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府州,折家老宅,静园内书房。
折老太公正在挥毫奋笔疾书,一直陪侍于旁边的美婢,以前跟在折赛花的身旁,颇识得几个字,她心里明白,老太公临摹的是孙女婿李无咎的那首名词——。
“哈哈,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笑,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折从阮一口念罢满江红,正在回味之际,突然笑问身旁的美婢,“画韵,你觉得这词怎么样啊?”
画韵抿起红唇,微微一笑,老太公最近总喜欢在临摹了之后,借着考问她的机会,琢磨一些大事儿。
“老太公,夕有北击匈奴之霍骠姚,今有咱们家的孙女婿屡伐契丹……”画韵知道老太公喜欢听什么,她便挖空心思的凑着趣儿,只要持续性的博得老太公的笑颜,将来她的终身大事,便胜利在望。
“哈哈,真没想到啊,咱们家的画韵儿,竟然如此的知情识趣,”折老太公忽然话锋一转,打了画韵一个措手不及,“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啊,禀老太公,小婢一心只知道侍奉您老人家,哪里有什么人呀?”画韵不愧是折老太公亲手培养出来的心腹美婢,反应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折老太公撇嘴一笑,俗话说得好,女大十八变,他身边的画韵也越长越俊,臀儿渐圆,酥胸渐翘,活脱脱一位标致异常的俏女郎。
“嘿嘿,哪有少女不怀春的道理?”折老太公扔掉手里的狼毫,抓过书桌上的擦手巾,一边擦手一边调侃画韵,“也难为你个小丫头片子了,尽心竭力的服侍了老夫这么些年,嗯哼,趁着老夫今儿个高兴,你就说吧,无论喜欢上谁了,老夫都替你作主。”
“老太公,小婢……”画韵终究是个女孩儿,十分的面嫩,她怎好意思在老太公面前,说出她的心上人呢?
折老太公已是人老成精,他根本不需要去看画韵的脸色,便知道身边的这个小妮子,的的确确已经有了心上人。
“不想说是吧?那好,勇锐营的都头折猛,打小跟着老夫练武习文,作战异常之勇猛,也是个很有头脑的勇将,把你许给他,老夫放心之极。”折老太公故意逗着画韵玩儿,想逼着她说出心上人。
折老太公以前有意识的和画韵提过折猛,可惜的是,他虽有意但画韵显然很不乐意,暗中和他叫了三天的劲儿,折腾得他老人家生活起居极其不便。
“老太公……您坏死了……”画韵扭动着小腰肢,撒娇耍赖,满脸的不乐意。
“哦,折猛既然不中,那就折勇吧?那娃儿也是老夫打小看着长大的,上次,还借着喝多了机会,想找老夫讨了你去……”折老太公童心骤起,成心想看画韵的笑话,此所谓老小老小,人老了心态很容易变小。
折老太公虽然一直宠着花韵,但画韵毕竟只是个侍婢的身份,她终究有些担心折老太公乱点鸳鸯谱,耽误了她的一辈子,只得低着头,涨红着脸,磕磕巴巴的说:“竹娘子给婢子来了信,她说她怀了身孕,说是非常想念婢子……”
“什么?”折老太公的心里猛的打了个突,死命的瞪圆了一双老眼,盯在画韵那张美得不像话的俏脸之上,这个死丫头莫非是看上了李中易不成?
折老太公转念仔细一想,渐渐有些明白了画韵的心思,折猛和折勇虽然都是老折家的后起之秀,却毕竟顶着个家将的名声,并不是正经的折家血脉。
和李家军不同,府州折家出自于党项的折掘部,整个家族的基础性等级制度,乃是通行于党项族几百年的部曲家将制度。
部曲制,上承隋唐之制,其本质是私有奴隶制。说得好听一点,折勇和折猛都是家将,难听的话是:家奴。
基于不看金面看佛事面的逻辑,画韵在老折家的地位尽管并不低,却依然改变不了其中本质,她不过是个奴婢而已。
家将娶了奴婢,他们所生的儿女,依然摆脱不了是奴隶的身份,其生杀予夺,皆掌握在家主的手上。
更可怕的是,按照党项族的规矩,女奴包括女奴的女儿,家中的男性主人都有资格随意享用。
近几十年以来,尽管折老太公已经作出了很大程度的调整,以适应他们老折家臣服于大周朝的现实,但是,很多丑陋的异族习性,依然拥有旺盛的生命力。
折老太公一念及此,不由暗暗感叹不已,李中易只有两个入室的门生而已,可李家军却被他牢牢的掌握在手中,如臂使指,叫往东绝对不敢朝西。
可是,他们老折家有名有姓的义子或是家将,少说也有好几百,这才支撑起了府州是折家的府州。
义子或是家将,这些人不过是名义上好听一些罢了,归根到底还是家奴,也难怪画韵不乐意嫁给折勇或是折猛。
画韵一直忐忑不安的盯着折老太公的脸色,她发觉,老太公不仅迟迟不发话,脸色也是越来越阴沉。
她心底里一阵发寒,慌忙跪倒在了老太公的脚前,颤声哀求道:“奴婢错了,不该心思太大,一切听凭老太公处置,只求老太公饶了奴婢这一遭。”
折老太公在心中暗暗一叹,画韵名为婢女,实则是被当作闺女养着解闷的。这么多年的娇养下来,又是他身边的头牌侍婢,在众人的宠溺之下,难免有些心高气傲,瞧不上家将也就丝毫不令人感到奇怪。
只是,折从阮始终存有一个疑问,画韵究竟是早就看上了李中易身边侍妾的位置,还是接了竹娘的信才动的心思呢?
