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召见,还请太妃随婢子来!”慈明殿前,样貌可人的女官恭敬地迎接太妃萧绰。
萧绰点了点头,轻轻地应了声,然后默默地跟着女官朝殿内走去。时年五十又五的萧绰,虽早不复年轻时的容颜姿色,但气度依旧不减当年,两鬓增添是白丝是岁月的沉淀,反射出的仿佛也是智慧的光芒。
太宗皇帝驾崩之后,萧绰自然而然晋位太妃,依制离宫,迁往别院。太宗皇帝的后宫实在单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存在感较强的只有慕容、赵、萧这三后妃。
慕容皇后升级为太后,依旧在后宫逞强显能,赵贵妃则与其子文涣被赶到安南就国去了,德妃萧绰则移居临淄王府,其余几名无子的后妃则被迁到别宫,集中供养......
过去的两年,萧绰显得很低调,对皇帝以及慕容太后更是敬而远之,倘若避不开,则保持比起当年更加谦恭卑敬的姿态。
显然,在萧太妃的眼中,慕容母子是十分危险的存在,尤其对他们母子来说。
慕容太后的心胸,明显是没有多大的,与萧妃母子间又有“收养”的渊源,太宗晚年时厌恶后宫之争,对慕容、赵氏二人是格外冷落,相反对萧绰却更加亲近,也就导致了一段时期的“专宠德妃”。
而这两桩事,都成为了慕容太后的心结,萧绰对此也心知肚明,深彻地意识到这是危险之源,从不敢大意,即便慕容太后被辅臣们联合挡在了慈明殿,萧绰依旧不敢放松,毕竟,坐在九五之尊宝座上的是太后之子。
两年的时间里,萧绰安居京中,同时也默默关注着朝廷局势,即便消息来源不多,但凭借着天生的政治意识以及出色的分析能力,在有限的信息里,萧绰能比较准确地把握住朝局的发展变化。
在萧绰看来,进入平康三年之后,那诸辅当国的局面是越发难以维持住了,距离皇帝亲政也不远了,而在这个过程中,也必然避免不了矛盾与斗争,必然充斥着危险。
即便,朝局变化如何,并不能直接影响到他个太妃,但是考虑道其子临淄王刘文济,萧绰也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修身养性的同时,也时刻保持着警惕。
同时,既往的经历已经证明了一点,那就是慕容太后并没有将他们母子遗忘,并且一旦想起来,就会宣她进宫,叙叙话,拉拉家常......
而在去岁冬,慕容太后召见萧太妃时,还曾抱怨,说他被一群“逆臣”折辱,幽居深宫云云。就冲慕容太后这等不加掩饰的抱怨情绪,萧绰就打定决心,敬而远之,谨慎对待。
而最让她感到心寒的是慕容太后说出的另外一番话,言她们都曾辛苦侍奉太宗,二者更是亲如姊妹,她对临淄王刘文济也一向视为亲子......
说到最后,话锋一转,质问萧绰,为何刻意疏远她,都不主动进宫看望,是觉得她失势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对于慕容太后的“疑问”,萧绰自然表现得诚惶诚恐,断然否认此情,认错的同时,也表示会多进宫看望陪伴。
此番,正是开年以来,萧绰第一次主动进宫拜望慕容太后。
在进殿之前,一名身着紫服的老臣正自殿中出来,见到萧绰,老眼微眯,隔着三步远,便佝身作了个揖:“东川都指挥使臣慕容德琛,见过太妃娘娘!”
看着恭敬内敛,带有一股沉着干练之风的慕容德琛,萧绰压下心头的讶异,面上露出点温和的笑容,伸手示意其免礼,道:“慕容使君这是之东川回京述职?辛苦了!”
“多谢太妃娘娘关怀,都是老臣应尽本分!”慕容德琛表示了下,随后即拱手告辞:“就不耽搁太妃娘娘觐见了,老臣告退!”
“使君慢走!”
慕容德琛乃是卫公慕容延钊之侄、已故广宁伯慕容延卿之子,是个文武双全的勋贵子弟,算是偌大慕容家族里比较有才干的一个人,几十年从政从军,也积攒了不小的功劳。
当年蜀中叛乱时,也曾随刘廷翰击贼,立有勋功。此番,正是从川东道任上返京述职,而出现在太后的寝宫,既不那么让人意外,也显出有那么一丝的不寻常......
