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篇45 再起夺嫡

  刘文涣还朝,不出意外地错过了中秋,不过在抵京的第一时间,便被宣召进宫进行述职报告,皇帝刘旸要亲自听取他这个“当事人”对半岛战争的认识与见解。

  父子俩之间的谈话进行了足足一个小时,刘旸一如平常的严肃,没有太多情绪外露,态度上也只有小小的勉励,不过在接见完刘文涣不久,便派人宣诏,以安南之功,晋刘文涣为汝阳郡王。

  与此同时,对于安南之战的功臣评定,政事堂也奉诏展开。不管朝中对发生在南边的这场战争有多少的争议,那么多的牺牲,将士的功劳是不能抹杀的。上层的战略决策问题上头解决,该表示的,该给的待遇一点不能少。

  于是,朝廷在大出一笔抚恤的同时,大汉帝国有诞生了几名军功贵族,打头的当然是作为副帅的侯延广,朝廷内部也清楚,他才是汉军的实际指挥。十几万的统筹调动,还真不是历练不足的刘文涣摆得平的。

  因此,侯延广虽然让出了“功劳第一”的名义,却得了实惠,刘旸赐其爵为平南侯,时隔五年,原属于王全斌家族的爵号,从侯延广又开始延续。

  同时,寇准也由于在战争期间,积极筹粮供饷,高效有序调度人物力,使大军供馈无缺,得到褒奖。

  当然,他这个安南布政使才上任,官是升不了,爵也不容易封,于是赐金鱼袋、袭衣、鞍马以及行政待遇的适量提升,并在履历中记大功一次。

  而在受赏之后不久,寇准便从他的视角,将见识的半岛战争情况加以总结,向皇帝刘旸上了一道奏疏,万字长文。

  所陈之情,只有一点,恳请皇帝弥兵罢战,不要再轻启战端,打仗实在是太费钱了,尤其是在这边疆地区,几乎可以肯定得说,就是得不偿失。

  以对真腊战争为例,若是把打仗的人物力用在修桥铺路,兴建水利上,整个安南的农业条件都能得到不小提升。

  当然,如果仅是劝止戈罢战、休养生息,那这种老生常谈,实在很难带给人惊喜感,何况,一切的和平都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朝廷的威严不容亵渎,帝国的领土不容侵犯。

  而寇准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他在表明自己“修文派”的政治态度之余,重点阐释了如何稳定边疆的问题,还是以安南为例,他向刘旸上陈了十条建议。概括来讲就五条,汉民实边,分化蛮夷,兴修水利,发展交通,鼓励农业......

  这些,没有一项是不需要投资的。对于边疆道州,朝廷一向是有优惠政策的,但是绝对无法满足寇准的“定边十条”,而寇准写那么长一篇奏章的真正目的,似乎也就呼之欲出了。

  于是,在读完奏章之后,刘旸便下诏,减免安南道一年的赋税。注意,这个减免不是地方上不收税了,而是一年的正课不用上缴朝廷了,而这部分就用来做寇准治安南的“启动资金”。

  当然,这个过程,免不了朝廷派遣御史、密使之类的官吏明察暗访,对于地方官僚的节操,刘旸如今是一根毛都不信了,包括寇准在内。

  就拿剑南来说吧,叛乱平定之后,朝廷也酌情对受创严重的州县进行税收蠲免,结果呢,又砍了几十名官吏,朝廷又多派了十几名使者下道州摸排察查,方稍遏歪风。

  刘旸也发现了,地方上的一些官僚,是格外喜欢在朝廷“与民利惠”的政策上动心思,就仿佛朝廷的施恩降惠,不是给下民黔首,而是给他们这些官僚的一般,不伸手,不砍掉,就格外痒痒一般......

  同时,在稍事考虑之后,刘旸又将刘文涣在北真腊新设的四州,暂时划归安南道辖制,准确地讲就是给寇准加担子,他不是喜欢折腾吗,给他用武之地。

  当然了,这可不是让寇准去把局势折腾乱的,否则他首当其责,寇准也不蠢,至少比起刘文涣,心里有数得多。

  ......

  “恭喜殿下了。”宫门前,赵匡义与拜会完赵妃的新晋汝阳郡王刘文涣“偶遇”,表情略显复杂地打了声招呼。

  刘文涣的心情显然不错,便是没有放浪形骸,面上的春风得意却怎么也克制不住。

  不过,见着赵匡义,立刻恢复了严肃,恭敬地行礼,唤了声叔祖。对于赵匡义这个叔祖,刘文涣可比他娘要尊重得多,他更清楚赵匡义能给他带来的帮助有多大,而不像赵妃一般,时而还要矜持一二,纠结一些莫名其妙的“门户之见”。

  大概是刘文涣态度的原因,赵匡义面上严肃表情缓和了几分,主动相邀,一叙“家常”,刘文涣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二人也没有回府邸,而是到紫金观外一处平平无奇的酒肆坐下,点一壶温酒伴谈。倒不是一点不顾及人多眼杂,只是,各自府邸恐怕还不如这小酒肆更具“私密性”。

  “殿下领军反攻真腊之事,还是略显莽撞......”一杯温酒入肚,赵匡义还是忍不住指出。

  闻言,刘文涣眉头顿时一皱,道:“此事已过,叔祖为何此时再来重提?”