“老夫有话问你,如有半点隐瞒,你晓得厉害滴。”折从阮故意板着脸恐吓画韵,逼迫她必须说真话,不容她稍有欺骗。
毕竟,当亲闺女养了这么久的画韵,如果连真话都不愿意和他说了,留之何用?
真要是那样的话,折从阮丝毫也不介意,将画韵随便赏给某个残疾的老家奴,任其自生自灭。
“回老太公,奴婢绝不敢说瞎话欺瞒于您,是竹娘说她怀了身孕,她还说……还说是花娘子的意思,为了咱们折家的长远打算,想让奴婢跟过去侍奉好色的那个人……”画韵战战兢兢的算是勉强把意思表白清楚了,折从阮却越听越觉得迷惑不解。
折从阮皱紧眉头,追问画韵:“竹娘的信呢?速速取来我看。”他有些想不太明白,这么大的事情,折赛花为何不先和他通个气,却偏偏让竹娘给画韵写信呢?
画韵仿佛被猫扼住了喉咙的老鼠一般,飞快的窜出去,又气喘吁吁的窜回来,将竹娘写的信,双手捧到了折从阮的手边。
折从阮接过信,仔细的看了好几遍,不禁连连摇头叹息,他的乖孙女折赛花,为了西北老折家的富贵长存,可谓是煞费了好一番苦心。
“来人,速去老夫的卧房,将花儿寄来的衣物包袱取来。”折从阮放下手里的书信,扬声命门外的小厮去拿东西。
小厮很快取来了衣物包袱,折从阮将包袱摊开,仔细的翻查了一阵子,果然从一件貂毛大氅的夹层中,找到了折赛花预留的那封亲笔信。
“孙女百拜顿首,祖父见此信之时,必是画韵露出破绽之日,……”
折赛花的亲笔信,足有十页纸之多,而且还都是老李家专用的雪白宣纸。且不说书信上的内容,单单是这十页白宣纸,就值百十贯钱。
由此可见,李中易的家底之阔绰,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折从阮看过书信之后,这才恍然大悟,原本对画韵起的疑心,顿时消散大半。
站在折从阮的立场之上,他最忌讳的就是画韵背主,除此之外,别的都很好商量,也很容易商量。
既然折赛花说清楚了她的打算,折从阮自然没有不允准的道理,不过,对于画韵对他刻意的隐瞒实情,折老太公难免会心生别样的芥蒂,难怪孔子曾经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就在折从阮琢磨着,怎样让画韵吃点苦头之际,老管家折大推门走了进来,凑到折从阮的耳旁,小声禀道:“老太公,灵州郭帅的长子郭孝诚到了咱们府上的后门。”
“哈哈,那小家伙挺有意思的,自从上次见过面之后,老夫一直想和他饮几杯……快请进到这里来。”折从阮听说李中易手下大将,灵州军都指挥使郭怀的儿子来了,当即意识到,恐怕要真要出大事了。
折大出去之后,折从阮凝神细想了一阵子,这才转过脸,吩咐依然跪在地上的画韵:“你去收拾一下自己的物品,老夫随后命人送你去开封。到了开封之后,务必牢记自己的本分,一切皆听花娘之命,不然的话,仔细你的皮。”
画韵如蒙大赦,重重的连续磕了好几个响头,原本粉嫩白晰的玉额上,赫然一片青紫之色。
可想而知,她刚才确实是怕极了,死里逃生之后,格外的感激折老太公网开一面的情谊。
折从阮却不想再理会画韵,他的脑子里全是郭孝诚此行的来意,说句心里话,他一直期待着某件捅破天的大事发生,那将会彻底的改变整个府州折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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