从后看了眼慢步远去的慕容德琛,萧绰若有所思,但很快,双目就恢复了平静。抬头又望了望庄严的坤明殿,收拾好心情,进殿参拜。
近来的慕容太后,心情着实不错,原因很简单,她的皇帝儿子开始“雄起”了,朝廷之中皇帝的声音大了,属于皇帝的意志正在开始向下传达,皇权正在复苏......
自从吕蒙正被贬江南后,皇帝刘文澎在朝廷中枢的存在感明显加强了,朝廷各项重要会议必有其身影,不管最终决策如何,但决策过程之中,总能发出他的声音。
朝中其他事务,刘文澎干涉得也多了,大汉政局也在他继位两年以来发生着一些真正的变化。朝廷的风向也不可避免随之变化,内外臣僚,向皇帝觐见述职的频率明显增长,同样的,皇帝与众宰辅之间的矛盾也在加深。
小皇帝治国,与雍熙辅臣们治国,显然不可能是一致的,尤其对坚守雍熙之政的尚书令张齐贤来说,对于刘文澎一些任意随性的想法与决策,更是深为恼火,然而很多时候,又显得很无力。
那毕竟是皇帝,当皇帝开始释放发挥他的攻击性时,对于臣下而言,也不是容易承受的。
皇帝起势了,作为皇帝母亲的慕容太后,自然难免跟着得意,而这份得意,在面对太妃萧绰时也展现得淋漓尽致,攀拉家常时,嘴角也始终挂着一点凌下的笑意。
“不知文济在江南如何了?”谈笑间,慕容太后似作无意地提起临淄王。
萧绰闻之,面上虽然还带着笑意,心里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也很自然地应道:“江南富庶之地,繁花胜景,数不胜数,怕是已经让他迷了眼。吴侬软语,风花雪月,已经让他沉醉其中......”
听萧绰这么说,慕容太后疑惑道:“我犹记得,文济可是个沉稳朴实的孩子,他在江南的政绩,可是被先帝高度赞赏的!”
注意到慕容太后眼中疑色,萧绰苦笑道:“江南多温柔乡,他早已流连忘返,两年的时间,纳了五房姬妾......不过,能做一个逍遥王侯,也是他的福气,岂能再奢望其他?”
听萧绰这么说,慕容太后也不由笑了:“江南美人多灵气,也是闻名在外,我一直苦恼官家后宫空虚,或许该挑选一些,填补后宫才是。”
萧绰立刻附和道:“天家延续血脉,皇室开枝散叶,乃是关乎江山社稷的事情,太后所虑,不无道理!”
对萧绰的态度,慕容太后还是比较满意的,叹了口气,又提起一事:“官家近来国政日益繁忙,但终究年轻,理政经验不足,难免为那些辅臣欺压。
我想,官家还是需要一些体己信任之人帮衬,当年文济也曾陪官家南巡,兄弟关系一向和睦,再没有比文济更适合辅佐的人了。
文济也是饱受先帝熏陶教诲的宗王,岂能坐视其沉迷于江南风月,碌碌余生?
依我之见,还是该把文济召回朝中,协助官家处理国务,妹妹以为如何?”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慕容太后目光紧紧地盯着萧绰,似乎想要把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捕捉到。
而听闻此言,萧绰脸上从容,心头早就荡开了波澜,几乎不假思索,萧绰叹息道:“太后一番盛情,我替文济拜谢了。只是我前日才收到文济来信,说他身体有亏,正打算辞去本兼诸职,打算到苏州去安心休养......”
“如此不巧?”慕容太后诧异道:“是何原因?可曾寻良医?这可大意不得,要不要派御医去看看?”
面对太后的关心,萧绰面上露出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闪烁道:“具体病因,信上却也没说,不过,从来人口中探的消息,我基本可以猜出,不外乎酒色过度。若非太后问起,我这做娘亲的实在羞于启齿......”
