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这样,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为何物。当范老相公缴印卸职,谢绝送别,凄凄惶惶地离京南去时,朝中因此大感叹息的人,数不胜数,包括许多在“倒范”之事中尽了心、发了力的朝臣僚属、言官清流。
当然,最能体现人心向背的,还得是洛阳中下层士民的反应,街谈巷议中,尽是不舍之情。甚至有士民直接表示说:“先去包府尹,再罢范相公,京中士民,难得安宁了......”
正统九年的时候,在洛阳府尹位置上干了整整六年的包拯,终于被排挤出京城了,范仲淹也没能挡住。不过,由于包拯在洛阳府任上积累的巨大声望与卓越成绩,包拯算是升职,被委任为东南转运使,主导东南财权,这可是方面重任。
而等范仲淹去世的消息传来后,京中更是沸腾,从官方到民间,追悼、缅怀的活动不断。卸下宰相之任的范仲淹,已经恢复那誉满天下的忠臣表率了,其死后,就几乎被奉为当代“圣哲”了。
皇帝刘维箴自然也被惊动了,下诏追怀,废朝七日,虽然他除了正常的大小朝会,平日里并不上朝。同时又让欧阳修以其如椽之笔,替范仲淹写下一篇神道碑文。
最后经过朝廷讨论,刘维箴钦命,追封范仲淹为平江侯,后人因此称之为“范平江”。当然,唤得最多的,还是“范文贞公”,因其谥文贞。
也是从范仲淹死后的十数年间,大汉帝国的文臣士子们,创作了大量与范仲淹相关的诗词歌赋,其中,既有对范仲淹个人品行与功劳的赞颂,更有对那段时期的缅怀与追忆。
毕竟,从后面大汉帝国的发展来看,范仲淹秉政的那五、六年,被视作世宗皇帝建隆盛世“最后的余晖”。
正统年间遗留的史册、案籍、着作资料中,能够相对全面地认识到,范仲淹秉政期间,大汉帝国在政治、军事、经济上的成就与建树,尤其是一些经济数据,最能体现那个时期大汉帝国所处的状态了。
在正统八年的时候,由范仲淹推动,对帝国进行了一次大范围、全方位的统计。而从虽不准确,但最具说服力的帝国官方数据可知:
在当时,大汉帝国在籍丁口,已然超过1.2亿人,这显然是不包括那些由贵族、官僚、地主、商人豢养的家仆、扈从、佃户,以及数以百万计向诸封国的人口,还有大量为避税抑或因管理、统计不善造成的黑户。
正统七年的帝国财税,地税、商税、关税、交易税、盐铁茶糖专营、官产、职田以及矿税、金银冶炼输入等等进项综合起来,在财政入项上,已达1.7亿贯。
当然,这个数据,比起建隆极盛之时,差距明显,倒推十五六年,当时帝国财计,每年进项可一度迫近2亿贯。不过那时的大汉帝国,正处在世宗皇帝统治的巅峰时期,政治清明,制度健全,执行度高,监督力强,河清海晏,四夷无事。
而全国的耕地面积,也突破了一千万顷,从南到北,自东而西,各种气候环境,水田、旱地、梯田,帝国田土,以各种形式被开垦出来。
可以说,范仲淹秉政期间,大汉帝国在物质上依旧具备雄厚的基础。只不过,帝国家大业大,摊子铺得开,各项支出开销也同样巨大。
养兵、养官、养吏、养贵族这种传统的、基础性的支出自不必多提,自世宗后期以来,朝廷日益增多的冗费、浪费也不用多说。
关键在于从正统六年到十二年这几年间,大汉帝国并不算安宁,天灾人祸不断,尤其是河北地区,持续几年的大旱,造成土地荒芜,粮食减产,带来饥荒,社会矛盾迅速激化,动乱与疾疫也随之而来......
帝国在向前发展的同时,各种矛盾也在快速积攒,而最集中的一次爆发,便是“王则起义”,范围极广,祸及五州三十余县,与众极多,叛军势大时,规模一度迫近十万。
王则起义的爆发,本质上在于帝国贵族、官僚的腐化堕落,士大夫地主阶级的不断膨胀,导致对百姓压榨剥削的加剧,当连续的天灾降临,食利阶层趁机兴风作浪,地方官府则处置迟缓失当,再在“弥勒教义”的蛊惑下,方在河北,这个汉帝国自建国以来便是核心统治区域的地方,爆发了一场规模庞大的叛乱。
为了平定河北叛乱,朝廷也耗费了巨大代价,调兵十数万,前后靡费上千万贯,官民死伤数十万人,并且从事实上,打破了范仲淹对朝局的平衡协调,使他放弃了更为深入的改革改良。
到最后,范仲淹罢相,还与河北叛乱有直接关系......
而在河北旱情终告缓解,叛乱逐步戡定的同时,在帝国繁华富庶的东南地区,在每年向京畿输送大量财税、粮米的江淮,也发生旱情了,严重程度,比之河北也不弱。
有河北之乱殷鉴在前,朝廷也再不敢有任何疏忽大意了,又分出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江淮救灾赈民事务上。虽然这个过程中同样腌臜事不断,但在江淮诸统治阶级有意识的防备与控制下,两地方才没有出大乱子。
而比起河北,发生在江淮的旱灾,对帝国的影响实则要更大,从后面的发展来看,深深地改变了帝国的政治态势。南风压倒北风,也正是以此次江淮大旱为转折点。
东南地区,在帝国的财税版图中,一直占有重要支柱地位,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也有足够的数据支撑。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然而,立国百年了,作为东南地区利益代表的帝国贵族、官僚、士族们,却并没有得到相应的政治地位,帝国最上层的统治资源,依旧牢牢地被传统的北方军功贵族与北士集团所占据。
这显然是一个极其深重的矛盾,尤其在东南经济发展日益抬头,到北方集团都不敢侧目、无法压制的时候,就更尖锐了。
而江淮大旱在当时,最直接的影响便是,百万人口的开封、洛阳两京,开始缺粮了。京邑之中,粮价高企,民怨沸腾,朝廷也针对性地采取了措施,比如开放官仓,比如从两湖、关内、川蜀调粮,甚至专门出台政策,鼓励商贾从海外封国籴入粮米.....
但这些举措,加大朝廷支出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造成关内、两湖、川蜀地区百姓的负担,中枢朝廷还是有节操的,但实在防不住一连串的人上下其手......
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他地方的社会、阶级矛盾也随之加深,尤其是关内道,而关内的影响是能够辐射整个西北的,于是民情复杂的大西北,在安宁了几十年后,又开始滋生动乱了。
当然,很多深层次的矛盾与影响,距离其爆发,总是需要足够的时间发酵与相应契机的。而在正统十一年后帝国中枢,却不得不因江淮大旱,好好算一笔政治经济账。
京畿缺粮,盖因江淮大旱,东南输京粮米减少,而朝廷解决的办法,却严重依赖于南方道州,包括从南洋封国购入的粮食,也主要是从江海关入关,再转运进京。
因此,在范仲淹秉政后期,在帝国朝堂中枢,已经不得认真对待南方统治集团,不得不正视来自南方贵族、官僚、士族更多的声音与诉求。
总结得来说,范仲淹秉政期间,在大汉帝国统治上层,南方正式开始盖过北方,这是经济与政治相结合带来的重大变化。
且不提那些不断南下,并在漫长的岁月中与当地结合的北方籍贵族带来的影响,就范仲淹,他便是南臣,能够当上尚书令,就已经说明趋势了......
而这种变化,对大汉帝国的统治影响,尤其对其统一性与稳定性,利弊如何,恐怕还需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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