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冬季,朔风裹挟着北方的寒意持续南下,皇帝刘旸又披上了那件缝缝补补穿了二十多年的貂皮袄子。
垂拱殿内,枢密使曹彬与兵部尚书向德明奉诏觐见,君臣三人就海外封国事宜,进行一番商讨。
讨论的事情离不开援助事宜,且显然与军事相关,具体来讲,就是林邑王刘曙向朝廷打了一份报告,希望朝廷能够调拨一批军械、马匹,以御敌寇。
这也可以算是半岛战争的后续了,真腊虽然与朝廷媾和,但与林邑国、临海两国之间的争端,却没有停下,相反,在真腊国稍微缓过劲儿来后,愈加激烈。
相比于北面的兵马土地损失,占领了河洲地区的林邑国,才是卧榻之侧的威胁,如鲠在喉。
因此在取得与大汉中央的罢战,在确认汉军大规模撤军之后,大量的真腊士兵开始南下,除了从都城“吴哥”派遣的中央军队,还包括一大批在汉军袭扰中损失惨重的贵族、部族私军以及真腊平民。
不得不说,经过那么一场与大汉帝国的战争之后,真腊国被打痛的同时,作为统治主体的高棉人也觉醒了一定的民族意识。
事实上,从真腊与林邑相争,并演变到主动进攻大汉安南,这都是半岛土着国家面临危机下,几乎本能的一种反应。
而今日这一幕,或许早在三十多年前,在大汉商民扬帆南下,海军舰队横海出击之时,就已然注定。当与真腊联系紧密的南洋诸国逐一为大汉消灭之后,亡国的危机与阴影,就彻底降临到真腊国的头上了。
虽然被中央帝国视外蛮夷之流,但世居半岛的高棉人,也是一个成熟的文明,有自己的信仰,也有一套国家管理体制,是不可能束手就缚的。
不知觉间,真腊不再视中央帝国为天朝上国,相反,那是贪婪残暴的洪水猛兽,需要严防死守。
于是,与林邑国的冲突多了,驱逐杀害汉人商民的情况增加了,乃至于发生了这么一场直接挑战大汉帝国体系的战争。多少有那么一丝悲情,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高棉人失败了,但至少挣扎过。
当发现中央帝国大不好欺之后,真腊国这边也不得不认怂服软,考虑起一些实际的问题来。而在雍熙六年下半年,对真腊国最大的实际,就是如何抵御乃至反击林邑、临海这两个“虎狼之国”的入侵。
当真腊国组织反击,大批军民南下之时,林邑国这边的压力自是陡增。打仗,汉军汉民都是不怕的,而正面对决,凭借着出色的装备、组织与指挥,不说以一当十,以一当五总归是有自信的。
但真腊人长期的拉扯之中,也长了经验与教训,不再莽撞地与汉军硬碰硬,而是充分发挥其优势,本土作战与人口优势。
而这两点,恰恰是时下林邑国之短,作为统军主帅,刘珙率军三次出击,都击退、击溃来犯之敌,并且取得破敌两万余人的战果,但从战局上来看,真腊人却在不断南下,夺回了不少城镇、据点、土地,甚至将汉人赶出了洞里萨河流域。
归根究底,还是在半岛战争中林邑国步子迈得太开,吃得太饱,撑到了。以其人物力,实在不足以在保卫国土、弹压不臣的基础上,再生顶硬抗高棉人的反击。
但是,不能抗,也要抗,但需要讲究方法策略。后经大将刘珙一番琢磨之后,提出了一套御备措施,核心就八个字:立足于守,出动出击。
刘珙认为,若拼人力,即便再从国内移民二十万,也未必拼得过真腊国,并且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到的。
而真腊军民不断袭扰驻军,杀害汉人移民,挑动国内部族叛乱,也恰恰打在林邑国的七寸上,毕竟他们对国内的掌控力,很难谈有多高。
于是,综合几个月对真腊国反击作战暴露出的问题,刘珙提出了他的防守策略。那就是立足于巴山、巴南、茶岭、新市几座湄公河下游的堡垒防御真腊军之骚扰进攻,保护移民,弹压部族,在此基础上,组建骑兵,提升机动能力,派遣精干力量,不断北上反袭扰真腊国。
如此,不仅可以通过抢掠夺取一定人口与物资,还能打乱真腊人的节奏,总而言之,就是要拿下防御的主动权,被动防守,只能左支右绌,立足于战,将战火烧到敌国,方可保境安民,恢复生产......