  注意到刘文涣反应,赵匡义心中暗叹,斟上两杯酒,道:“请恕老臣多嘴,只为提醒殿下一二事,得意而忘形,对殿下没有好处!”

  听赵匡义这么说,刘文涣眉头皱得更紧了,类似此类的说教,对血气方刚且才有成就的年轻人而言,实在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至少赵匡义还不具备压制刘文涣的权威与身份。

  因此,刘文涣的表情立刻垮了下来,然后有些不忿地道:“叔祖所指,我心知肚明!然就事论事,真腊无端犯禁,我率军反击,予以报复,何过之有?

  煌煌大汉,岂容蕞尔小国挑衅?明犯强汉,虽远必诛,昏乱之后汉,方有如此强音,难道今时之大汉,连前朝也不如?换作世祖时期,不将真腊亡国夷种,岂能班师?又有谁敢就此事赘言置喙?”

  “殿下所言有理!”刘文涣一番话,振振有词,掷地有声,赵匡义也点头表示认可,而后紧跟着道:“若非这条理由,殿下以为,您能顺利反击,攻略北真腊?贸然出击,深入敌境,即便打下整个真腊国,若非皇长子的身份,殿下认为又能否见容于朝廷?”

  听赵匡义这么说,刘文涣面上的桀骜之色消去不少,埋头沉吟,但始终不得开解,终于是抬头直视赵匡义道:“叔祖究竟想说什么!若是慕容氏与朝臣不满,他们终将不满,若说陛下有意见,南征议功已定,我也晋爵郡王,何虑之有?”

  刘文涣带着些质问的语气,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赵匡义。赵匡义愣了半晌,竟是怅然地问道:“殿下以为,陛下可欺吗?”

  “陛下洞察秋毫,明见万里,如何能欺?正因如此,才不为宵小所趁!”刘文涣依旧倔强地应道。

  赵匡义则闷了一口酒,说:“殿下扪心自问,率军攻略真腊,究竟是出于义愤,振我国威,还是为了邀名立功?”

  这话一出,刘文涣脸色立刻挂不住了,甚至于直接站了起来,待见到周遭有人把目光投过来,又故作无事地缓缓坐下。

  看着在那里举杯小酌的赵匡义,深吸一口秋凉之气,犹豫少许,而后压低声音,道:“三弟年已十二,我的时间不多了,机会也不多了,再不奋进,如何破局?”

  刘文涣如此表露心迹,赵匡义也有些意外,但听其言,表情也更显肃重,答道:“殿下既有此志气,就更当从长计议,急躁不得,否则只会事与愿违?”

  “殿下可知,安南、真腊这场战争,朝廷耗费了多少钱粮,地方又征调了多少民力?”赵匡义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若是连这些都不考虑,又如何能得圣心?”

  “陛下是顾全大局之人,封你为王,更有一番爱子之心在里边!让殿下领兵却敌,本就是一场考验,殿下自认为,征南表现,能否打动陛下?”

  赵匡义道:“殿下欲夺位争先,还需应时顺势,如今天下大势如何?悉在陛下!

  陛下治国之政策方针,殿下可曾仔细揣摩研究,若不认识到这一点,做得再多,表现再努力,那也只是缘木求鱼,南辕北辙......”

  对于刘文涣来说,赵匡义的话实在不是太好听,不只不好听,甚至有些啰嗦、唠叨,让人心烦。不过,最终刘文涣还是表示,今后会注意,多研习皇父治国之政策理念,不再急躁求进云云。然而,刘文涣究竟听进去了多少,就不清楚了。

  不论赵匡义怎么劝说,至少如今明面上呈现出来的,是皇长子正当红受宠,赵匡义这盆冷水泼得,也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刘文涣先行告辞离开了,赵匡义则独自坐在酒肆内,自斟自饮,所有的愁闷都伴着酒水,吞入腹中。

  赵匡义如今已有59岁,将近花甲,年岁既高,青壮年时期的政治雄心,在岁月的侵蚀之下,也日渐消磨。

  实事求是地讲,眼下的赵匡义,权力欲望已经不如当初那般强烈了,在朝中,他除了履行人臣之责,修身为政之外,所有的心血与冀望,都放在刘文涣身上了,只为能够扶刘文涣上位,如此也算功成名就,死也得其所。

  然而,这么多年了,就赵妃母子的表现,赵匡义的信心也不由动摇了,实在是有太多事情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赵妃一介女流,见识有限,赵匡义可以不与之计较,但刘文涣,他此前可是十分看好的,而今也生出一种无力感了。

  莫名地,赵匡义忽然想起来了赵德昭,在扶持赵妃母子的事情上,他都没有自己积极。诚然,如今赵氏当家做主的,乃是他赵匡义,但赵德昭与赵妃,可是亲兄妹啊。如今想来,赵德昭这个大侄子,似乎看得比自己还通透.......