听萧绰这么说,慕容太后不由乐了,笑道:“男人好美色,人之常情,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身体还是需要注意的。”
然后话题,终于从临淄王刘文济身上转移了,太后与太妃之间,言笑晏晏的,显得十分融洽,太后也没有再提让刘文济回朝任职的事。
从坤明殿出,一直到登上出宫的车驾,萧太妃的脸上一直挂着谦和自然的笑容。
当然,车内独处之时,所有的笑意乃至所有的表情都不复存在,一双雌目分外凝沉,脑子里反复回想着今日与慕容太后的一番谈话,不住地反思自己的应对是否有什么问题。
今日,慕容太后那一番试探或许并不高明,但也足以让萧绰感到压力,毕竟,太后与皇帝若是真想针对他们母子做些什么,他们也是没有多少反抗能力的。说案上鱼肉,任人宰割,或许不至于,但总归相去不多。
回到临淄王府的萧绰,在第一时间进入书房,屏退众人,斟酌几许,方伏案提笔,缓慢地谨慎地写下封信,只不过,抬头是“娘亲在上”,笔迹也是临淄王刘文济的笔迹......
良久,方才落笔,将信纸装封,放入书架上一个专门收纳江南来信的锦盒中。
等料理好一切,重新落座,萧绰怅然地叹息一声,苍然的面容间露出一抹疲惫,挥之不去。
又过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浊气,萧绰向外吩咐道:“来人,去把萧惠唤来!”
“是!”门外侍奉的仆人应道。
未己,一名衣着肃重的青年快步走来,通报入内,见着萧绰便下拜行礼,态度十分恭敬:“参见太妃,不知太妃唤臣,有何吩咐?”
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间,塞北的契丹,是不断有部族南下,其中不乏一些契丹大姓,“萧氏”是最多的一族,毕竟有站稳脚跟,甚至融入大汉上层的“萧思温”一脉。
尤其是在漠北契丹彻底臣服帝国,称臣纳贡,接受世祖赐封之后,这种趋势就更明显了,即便南下很可能受到大汉官民的排斥,但南国的花花世界,依旧让难耐漠北苦寒的一大批契丹人部族权贵向往。
而有萧家接应的“萧氏”一族,前前后后,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得有上千人。
不过,在萧氏祖、女、孙三代低调行事的作风之下,萧氏也并不敢张扬,甚至在萧思温担任理藩使的时候,在萧氏族人的安顿上都没有任何的徇私偏重。南来的萧氏族人,进入大汉体制内的很少,能做官的就更少了,但每一个有职在身者,都是干才。
其余萧氏族人,多在大汉经商、治学,或者依附有所成的族人。如此,通过三十多年的时间,萧氏一族算是在大汉扎下根来,并且生存繁衍。
而毫无疑问的是,不管如何发展壮大,大汉帝国内契丹族的萧氏族人,都是以“萧思温一脉”为宗主,如今则依附在萧太妃、临淄王的羽翼之下,这同样是由血脉导致的,不可否认的事实。
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萧氏一族已然基本融入大汉,同时,即便再低调收敛,也出现了不少人才。而在刘文济开府之后,也有意识地在培养、任用萧氏族内的精英,就和康王刘晔提拔重用瑶族出身的文武一般,是一样的道理。
此时,萧绰召见萧惠,就是萧氏一族近些年冒头的青年干才,年不过二十五,土生土长于大汉,习汉学,知兵事,允文允武,。往上数几辈,都是亲戚,那是一定的事情,并且,萧惠从萧绰搬离皇宫之后,便进入临淄王府当职。
面对沉稳有度的萧惠,萧绰心中暗赞的同时,面上保持着严肃,郑重地叮嘱道:“你去一趟江南,面见临淄王,给他带一句话,就说让他好好养病,轻易不得还京!”
萧惠闻令,不得其解,不过并没有任何疑虑,当即拜道:“是!”
“此言,不得与第四人知晓!”萧绰眼神凌厉地盯着萧惠。
面对太妃的目光,萧惠只感一股气势铺面而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稳住心神,也严肃应道:“臣明白!”
“还有!”顿了下,萧绰又交待道:“到了江南,就留在临淄王身边听用吧!”
对此,萧惠微讶,但迅速调整过来,抑制住内心暗喜,再拜道:“是!”
显然,在萧太妃身边当值并不差,然而,一个没有临淄王的临淄王府,对于一个志气正锐的青年来说,并不是一个最合适的地方,尤其在有去处的情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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