而要短时间做到这两点,就离不开朝廷的支持了,首先保证一套坚实的防御体系,林邑国这边首先想到了火炮,其次组建高机动的出击力量,半岛缺少的马匹,自然也想着从母国引进。
于是,一道委屈而动情的求援书,最终上呈到洛阳殿堂,摆在皇帝刘旸的案头。
对于此事,刘旸暂时没有表态,而是想听听曹彬与向德明的意见。结果,向德明有限支持,曹彬谨慎反对。
向德明是在安西待了十年的,深知开拓之艰辛,而林邑国的请求也并不过分,火炮作为国之利器,不管是在进攻,还是防御上,都能提供不俗的助力。
曹彬的反对,则是基于中央帝国在安全上的谨慎,火炮终究是国之利器,若是对封国武装太过,虽同出一源,未来若是为患,恐难制之.....
向德明以为,前前后后,朝廷给安西三国提供的火炮,已有两百多门,安东也有十多门,南洋封国有求而拒之,未免厚此薄彼。
曹彬觉得,此一时彼一时,安西的火炮,有试验性质,大起西征之时,先帝也未封国。当初的安排调度,不适用于今朝,且不管火炮还是战马,价值都不菲,大举提供,必伤国力,耗费民财,这又与省减负担的封国初衷相违背,也不符雍熙之政云云。
对曹彬的说法,向德明显然不敢苟同,直接指出,大汉封国,并不是与诸国彻底断绝了联系,血脉相连的感情,也需维护,有些投入,也是必要的,并非单纯的付出。
至少,在大汉商贸日益繁荣,尤其在海外贸易日益壮大,朝廷税入逐年提升的情况下,若没有封国坚定坚持地拱卫大汉、保护汉家商民经营开拓,朝廷又如何从中获取那诸般好处。
显然,作为一个开宝时代中后期的典型“开拓人才”,向德明的见识与视野是彻底打开了的,他未必能像世祖皇帝那般预见未来,也没有去过南洋,但吃过开拓之苦的他,在封国以及对外事宜上,思维与认识至少没有被局限,建议决策上也更实际、灵活。
针对曹彬的疑虑,向德明又提出了一种见解,那便是大汉更为成熟威力更大的第二代火炮,已然在各大军中及关卡、要塞中列装,封国若要,可将既有的第一代火炮划给封国,即便有些缺陷,但同样能使用。
封国也没有嫌弃的余地,同时,可向封国收取一定的费用,由此促进大汉火炮的更新换代。甚至于,向德明还提出,若是朝廷不给,诸国也会想办法自行研发。
火炮的技术,说难也难,但花费心思钻研,总能有所得,何况,封国也有的是办法从国内取得一些支持,除非大汉对他们闭关锁国,也只能延缓那个速度。因此,在火炮、火药这种先进武器上,没有太大必要对封国设置障碍。
向德明的建议,显然给刘旸打开了一个新思路,并且越想越觉妙哉,于是,在认真的思虑之后,刘旸拍板了。
从武库及军中,抽调“I式”火炮一百门,配上弹药,援应林邑国,弹药附赠,但每门炮收取500贯的钱,运输则由枢密院安排,在海军训练计划中制定一个远航,顺带着把炮带去。
至于刘曙索要的战马,就更好解决了,大汉国内都不禁止马匹买卖交易,林邑国同样花钱购买就是,只不过,由官府组织,收马卖马,数量能够保证,价格还会优惠些。这件差事,刘旸又准备交待给寇准了,让他在安南道就近筹集马匹,转卖林邑国,那边的气候,想来也更加适合南马......
相比之下,还是刘曙提出的关于火药技术援助值得犹疑一二,不过,考虑之后,刘旸还是决定,由兵部派遣工匠及技术人才,远赴林邑,帮刘曙建立起一个火药工厂来。
而林邑国的军事技术求援之事,也算给诸国打了个样。在后续,其他诸国听闻此事,都有样学样,求到朝廷,对此,朝廷态度是,南洋封国,照林邑之事安排,没有任何问题,就是安西三国,稍有波折,最终还是同意。
唯有安东国,朝廷只提供有限支持,调拨了几门炮,至于更多,没有。原因也很简单,安东国一少外患,二无大敌,要那么强大的军事力量做什么,以其当下的实力,足以守国护民。
当然,根本原因,还在于,在许多军政大臣的眼里,安东国若是太强大,威胁的不是北方那些胡族,而是辽东道,是大汉朝廷。
而朝廷又一次的区别对待,让安东王受伤的同时,那股不满不甘的怨气,也持续积攒着......
