,访遍天下名山亦难以寻觅齐的。更不用说还得需对炼丹一道造诣极深的修士,在占天时地利人和之时,方才有一丝机缘炼造出此丹。
即使对于青莲剑宗这样开宗立府逾千年,底蕴极深的修仙宗门来说,这样一颗造化神丹,也仍是无比珍贵的。至少,培养一名金丹期弟子,比炼制一颗这样的丹药,要容易得多。
天辛剑尊以自身灵力包裹造化神丹,置于徐惜年口中,辅助其缓缓吸收丹药之力。药力通达经脉,随即白骨生肉,断肢重生,不过数息时间,徐惜年便重生了完好的肉身,与从前并无二样。
只是过了好久,徐惜年仍旧双目紧闭,如陷入熟睡般,未曾苏醒过来。
“师叔,大师兄他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吧?”
何师安也是头一次见识到造化神丹,先前只是听闻过此仙丹具有“起死人而肉白骨”的生生造化之力,但是否真的具有让死人重生的逆天之力,仍旧心存顾虑。
此刻,何师安一边寄予天辛剑尊能给出他所希望的答案,一边在心中不断祈求着:“但愿传闻都是真的吧!”
天辛剑尊已修得天眼神通,徐惜年身体内外一丝一毫的变化都逃脱不了他的双目。
如今,天辛剑尊正是看到了徐惜年的肉身在不断崩溃瓦解,又不断的修复重生。
正是如此,徐惜年的肉身其实并未真正意义上的重生,只是依赖药力勉强维持肉身可以将魂魄留住。一旦造化神丹的药力过去了,他的的魂魄必定会脱离肉身,转投轮回。
“造化神丹有着修复肉身与重聚魂魄的妙用,但现在看来,显然仍无法抵挡祭天诀所带来的神罚之力。一旦药力被耗尽,徐师侄的肉身依旧会死去,以残魂入轮回。现实是,我们是在和上天在博弈,但我身上最大的赌注已经压上去了,我能做的已经不多了。”
天辛剑尊如实相告于何师安,纵然结果不如人意,但他确实已经尽力了。
其实作为前辈来讲,天辛剑尊已经是相当无私了,徐惜年虽然不是他的亲传弟子,但他依旧把自己唯一一颗造化神丹用于徐惜年身上,为其续命。须知道,这颗丹药本来是他留给自己的一招保命手段。他虽贵为青莲剑宗最顶尖的战力之一,但并非独步于天下。别说放眼天下了,光是这七杀魔宫内,能与之匹敌的高手便已不止一二。
“那就是说,大师兄还是会死?”
何师安来回晃动脑袋,神情木然,他是如何也不愿相信会是这般结果。“我要带大师兄回蜀山,师父会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
“也只能这样了,这里是战场,没有太好的治疗条件。回到蜀山集众人之长,或许会想到解决办法的。我再赠予你一张由极光灵狐之妖丹、精血所绘制的分影遁空符,有了它,估计在午时之前,你就能赶回蜀山了。”
天辛剑尊手上随即多出一张灵符,将其塞入何师安的衣襟之后,方才继续说道:“想必此时已经有七杀魔宫的老怪物开始追踪我的行踪了,你和我一起太危险了,我们得分头行事。路上多加留心,切忌途经修仙者可能汇聚的城镇,提防会遇上难缠的散修,避免多生事端。”
“有劳师叔费心了,妖人诡计多端,也请师叔多加保重!”