  不过,事已至此,赵匡义已无退路可言了,只有一条路走到黑,当然,他也没有任何后退的念头。

  ......

  赵匡义评价刘文涣急躁的同时,在宫中,还有人更加着急,难以自安。

  “皇后,臣还是那句话,时下一动不如一静,只要三皇子谦怀孝敬,慎思笃行,习礼修德,那他的地位就任何人也无法动摇。否则,柱国勋贵不答应,满朝大臣也不答应!”坤明殿内,吏部尚书慕容德丰是极力地劝说着慕容皇后。

  然而,皇后哪里听得进去,当即斥道:“你总是这番论调,言之凿凿,但你看看如今朝廷是什么局势?刘文涣都封王了!

  当初,说我儿年幼,难以当国,我也就忍了,如今我儿已长,还不能正位,是何道理?”

  “你总说时间在我,然这五六年过去了,官家一无表示,反是赵氏母子恩宠益重。

  嫡长子,官家有将文澎视为嫡子吗?”

  “皇后!”听慕容皇后抱怨,慕容德丰有些急了,语气甚至有几分严厉,大声道:“万不可埋怨陛下啊!”

  注意到慕容德丰严肃的表情,皇后也知自己失言了,雍容间闪过一抹尴尬,回身坐下,深吸一口气,情绪怏怏地说道:“日新,你说官家究竟是如何想的?先帝当年册封官家之时,官家年仅八岁,名分早定,因而三十余年,纵龙虎兄弟,也难与之相争。

  而今,我儿已十又有二,若再不定名分,岂不让勋贵观望,朝臣猜疑,也会给赵氏以妄想。

  长此以往,国本不定,且不说我母子二人如何如何,就是于大汉江山社稷,又有何益处?”

  难得见皇后如此冷静地分析夺嫡之事,慕容德丰听了,想了想,也尽量平和地说道:“时移世易,如今情势不同了。对于太子继嗣之事,陛下自有考量,如今,只怕仍在观察。但是,臣老生常谈,依旧认为,只要皇后与三皇子不犯错,陛下就不可能弃嫡立庶。

  嫡长制继承,那是世祖与公卿约定而成的,也是陛下最终顺利继位之大义所在,背制立储,那是取乱之道,陛下不可能不明白。”

  “话虽如此,然正因如此,我才不安!”慕容皇后表情凝重地说道:“君心难测啊!以官家如今的权势与威望,若他执意立长,朝廷的勋贵大臣,何人能阻,你能吗?”

  慕容皇后这个问题,还真把慕容德丰给问住了,拧眉沉思几许,拱手道:“臣恳请皇后娘娘,保持耐心,平常应对......”

  ————

  慕容德丰的劝说,皇后显然也没听进去,就在雍熙六年九月秋,一批三馆文臣、御史及部司官员争相上表,以国本不固,请求皇帝册立太子,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于是,时隔五年多,太子储君的问题,再次摆在了刘旸面前。不过这一次,刘旸处置得干脆多了,没有放任两方斗争,影响朝局,破坏大汉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和谐稳定的局面......

  所有上奏的官员,尽皆降职免官,更为重要的则是,慕容皇后也被刘旸寻个由头口谕训斥了一番,并且从雍熙六年秋开始,几乎不踏足坤明殿,如非正式场合,帝后二人甚至见不着面。

  当然了,赵妃也是同样的待遇。两个女人,平日里也是不敢忤逆刘旸的,然一涉及爱子,涉及太子之位,那是什么顾忌都抛开,也让刘旸颇为伤神。

  六年秋的“储君之争”,在刘旸干脆果断的处置下,算是被压制下去了,然而,就是刘旸自己也清楚,这种情况会越来越多,压力与矛盾也会越来越重,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拥戴从龙之功,在任何时代,都是头一等的,总会有人前赴后继地去争取,只要一息尚存,便义无反顾地投身其中。

  而这一次,刘旸也认真地思考起储君的问题来,一方面是迫于暗流涌动的夺嫡形势,另一方面,也因为刘旸自己也不年轻了。

  雍熙六年的皇帝刘旸,已经49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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