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拳明月落,寂寂影簪光。
朝如碎琼暮寒消,梨花落尽后,满枝照碧霄。
江水普一踏入江湖便无时无刻不以“江青梗的徒弟”自居,从接下海棠榜茶棚初相见,到最后一战姜台武林会。
“师承江青梗”这五个字被江水不知道在多少人面前提起过多少次。
带着真孩子气。
卿哉那时在银碗之中陡然看见江青梗的坟,有心想触碰江水的过往,企图在生命的最后一段用他自己来时光开解江水。
可无奈江水愿意共赴黄泉,却不愿将她心上最深的那道疤痕暴露出来在他面前。
卿哉费解。
但江青梗这个名字无疑给他极其深刻的影响,一直到如今。
不过卿哉当时自顾不暇,对于那坟墓分不出太多心神,如今再看到却发现这一座墓碑却陡然发现了什么。
那座江青梗的坟就在山谷里唯一一条浅浅的溪边,都风水宝地,朝南面水背山。
可偏偏这个潦草的坟冢却是背水而建,还离木屋不远,将大半忌讳都犯了去。
大约当年那个掘土为坟的江水也不知道这人死后的诸多忌讳吧,她一刀生,一刀死,自己都是浑然不在乎生死的人物。
又怎么会刻意追求死后安宁?
卿哉想到这里心脏越发顿痛,不忍再看此碑。
还是进屋去吧,他如此想。
走到那个破败的马棚边,卿哉摸摸青司和千钧的脑袋准备把他们栓在这里,可青司却轻轻咬住他的衣袖摇摇头。
仿佛是在告诉卿哉自己和千钧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不会乱跑一般。
于是卿哉也就撒开手随这两匹马自由在屋外走着。
而他推开落满灰尘的木屋,因为经年无人居住那屋上塌了一大个豁口,泄露月光。
当卿哉踏步入内的时候振起满地尘埃,在这一束月光里缓缓腾挪盘桓,像是绣在白纻裙袖间的暗纹。
明光暗晦。
屋内陈设简单到叫人无法想象这居然是能够住饶地方,只一榻,一灶,一桌。
墙上零散挂着若干木石刀斧,约莫是江水用来猎取野味的工具。
墙角还散落几张兽皮,有兔子皮也有獐皮,拨得干净利落。卿哉想起初遇之时江水那般利落得杀马剥皮分肉,原来是从一开始就无可奈何的。
卿哉走到塌前,不顾上面布满灰尘伸手擦拭而后缓缓坐下。
昔日满斟白堕酒赠君的两节竹杯,而今在桌上送风迎雪载了半腹尘霜,垂垂老矣。
那雪溪丸月下山精水魅般的湿发姑娘,而今不知在何方?
卿哉坐了许久,情至深处忍不住滚落一滴泪来。
江水,三年之期我已应约而来,可你又在何方?
春秋代序,三年千日,千夜点烛光,灯灰叠如山,一夜须臾过,一芯孤而灭。
南山嘉木老已死,花逐流水空日轮。
“这江湖一梦,唯有你最动人。”
卿哉对着空室轻声道,他其实早可以归家了,秦址地处隐秘有秘阵抵挡外人足矣,这些年过去也没有逸王的再次发难,所以自己为何不回去呢?
是因为这三年之约。
他在来之前满心憧憬,先前给江水准备的那对定情玉镯交换拿回了她的青昙刀,所以这三年卿哉又重新自己找寻美玉,自己雕琢。
卿哉不知道她和江青梗之间的太多纠缠关系,但他隐约能够意识到,江水总会或多或少地在江青梗的事情上失态。
所以他没有对照着青昙刀的花纹雕琢,反而只是朴素简单的一对蓝水翡翠贵妃镯。
江水偏爱青色蓝色这类清澈澄名的色彩,江水手腕纤细更适宜椭圆浑然的贵妃镯,江水心心念念那句“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江水……
卿哉曾无数次畅想着,银碗梨花满树,银月在,清澈见底的溪水凌凌波光映在被料峭轻风吹起的江水衣袖上。
而江水抱酒坐地,扫开一片夜霜叫自己坐到她面前去。
接着自己为她套上这一对手镯邀她还家,杯酒共饮同归人。
有时睡梦中跨越三山四海,魂与色授。
可终究无处寻觅。
卿哉不由自嘲讪然,江水既然不在,自己为什么还要在这个江湖之中逗留呢?
他还有什么理由?
随之他却不由想起那个叫申宝的孩子,会一脸憧憬问自己娘亲是谁,还会给自己加油鼓气追回娘亲。
申宝,是个好孩子。
江水一直都很讨孩子的喜欢,她也向来对孩童宽容以待,原来孩童果然是有那些历经沧桑大人所没有的长处的。
又枯坐了许久,这里的每一点尘埃都像在荒芜的心台上飞舞沉沦。
卿哉终于起身走向门外。
——卿哉?
他猛然回过头去!
却只看见满室空空,那一声“卿哉”之是妄闻入耳而已。
出得屋外,冷月在水,残碧生霜。
两只马儿在不远处逡巡得啃噬着地上草,咀嚼之后又嫌弃地吐出。
卿哉一步步走到江青梗的墓碑之前,看到而破败看不清字迹的那块木做得名碑上落着一朵极尽清丽的梨花。
他缓缓抬头看着四周梨树,只有着繁盛绿叶,和点点残花在夜风中回旋。
又一阵风吹来,这朵花颤颤被无力地席卷而起,卿哉慌忙去用手捧来,却无奈疏忽间便远去青之外了。
卿哉若有所失地跪下。
这是江水的师傅,自己本是没必要祭拜的,可他还是怀着一种莫名的悲凉拢了一拢坟上土块。
我还是不愿就此离去。
卿哉如是想。
“江水,你过要在申宝十五岁之后再告诉他的身世,那我就留下养着申宝一直到他的十五岁。”
“他十五岁你不归来,我便等到他的二十五岁。”
“他二十五岁你不归来,我还可以等到三十五岁,四十五岁,五十五岁。”
“一直等过我这一生。”
卿哉擦拭去碑上灰尘,忽而取下背后风锁剑,扯开左袖。在跳动的脉搏之上肌肤以前朝汶字刻下“江水”这两个字。
匕头血热暖犹香,总胜木石碑上字,刻时泪煎骨,去罢尘埃生。
背血面我,好做坟场。
卿哉看着这两个字,心中想。
不论你在何方,不论你是生是死,你总还是栖息在我的肌体发肤之上。当我的脉搏因为喜悦或悲伤而跳动的时候,你能知道。
江水。
你若是活着,这就是指引你我相见的烙印,矢志不忘。
你若是已经不在这个世间,没能够在银碗之中安眠,那么我便是你的碑。
卿哉将青昙刀插在江青梗的坟边。
刀光流转之间宛若旧梦恍然。
而他骑上青司,归去江安。
在卿哉离开之后,草长花开落,燕飞兔西东,那攀上山隘的碧绿藤萝年复一年地枯荣,直至蔓延遮盖住整个山谷狭的入口。
而银碗中又重归寂寥。
似是再无人可踉踉跄跄撞破的南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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