“陛下,臣乞骸骨,离朝告老,归养田园,恳请恩准!”在雍熙六年最后一个月,当所有人都期盼着冬去春来,等待万物复苏之际,枢密使曹彬觐见皇帝刘旸,提出这么一个请求。
闻此请,刘旸直接愣了下,手中朱笔放下,抬眼凝视着曹彬,一脸的不快,道:“曹公若以林邑之事未从谏纳言而辞官,朕断然不许!”
“陛下误会了!”听其言,曹彬立刻拜倒,语气诚恳地解释道:“臣年事已高,又疾病缠身,实难堪枢相之职。昏昏老臣,实在不敢再僭居庙堂,尸位素餐。
而况,如今朝中人才济济,年富力强、可当其任者,更数不胜数。臣这冬烘老朽,再待下去,只会汗颜......”
说这话时,曹彬甚至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似乎想要证明自己身体是真不支了。
听其陈情,刘旸的脸色缓和了几分,这才仔细地打量着曹彬。眼前的老臣,已是68岁高龄了,年近古稀,一头的华发,满面的沧桑......
于是,在对曹彬陈情默默地进行了一番判断之后,刘旸又是不舍,又是释然,拖拖沓沓地同意其告老致仕。为表重视,刘旸还封其为太尉。
曹彬告老归养,对大汉朝局的影响是重大,除了世祖老臣又退一人之外,更重要的,是枢密使这个重职空了出来。
在大汉权力的上层建筑中,任何一个位置的空缺,都会引来无数秃鹫的觊觎与争抢,何况是枢密使呢,这可是掌握全国军机事务的重职。
当然,和以往一样,此次争夺枢密使位置的,还是以一干武臣勋贵为主,几十年了,大汉枢密使,从来都发迹于行伍,且基本出自勋贵群体。
这一次的结果,也不例外,而唯一让人意外的,或许是刘旸在综合多方人选之后,选择让年已63岁的老臣高琼接替枢密使,要知道,高琼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庶族。
当年,高琼升任兵部尚书时,就已经引发了不少议论,不过那时是世祖皇帝定的,没人敢反驳,而高琼的资历也够,但在很多人看来,兵部尚书就是其极限。
但谁也想不到,十来年后,高琼竟以如此高龄,担任枢密使,这可就跌破人眼球了,也让一干积极争取的勋贵十分不满。
只不过,如今已不是雍熙元年了,即便再不满,除了抱怨两声,敢于炸刺的人也实在不多了。今上,可同样是对他们具备生杀大权的皇帝。
而在高琼接任枢密使的背后,还有一点不得不提。那就是,在过去的这些年中,大汉的军队,当家做主的依旧功臣老将为主的勋贵群体,但与此同时,一大批“平民将领”,也在不断被提拔,尤其在刘旸开始对军风、军纪大力整顿之后,更加大了提拔力度。
高琼,恰恰就是“平民将领”所能达到的巅峰了,意义极大。
在高琼就任枢密使的同时,枢密院还发生了一项重要人事变动,那便是致远侯郭良平,奉调入京,担任枢密副使,仅次于高琼的“第一枢密副使”。
这已经是郭良平第二次担任枢密副使了,但与前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的郭良平,底气更足,气势更凶,是载誉而归,是带着灭国之功、完成世祖分封大计的凯旋。
同时,这一次,海军的地位也不一样了。因而,郭良平的二度还朝,朝中再无人敢拿资历、功勋等等去攻击他了,郭良平也是实至名归。
当然,在郭良平调任的背后,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经过前前后后近三十年的打拼,郭良平乃至郭氏家族,在南洋海军、南洋地区的实力与影响力,都有些膨胀了,尤其是率军攻灭三佛齐国之后,已经到破坏地区平衡的地步了。
因此,他必须得挪一挪位置,今后,郭氏家族在海军以及南洋的影响力还会持续发挥,但郭良平本人却是不可能再有回南洋的机会了。
而对郭良平升任,最高兴的,莫过于海军将领以及那些海军功臣勋贵了。
从高琼到郭良平的职位调动,也揭示着至少在雍熙时代,发生在大汉军队内部的一些微妙变化,当然这种变化也是自上而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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