何师安对于天辛剑尊分头行事的安排没有异议。毕竟如今蜀山除魔堂损兵折将,已难有作为,天辛剑尊作为蜀山在正道联军中最后的颜面所在,自然不能轻易撤离。
两人各执一处方位远遁,何师安怀抱徐惜年,身背太乙分光剑,天龙斩双翼一舒,火速往大阵外围赶去。有了分影遁空符后,原本就速度极快的他如今更是遁光暴涨,堪称神速,快得就连阵中的七杀剑气都无法锁定他的存在,顿时如入无人之地。
黑山与蜀山之间相隔近十万里,若是一般的金丹期修士不停歇地御空飞行也得花上一日一夜的时间。
然而,何师安倚仗天龙斩可日行九万里的神速,以往在不计较灵力消耗的情况下,只需七个时辰便能走上一遭,如今有了分影遁空符的加持,更是能快上三分之一。
至于另一边,天辛剑尊在与何师安分别后,确实遭遇到了前来追击他的魔宫强人,但却意外的没有展开一场大战。你来我往的交手了数十招过后,天辛剑尊得以顺利脱身,而对方也并未继续追赶,仿佛像是例行公事般,不求结果,打完一架就算了。
其实也不难理解,像他们这样的元神期强者,距离飞升仅差一线,若不是自身的血海深仇,实在没有必要打得太认真。毕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是一不留神有甚差池,折损了道行就不值当了。只是这毕竟是宗门之间的战争,作为宗门的一份子,有些事情也不能轻易抽身置外。
所以,架还是要打,但要拼命的事就则能免则免了。
几乎所有人眼中都能看到利益二字,但下位者眼中的利益是“争取”,而上位者眼中的利益是“维持”。
“师尊!”
天辛剑尊化作一道华光降落到两位守营的弟子跟前,颔首微笑道:“辛苦你们了,先回去休息吧!”
“师尊,弟子有一事禀报。方才除魔堂那边……”
“此事我亦知晓一二,我待会会过去一趟的了。”
“那我等便先行告退了!”
两名弟子走后,天辛剑尊走入营帐内,蒲团之上,另一位“天辛剑尊”正在吐纳静修,那是他的本体肉身。
在不间歇的飞行了近五个时辰之后,何师安终于眺望到了悬浮于云端之上的蜀山金顶,脸上的疲惫亦一扫而空。“大师兄,我们快到家了,很快就能见到师父了。”
这段时间里,徐惜年亦曾短暂的苏醒过几次,但说不了几句话又再次昏睡过去了。
可能心中对蜀山确实有着强烈的牵挂,原本昏睡中的徐惜年似乎听到了何师安所说的话,迷迷糊糊中又睁开了双眼。气若游丝的说道:“没想到,有生之日还能再回到蜀山,此生当真无憾了!只是今时今日,落得如斯田地,实在有负师门所托。”
“师兄何须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蜀山人才济济,只要我等师兄弟上下齐心,必能重整旗鼓。”
何师安是多么希望自己自信的性格此刻能够感染到徐惜年。他仍旧相信,只要回到蜀山一切都还有转机,事情糟糕到某种程度之后,就会好起来。阴阳相生相反,周行而不殆,否极泰来,这不正是道的思想吗?
“还记得这块玉佩吗?替我还给楚师妹,和她说……就说我原谅她了。”
经历过生死大劫之后,徐惜年似乎也找回了记忆,但如今想起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徒添几分痛苦罢了!
“小师妹......原谅?”何师安神色一惊,犹豫着没有接过那枚染血的玉佩,颦眉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要说什么话,你自己和她说。”
“你就当是先替我保管着吧!”没有理会何师安的拒绝,徐惜年用尽气力,把玉佩缓缓塞入何师安的衣领中。
“我深知自身已是时日无多,你小子天资极高,仙缘更是深厚,若能静心潜修,他日必能继承道统。将来蜀山和除魔堂,就靠你了。”徐惜年艰难的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何师安的肩膀,“想来也是有趣,十四年前,我亦曾抱着还是婴儿的你,在三清殿内听师父授道。往事历历,一切就像是在昨天……真希望来生我们还能做兄弟。”
“是啊!时间真的过得很快,十年、百年不过是弹指之间。但我不愿有来生,因为这一生我们会相伴一千年、一万年,我们永远都会是兄弟。师父是在世真仙,有通天之能,他一定可以救你的,一定可以的。”清虚殿就在眼前,何师安不由加快了速度。
清虚殿是青莲剑宗议事之地,是掌教和各大洞天长老最常出现的地方。
“哇,你看那只鸟飞得好快啊!”
“新来的吧?那不是鸟,那对翅膀可是十分厉害的法宝,叫天龙斩。咦?天龙……何师兄不是随除魔堂前往黑山了吗?”
“看来大事不妙啊!”一众守殿弟子议论纷纷,有耳目聪慧者已经看出了事有蹊跷。
议论未止,清虚殿突然宫门大敞,一缕轻烟扶摇而上,将何师安笼罩其中。
待何师安反应过来,已经置身于大殿之内。而殿堂之上,负手而立的正是何师安心心念念的师尊,青莲剑宗当代掌教:烟凌仙君——宁玉楼。
“师父,恳请您救得大师兄一命!”何师安将徐惜年小心翼翼的放于地上,便连连叩首,大呼救命。
宁玉楼云袖一挥,轻烟再起,将何师安于地上拉起,自身却仍不愿转身与徒儿正面直视。
只因宁玉楼亦是无可奈何,他不忍爱徒看到他脸上的失望之色,却又不禁低声叹息道:“为师还是低估了惜年的杀心,宁可神魂祭天,也要与对手同归于尽,杀敌八百自损三千,愚妄。为师授予他诸般保命神通,他不尽心研习,却私下偷习祭神诀,不肖。落得这般下场,全是他咎由自取,他既然要逆天而行……我……我……如何能救?”
烛光摇曳,冷灯下,是命悬一线的痛苦低吟,是何师安惶然的错愕,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对他的师父,感到陌生。
师父,师父,亦师亦父。
一位父亲对孩儿的关怀和包容,仅一次过错就全盘皆弃了吗?还是自己根本自作多情,眼前这个男人从未将大师兄和自己视如己出,多年的悉心栽培不过是一场游戏,终有一日自己也会是棋局上的一颗弃子罢了。
何师安越想心越乱,一时间盖过心中悲痛的,竟是无边的恨意。
“师父,您怎能如此狠心?大师兄他纵有不是,但念及他多年来为宗门立下的赫赫功绩,以及往日的师徒情分,仍不足以换来一线生机吗?若是不足以,徒儿甘愿前往凝碧崖,看守朱果百年,以换师兄一条生路,恳请师父开恩。”何师安苦心哀求,甚至不惜以条件换取宁玉楼出手相助。
这朱果乃天地间至阳至烈的天地珍宝,百年一开花,千年一结果,炙热非常。纵然是修为高深的修士,若无相应的宝物或功法护体,仅仅靠近其株植百米内便会被其真火所伤。但它亦是天地间所有修炼火法的修士、异兽所趋之若鹜的无上灵物,贪欲的力量是无穷的,总有修为高深或胆大妄者,着甘愿冒着火中取栗的风险,窃取朱果。
所以看守朱果绝对是一份苦差,不仅要日夜饱受酷热所折磨,还需无时无刻防范来访的不速之客。绝对是对心境的莫大考验,长久以往,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
“胡闹,师弟你怎能这般语气对师父说话。是师兄愧对师父教导在先,今日的路的确是我自愿选择走的,我愿担负起所有后果。”徐惜年再次自混沌中苏醒,虚弱的他强行提起一口气,亦要制止这场无妄的纷争。
“师兄!”何师安又何尝愿意冒犯恩师,只是形势所致,实在难以自抑。
“在这世上,最可悲者,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仍然找不到回家的路。蜀山是我徐惜年今生的归宿,能够回到蜀山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上天已经待我不薄。何况还有师父和师弟在我身边,那是何等的幸福。”
“别再说了……”
何师安再次跪倒在地,眼角的泪水一滴滴不断打落到冰冷的地上。冰冷冷的地,冰冷冷的泪,滴答出无力的哀嚎。
“唉……”宁玉楼纵然表现得再怎么铁石心肠,面对此情此景,亦忍不住仰天哀叹一声。
“师弟,往后师兄我无法再与你并肩作战了,亦无法兑现陪你游历四海万川的誓言了,对不起。虽然我们师兄弟……缘尽于此,但今日师兄我仍想自私一回,恳请你代替师兄守护蜀山,日后不要像师兄这般……让师父为难……好吗?”
徐惜年艰难的抬起右手,想替何师安抹去脸上的泪水,但未及一半,咽喉中最后一缕残息,却悄然飘散了。
烛阴下的暗影,无力垂下的手,微微半张的唇,勾勒出太多来不及表达的情绪。这一瞬间,豪杰终成亡灵;而生者,却是什么也留不住。
“大师兄!”何师安蓦然扑倒在徐惜年的尸身上,凛声长喝:“为什么……为什么…….”
寒来暑往,见尽风吹雨打。
生死离别,总是瞬息幻变。
你不舍得我,只因心里有话;
我叮嘱着你,实在毋需……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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